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駛,日月如飛。到十一月五日這一天,北京城終於迎來了今年遲到的頭雪。鵝毛大的雪片飄飄灑灑,不出半日已使得天地一片純白。
紅牆金脊的紫禁城亦成素裹銀裝,慈寧宮中,西太后喜荷的半邊臉龐映在雪光裡,兩眼痴迷地眺望著窗外,直到身後的一陣急步將她由迷思中喚醒。
喜荷急切地回過頭,「怎麼樣,來了嗎?」
她身邊的趙勝也將手中的塵掃猛一拂,「說話呀全福,太后問你呢。」
階下是個穿著六品補服的年輕太監,一張瘦瘦的狐狸臉,鼓鼓一對金魚眼,笑起來眼泡一眨一眨,「來啦,來啦,啟稟太后,皇叔父攝政王覲見。」
一道極其嫚麗的光穿透了喜荷背雪的容顏,她疾走幾步上殿,在層層的簾幕後舉眸笑望,「請。」
片刻後,她就見一道高大的身影俯首跪低在簾外,「臣齊奢叩見聖母皇太后,恭祝皇太后金安。」
仿若是有無數歡欣的泡沫湧起在喜荷的嗓子眼兒中,她用輕悅無比的聲音說:「攝政王平身,賜坐。趙勝和全福在這兒侍候,其他人散了去吧。」
左右紛紛退去了廊外聽候招呼,趙勝和全福也離了內殿,把守著門戶。那全福諂媚地笑著,悄悄靠過來,「師父,太后娘娘就這麼與攝政王爺單獨待在裡頭,難不成真像外頭那歪話傳的『風流親王臥龍床』?」
「嘶!」趙勝高高地揮起了巴掌,輕輕落在全福的腮幫子上,「啪」一下,「我說你進宮也一年多了,怎麼教你的規矩就是記不住?你甭以為這還是在老家由著你胡唚,你娘要不是我親表姐,就憑你剛才那句話,我早叫人把你拖出去杖斃了!這什麼地方,啊?這可是紫禁城。不該講的,一句都不許亂講。」
「嘿嘿,表舅別發火,全福知錯了,再也不瞎說了。」
「叫『師父』。」
「哦,師父。」
「站好嘍!」
「是、是,師父。」
二人身後緊閉的殿內,珠箔銀屏迤邐開。喜荷步步生香地悄下丹墀,她身著楊桃色的五綵鳳凰通袖長衣,下曳黃紅雙色金縷長裙,一道碎寶挽臂彩光絢爛。頭上是金鑲蝴蝶鬧紛紜挑心,兩邊一對金龍掩鬢,遍插著十餘啄針,腦後累珠壓鬢釵,更添一對連理金花。甜紅的胭脂腮上淺、唇邊濃。在這樣的寒冬中,這樣麗如三春夭桃的裝扮花費了喜荷整整數個時辰,可臨到頭,她興沖沖的腳步卻被一聲敗興的稱呼中途截斷——
「太后。」他這樣喚,自座上拘束地起身。
喜荷愣一下,再次露出甜甜的兩點笑渦,「沒別人,姐夫還叫我『太后』?」
齊奢避開了女人拂向他胸口的手,向後退半步,固執道:「太后。」
喜荷的身體開始變冷,笑容亦冷卻,「攝政王。」
「臣在。」
「看著我。」
齊奢不得已地調目對視,喜荷審視著他,兩丸濃黑的眼眸飽含了氣憤悵怨,「自我病癒後,六月至今整整半年,三番四次地召你入見,你卻屢屢推脫,為什麼?為什麼躲著我?」
「臣雖身為近支親貴,到底仍是外臣,惇睦親誼只應在年節時。早年臣出入內宮,實屬為與外戚王家周旋的無奈之舉,今既大患已絶,皇太后再召見外臣不合祖宗家法,甚不相宜。」
「攝政王回覆太后的官話,我聽到了。現在我想聽一聽,姐夫回覆喜荷的私語。」
齊奢將兩眼看向他處,停了停,帶著一臉的疲於陳說,「喜荷,你我之間趁為時未晚,該當撥亂反正、亡羊補牢,斷不可再行苟且。皇上一天大似一天,萬一有天勘破此等醜事,你叫一國之君如何自處?臣相信,沒有人比太后更懂得替皇上著想。」他緩緩自袖內摸出一件什麼,捧到她鼻下,「太后的殷殷情意,恕臣敬謝不敏,完璧歸趙。」
喜荷呆呆地接過那樣東西,是一條龍鳳帕,她曾含淚帶血地親手把它繫在他的手腕上。這帕內還留著她的血和淚,但他就這麼把它還給她了。完璧歸趙。
齊奢退行幾步,返身即走,不留一分餘地,只留下滿室的奢華空寂。喜荷捏著帕子凝立在原處,她終於明白,這男人對她早已冷卻的熱情並未因政變中的生死與共而有分毫改變,他接受邀約,只為了與她當面分手。一旦獨奪大權,再不需假手於一名深宮中的婦人,他就將她束之高閣、棄若敝履。喜荷再一次想起齊奢曾對她許下的誓言,原來他只許下了義,至於情,絶口不提。絲絲點點計算,偏偏相差太遠,紛紛擾擾作嫁,春宵戀戀變卦。彷彿是整天整地冰沁的雪全降落在她頭頂,同時卻有一股子熱氣自底下難耐地蒸騰而上。於是,喜荷就是這一位看起來姿態莊重、雙手執握著龍鳳絲帕的貴婦;於是,喜荷就是這一尊手攥著自個的血和淚的、愛慾的冰雕。
