數日後,暮雲出嫁。青田親回懷雅堂賀喜,悄悄塞了段二姐一筆巨款,算是照花的贖身之費。次日,照花就被送來了如園,接替了暮雲的位置。青田自捨不得她做粗使活計,留在了身畔服侍起居。照花對這位長姐一向奉為圭臬,雖委身為婢卻甘之如飴,主僕倆情投意合,非常地融洽無間。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令青田舒心,其實一進園,她就感到了來自於那個名叫萃意的婢女的敵意,隨一天天過去,這敵意也變得益發明顯。青田不願意多事,故此總是隱忍了下來。她第一回發作,是在這一天。
這一天,萃意早起穿了一套鮮艷的水綠色裙襖,緊身小襖的胸襟斜綉著一萼才抽苞的白玉蘭,配著頸上掛下來的一根翡翠片的細鎖鏈,往眾鬟裡一站,出挑得似個貴族小姐一般。青田懶得同萃意計較,但看在眼裡頭總是彆扭,先就沒存了好氣。
到晚上,齊奢伸著懶腰進了門,一進來就嚷嚷著膀子酸。青田正和照花盤在暖炕上猜枚
,一時也不下炕來,只抿著嘴一笑,「我昨兒夜裡就說你肩膀準得受風吧。」等說出口來才頓覺不妥,鬧得個羞態滿面,趕緊又拿話搪塞,「你且等我摘了這甲套子與你捏一捏。」
怎知萃意在前頭一面替齊奢捧衣,一面就橫聲接過了話:「不消娘娘動手,還是讓我來吧。」她徑直就把齊奢往軟椅上一按,兩手在他雙肩揉搓了起來,手法極為老練。齊奢呲著牙「嘶」了一聲,「你也輕著點兒。」萃意竟揚手就在他肩頭嗔拍了一下,「你現在也太不受力了,我瞧呀……」她低下頭貼著他擦耳低語,齊奢剛聽了半句就哈哈大笑,「你膽子可越來越大了!」
照花在炕下屈膝如儀,她頭挽雙平髻,對簪著一對蜜珀鑲銀團花,雖不複名妓的繁貴,秀楚卻尤勝其前。只見她微微把雙眉皺成了一結,偷眼向青田覷來。青田的臉色早就難看得可以,當即把抓在手中當枚子的幾粒金瓜子朝炕桌上一按一推,一聲也沒言語,翻身就進了裡間。
過了一小會兒,齊奢也隨後而至,「怎麼我回來了你倒鑽在這裡不出來?」
青田只管把指上的赤金墜小玉鳳護甲一根根地捏弄過去,彷彿要捏成粉末才罷休,「我怕我在外頭礙事兒。」
齊奢笑了,在她身旁坐下,把手從後頭環上來,「淨吃這打不著的飛醋。」
「我可沒資格吃醋,你瞧我說什麼了嗎?」
「嘖,你看你!是,那丫頭人是生得不賴,性子也爽利喜人,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天天在我眼跟前晃蕩,我可不就『閒著也是閒著』嗎?可那都是和你之前的事兒了。我對你怎麼樣你該有數,一心絶無二用。那萃意又不是我的通房,就是個使喚丫頭,讓丫頭給按兩下解解乏,沒什麼出格的地方吧?」
「你那邊府裡再加上這如園,上百號丫頭全是你的人,你願意拿她們怎樣就怎樣,任誰也不能說你一句『出格』。只是我自己看著你們說笑的親密樣子心裡頭不得勁兒,躲開來罷了,省得人怪我沒眼色。」
「你這可不是還在說氣話嗎?你要真嫌我和那丫頭說笑,沒有比這還好辦的,我以後不和她說笑不就完了?」
「那也太沒有這個道理。王公親貴誰還沒有個把寵婢?原就稀鬆平常得很。何況你在王府都由著性子,那麼多王妃王嬪誰也管不到你頭上來,我是哪個名牌兒上的人?」
「你是爺的心上人吶!你讓爺和誰不苟言笑爺就和誰不苟言笑,只要你別和爺不苟言笑。來,笑一笑,小囡給爺笑一笑。」
