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日,青田在睡夢中被驚醒。她迷糊著揉了揉眼睛,很快就反應過來齊奢在做夢——他渾身都被冷汗浸透,呼吸急促,四肢的肌肉綳得緊緊的,有輕微的痙攣——這定是個極其可怕的夢。
青田趕忙去搖醒他,「三哥!三哥?」
他一下子睜開眼,即便在沉沉的黑暗中,青田也捕捉到了那一霎間齊奢兩眼中散發著寒光的恐懼。他朝她盯了一會兒,又伸手在她臉上摸一摸,喘息著放鬆。她一手撫去他額上的汗,在他耳邊一吻,「怎麼了,夢到什麼了?」
他摟緊了她,把臉埋藏進她的頸窩,「沒什麼,睡吧。」
後來,當青田早就習慣偶爾在夜半安撫由噩夢中驚起的齊奢時,在很長的年頭裡她始終問不出他夢見了什麼,但她總記得第一次目睹他驚夢的這一夜,因為次日就是「那個日子」——
先王妃的祭日。
她曾聽管家孫秀達提起過一次,說每逢先王妃自盡的那一天,王爺都會茹素瞻禮、默坐追念,青田原本並不知就是這一天,只因晚上直等到戍末還不見齊奢歸寢,太監又說王爺一個人在園西的澄觀閣,不禁叫她略感納罕,便傳了一頂暖轎向西覓來。
到了澄觀閣前,有幾名侍衛守著門,何無為上前來行了禮,卻只一步不讓,「娘娘別難為我,這屋子誰也不能進。」
青田正當猶豫不決時,太監小信子卻推門出來了,「王爺請娘娘一人到裏邊說話。」
門在背後一關上,青田立時就明白了。但見夜燈昏慘的內室裡設著香案,上置香爐香盒,東邊是酒注酒盞,西邊是火爐火筷,一應祝版、盥盆、帨巾齊全——是個祭堂。她有些後悔貿然闖了來,只見齊奢一身素服地坐在只蒲團上,情緒寡淡地瞥了她一眼,「坐。」
青田訥訥地拉了只蒲團錯一拳在他後方坐下,他掉過頭,就背對著她一字一字地講起來:
「這就是我亡妻的牌位,旁邊一座是我兒子的,之所以空無一字,是因為我這個做父親的還根本沒來得及給他起名。我甚至連他的長相也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他渾身都佈滿了天花的痘瘡,潰爛得和襁褓黏在一起,稍一碰就撕心裂肺地哭,就那麼哭了幾天幾夜,直到再也哭不出聲。我的王妃就把自個的臉貼在那爛成一片的小臉上,哭著說全怪她沒把孩子照料好,全是她的錯。我嘴裡含著千百句勸慰之詞,譬如『不關你的事,是我那奸狡的皇兄下的毒手』,譬如『都怪你那蛇蝎心腸的親妹子』,譬如『天命難違』——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你猜為什麼?」
靈燈的火舌嗤嗤舔動著,恍如雨正疾、風正淒,有幾不可聞的低聲幽鬼般狺狺而訴:「因為我知道,」齊奢笑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我知道!從下人捧著那件百衲衣,說是皇長子側妃送來的賀禮那一刻我就知道,衣裳是染過毒的,我也知道這一定是父皇的授意。我太瞭解我父親了,假如他除不掉這孩子,那我們一家三口誰也別想活。所以我就那麼緘口不言,眼睜睜看著王妃面含微笑,親手給我們的世子換上毒衣。既然當時我什麼都沒說,現在,我怎麼有臉同她說什麼?我任由她一個人在那裡哭,到最後,我覺得再多聽她哭一聲,我就會親手割掉自己的耳朵。我躲了出去。第二天,我回來一推門,就看見她雙腳懸空地掛在樑上,地下是一灘失禁的尿漬。多少年過去了,直到今天,有時我還會害怕推開門,門後將出現的一切。」
一段幽深、漫長的沉默後,齊奢繼續,口吻極端地陰冷而沉靜:「我從未夢見過她和孩子,一次都沒有。我試過降神、試過通靈、試過扶乩,什麼都試過,她就是不肯帶孩子來見我一面。她恨我,永媛她恨我。」
青田第一次聽到齊奢親口說出他亡妻的小字,她曾以為,那語氣應如落入小軒窗的明月光,含著茫茫的溫柔與惆悵,但這卻並不是月光的重量,這是死者真真實實的屍重,死沉死沉地拴在他舌尖、墜在他身上。她感到兩道冰涼的眼淚從自己的面頰切下來,是切膚之痛,痛徹心扉。
燈影將他的影子映了遍地,黑暗、繚亂而破碎。「青田,很抱歉,我和你那位狀元郎只是一丘之貉。」
青田的眼前出現了幻象,彷彿望見喬運則正坐在她自己的靈前,一膚一發觸手可及。久久的震動與追索後,她抹去了面上的淚痕,語調泰然而坦誠:「三爺,無數虛與委蛇間,我只動過兩次真情,一次為他、一次為你,你們二人的確有相似之處,但完全是兩種人。一個分明是自甘鄙行,卻口稱無奈、推諉禍心;一個實屬被逼上絶路,卻直攬罪責、一己承當,其中的高下乃雲泥之別。」她將整間暗森森的靈堂含英咀華地環視一圈,「我能夠覺出,那人心裡也有間這樣的屋子,他卻永遠不肯讓我知道,但你會打開門,請我進來坐。」
青田凝住了目光,她深知並非是坐在園中不起眼的一處殿閣內,而是坐在齊奢的心房中那最為諱莫如深的一間。他擰過臉來,她直迎他的視線,雙眼一瞬不瞬,「你既曾讚我是蓮花,便該曉得,『出淤泥而不染』,那就先得在爛泥裡紮根。我不得不蜷在泥裡頭的日子,抽得我最狠最疼的不是媽媽的皮鞭,是我自個的良知。它在深夜裡指著我叫罵時,我也曾恨不得割掉自己的雙耳。我知道,良知總是對的,但在良知和你之間,我站在你這邊。」
白紗燈的幾籠燈光在齊奢線條深刻的面容上不停地閃動著,青田眼光澄澈地睨著他,懸懸相詢:「我能給王妃娘娘上柱香嗎?」
他像是禁不住照影般輕眨了兩下眼皮,點一點下巴。
她撐手從坐墊上起身走去到幔前,拈香闔眸,雙唇靜默地開合著,「王妃娘娘在上,賤妾青田虔誠祝告,賤妾命薄,終身不能生養,難以領會母親喪子之痛,然而賤妾平生至痛乃質本潔淨卻墮入娼門。敬稟娘娘在天之靈,賤妾寧願苦痛輪迴、世世為娼,只求娘娘寬恕王爺,保佑王爺皓首蒼顏,福樂延綿。」執香躬身三拜,奉於祭爐內。
齊奢望著她,比起之前嚇人的陰鬱,情態已恢復了幾絲生氣,「叨叨咕咕半天,說什麼呢?」
「女人間的話,爺們兒少問。」拿捏妥當地淺淺一笑,且告且退,「我先出去,不打擾你了。」
等在廊下的照花見青田出來,忙替她掀開了厚氈轎簾。幾盞鎏銀燈在轎前導路,燈光越縮越小,終至小作了一點盈盈香頭。
靈堂裡,齊奢依舊直直地看著,看青田所獻的那炷香在前妻永媛的牌位前一分分燃燒著。在這夢一樣的遭遇裡,是它在證明,不僅當真曾有個血肉真實的人能走進他心房,陪他一起坐一坐,並且還能在這最森暗的一角裡,留下一點微微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