大雪越飄越重,變成了天寬地廣的一道白幕。在初露端倪的暮色裡,隔絶了誰,又庇護了誰。
冬日裡天道短,又有雪,酉初時分天色已盡黑。齊奢出慈寧宮後照例往乾清宮為齊宏宣講政事,又在崇定院批過公折,便乘暖轎自東華門一路出崇文門,回到泡子河邊的如園。到了近香堂,卻只有幾名丫鬟圍坐在熏籠邊做針線,一見他都丟了手內的活計,解帶的解帶、寬衣的寬衣。
齊奢只左右一暇,「娘娘呢?」
萃意一頭解去他腰間的平金荷包、漢玉珮件,一頭眼一翻。幼煙則雙手捧著錯金帶鈎,和順一笑,「娘娘中午起來就帶著照花去『不盡廊』賞雪了,這會子估摸著也快回了。」
不多久就傳入嘰嘰咯咯的笑聲,只見青田和照花一前一後地跑進來,青田披著件大紅猩猩氈,觀音兜在腦後半掛著。「咦,你今兒倒早?」
照花穿著貂頦滿襟暖襖,亦向著齊奢羞甜一笑,叫了聲「王爺」。
齊奢見二人髮髻散亂、滿身殘雪,不由放開了手裡的邸報,「怎麼弄的?」
青田歡天喜地地笑著,推了照花一把,「原好好坐著看雪景的,偏這小蹄子要堆雪人,我好心陪她,她卻拿雪球砸我。」她髮角上有一抹浮雪,一晃就融了。
照花的劉海也微帶著潮氣,分成了一縷縷的直披到眉尖,「分明是娘娘你先耍壞,捏了個雪球塞來我脖子裡,我背上到現在還濕著呢。」
青田更是樂不可支,一支鳳戲珠的步搖歡響做一片。
齊奢的眉仍硬邦邦地皺著,嘴邊卻漫起了柔軟的笑容,「你們倆都趕緊洗澡去,非著涼不可。」
「阿嚏!」
小半個時辰後,青田便裹著件素錦浴衣縮在屋角的羅漢床裡,連連地打著噴嚏。齊奢依然是邊皺眉頭邊發笑,兩手裡拿著塊大手巾替她擦拭著濕濡的長髮。
貓兒在御趴在他胸前,朝這邊擰臉叫一聲。
婢女紅蕖端上了一隻青花碗,一笑而退。
青田將碗捧在膝頭,淺嚐輒止。齊奢一瞥間,不無好笑地問:「紅糖薑湯你也嫌苦?」
青田卻置若罔聞,單緩緩地抬起頭,一一環視過房間裡的雕紅寶座、銅托牛角燈、堆紗畫、大鏡屏、古銅花尊、定瓶、鼎爐、筍凳、小佛櫥……驟然間,就有一股奇異的感情湧起。她曾在北京城最著名的銷金窩裡擁有整整半層樓,她曾去到過西山、香山、北海……每一處最豪奢的宅邸與別墅,她在算也算不清的華麗房間中笑過、醉過、與人同眠過,但這千萬萬萬的房間卻沒有一間能庇護她、安慰她、為她遮去頭上的風雪,沒有一處曾經是她的——
「家。」宛如展開一片風景般,青田向齊奢展開了雙眸,眸子紅如映日荷花,花,就自她眼波的流盈間挨挨擠擠地往外開,「這是不是就叫做『家』?」
經過了許久許久許久的靜默,她又打一個小噴嚏,爾後前探了身體,將一手摁上他膝頭,含著最為柔軟而閃耀的一種笑直望而來,「謝謝你。」
齊奢揩頭髮的手頓在那裡,雙眼直凝進青田的眼底,笑了笑。說真的,他也並不知什麼叫「家」。他居住的地方是大得走到死也走不完、但每一步皆須如履薄冰的「國」,父和母僅僅是政治版圖上敵對的兩級,妻和子是圖紙下隱現的一痕陳年血漬,而人世無非是另一座紫禁城,數以萬計的心房裡兜兜轉轉,越龐然,他越覺得孤單。直到遇見她。
她的心,是他這有缺陷的雙腿邁進過的最好的處所,因此他毫不猶豫地捲起靈魂的鋪蓋卷,安居樂業,愛屋及烏。屬於這心房的一切他都樂於去珍惜去打理,為的就是,在精疲力竭的一天後,在冷雪淒淒的夜空裡,沏一道茶坐在窗邊,欣賞窗外她眼中的一片荷塘,艷陽裡接天瀲灧。
「不謝。我給你的,就是你給我的。」
齊奢知道青田懂得他的意思,他笑著湊近她,抵著鼻尖輕輕一觸。腿間忽起一聲嘆息,只見在御滿爪子都掛著從他錦衫兒勾下的金線,再咬也咬不開,急得亂打滾。齊奢下望一眼,淡淡地眼一抬,重新在青田頭頂擦動了兩手,「一會子記得給這廝剪指甲。」
家的屋簷上素雪綿綿,好似恩愛的韶光,恨不得一夜白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