青田見齊奢竟這樣遷縱她,心中的積鬱早一掃而光,滿面的笑容光亮可鑒,「你做什麼待我這樣千依百順的?」
齊奢笑著拿指端往她眉心一敲,「嗐,我一想起你從小到大遭的罪心裡就難受,今兒既在我身邊,我還不好好地補償補償你?讓你隨心放肆都來不及,哪兒捨得再讓你屈己侍人、心中再存半分的委屈?」
青田見他說得平平常常,心頭不由得十分感動,只照花還在近旁,卻也不好意思有什麼過分親密的舉動,只輕笑著將兩手攀過了齊奢的肩,作勢捏捏掐掐,「那就讓爺受委屈了。以後爺要解乏,我來服侍爺,服侍得比不過人家,也請爺多多包涵。」
照花雖已調目避視,聽到此處卻忍不住笑出聲。齊奢也笑著投了她一瞥,「你個小東西樂什麼?你們才在猜枚不是?去,把那金瓜子拿進來。」
接著他又叫人送了兩隻金蓮蓬盅來,與青田小飲著玩了幾輪猜枚,微醺而眠。
自該夜起,齊奢也當真言而有信,刻意同萃意疏遠了許多,再不見最初的隨意親狎之態。萃意倍感沮喪之餘,對青田的積怨也就由此愈深,愈發要同她作對,反變本加厲地在齊奢面前賣弄輕佻。有一晚齊奢沐浴,她叫這個去找西洋的香皂、那個去取南洋的蒸露,三兩句就把其他人都分派開,只自己一人端了一疊子毛巾進去,之前還對著一隻水晶玻璃酒櫃的反光鏡面掠了掠頭髮,抿一抿嘴上紅中透粉的胭脂。簾後先有水響傳出,過一會兒萃意就「咯咯」地笑起來,齊奢只一個勁兒地低聲說:「別鬧,別鬧。」萃意提高了調子:「難道你還怕她不成?」齊奢哼了一聲:「我怕你成吧?別胡鬧了。」
青田遠遠地坐在外屋側耳諦聽,也沒什麼表示。老半天齊奢出浴,一打眼青田就瞥見他一邊臉頰上有兩個粉紅色的印子上下彎彎地合對著,萃意跟在他身後尋釁似地翹起嘴角,笑容像一朵香撲十里的梔子花。
青田恬不為怪,單向座下的照花吩咐了一句什麼。照花微帶驚異地轉一轉雙目,掉頭出去了,一晃就捧回了一隻小碗來。
「娘娘,醋拿來了。」
「醋?」萃意正替齊奢梳頭,聞言探頭瞧來,故作出開玩笑的口吻,「要醋做什麼,竟不成娘娘愛喝醋嗎?」
青田也不接聲,只從炕邊摸過一面靶鏡,笑笑地直舉來齊奢的臉前,「瞧你,沾上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
齊奢對鏡一瞥,這才發現頰上的唇印,舉手蹭了蹭,有些羞惱地「嘖」一聲,別過臉對著萃意喝道:「叫你瞎胡鬧,這澡白洗了。」
「別急,」青田取下紐襻上的手絹,在照花捧著的醋碗裡沾一沾,溫柔地傾過身,「這廉價的胭脂記最難洗,一挨皮肉就黏著,硬擦擦得疼,拿醋一抹就好了。瞧,乾淨了。」
原是萃意才藉著洗臉揩身的同齊奢亂纏,齊奢卻落落難合地不理會,本來令萃意頗為失落,後來一轉念,就氣一氣那女人也好!才故作出一幅得意的派頭來。怎知青田不吵也不鬧,只使出這四兩撥千斤的手段,縱然萃意沒唸過書,也聽得出話外有音,光那「廉價」兩個字已把她刺得是面滾耳燙,可竟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言語。
齊奢自覺在青田跟前有失體面,更急於同萃意撇開關係,索性提聲謾罵了一句:「說你多少回,以後再這麼胡鬧就滾回那邊府裡去,我身邊用不著你這樣沒大沒小的東西。」
萃意哪裡當得起如此嚴譴,登時氣息在胸口裡攢動著,束手凝滯。青田卻依舊是巧笑嫣然,「照花,你來替王爺束髮好了,我瞧萃意今兒慌腳雞似的,就別讓她上頭了。」
照花答一聲「是」,眉目間滿溢著對萃意的不屑之情,伸手取過她手間的牙梳。
萃意一臉紅白不定地又向齊奢一盼,卻見他只渾然不理地笑嘻嘻地去端那醋碗,「這什麼醋?聞著怪香的。」青田也「嗤」一聲,「香你就吃吃看。」「吃醋我吃慣的,你還別激我。」「那你就把這碗吃下去我瞧瞧。」「你先過來吃了我臉上這一點子,我就把這碗吃了。」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用不了幾句就笑做一處。
萃意狠狠地抑住喉間的淚哽,別身出去了。
憋了一肚子的亂氣,偏偏又輪上夜裡坐更。婢女坐更照例是在宜兩軒的門外打地鋪,萃意蜷在自己的被鋪中,先見門裡頭熄了燈,就聽到傳出不甚清晰的說話聲、笑聲,繼而就是女人低低的呻吟、男人的粗喘。
萃意堵住了耳朵,又把被子蒙去到頭頂,在被內翻過來掉過去,活像一段油鍋裡的鱔魚。
十月的小陽春轉眼就飛過,西北風烈起來,酷寒將至。原先齊奢每日總要在王府理畢了公務才到如園來,結果某一天,忽然讓太監送來了一隻白匣,人也在其後接踵而至,說是「先回王府裡和道堂看折再回這邊,路上又冷,又耽擱不少時間,自今後我叫他們把摺子直接送來這裡,晚間有臣僚求見,也叫他們直接來如園投帖就是。」青田自然是高興,就在天泉舍收拾出一處地方與他做辦公之所。
如此一來,齊奢索性更不回王府一趟,偶爾回府也只在繼妃詹氏處盤桓小坐,至於眾多姬妾竟連想見他一面也見不到。於是就有那麼一回,齊奢正在如園和青田逗貓玩,王府裡就來了人報說府中的側妃染恙,請王爺回去瞧一瞧。齊奢當即一口回絶:「病了就去請太醫,我又不會醫病,我去瞧她有什麼用?」
還是青田聽不過,等來人退下便出聲規勸道:「側妃既病了,你還是回去瞧瞧吧。」
齊奢笑著去拎在御的後脖頸,眼睛都不眨一眨,「她那點兒小九九我還不清楚?不就是嫌我整天在你這兒,找個由頭把我拖回去嘛。」
青田橫瞥了他一眼,「你也太心冷了,萬一人家是真病了呢?」
「真病就更不能去了。哦,今兒順妃病了,明兒婉妃病了,這個我回去瞧,那個也不好意思不去吧?合著一天我什麼也甭幹,只聽她們調度得了。不去,不慣這臭毛病。」
「還是回去瞧一瞧的好。」
「你是不知道順妃,我就回去她也不會領情,肯定不是對我冷嘲熱諷,就是吊著一張臉不說話。我吃飽了撐的幹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兒?」
「哪怕就到病床前坐一坐,也比不聞不問的強呀。」
「我說了不去。你怎麼今兒淨絮絮叨叨的?」
青田從他懷中接過了白貓,兩手一鬆叫它自個跳去了地下的絨毯上,「你和我急什麼?我不是怕你想去不好意思走嘛。我這個身份也犯不上裝什麼賢良,你不去陪著我才好呢。在御,不許碰那火盆子,在御!」
有過這一遭,邀病不成的順妃自是被重重摺損了顏面,而其他的妾侍也都聽說連側妃都沒能耐將王爺延請回府,更是再沒有誰逾份去討這個沒意思,齊奢也就自管在如園與青田成雙成對。每夜裡,宜兩軒床邊的那只銅琺瑯大火盆總燒得暖融融熱騰騰,熱得幾乎讓人忘記掉,外面的天氣早已是一日冷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