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來,三九臘月也就跟著來了。十二月初二是青田的生日,管家孫秀達令人將如園以喜綢喜布裝飾一新,珠簾綉幙、桂楫蘭橈。正日上,段二姐等登門賀壽,遠心殿又開了一整日的戲。晚上齊奢早早就回來,另在扇廳張筵替青田慶祝。如園的上百僕婢從儀門直跪到廳中叩首行禮,又抬了許多的雀兒魚兒在塘邊放生。玉樓宴罷,青田叫照花取了一隻鎏金百花盤來,盤上是六隻堆綉的扣合荷包。
「幼煙、萃意、曉鏡、月魄、紅蕖、紫薇,你們六個是王府裡王爺身邊的人,原就不同一般的侍婢,身份特殊。這幾個月勞你們在如園服侍我,大家都辛苦了。我也沒什麼可謝的,一點兒小小心意。」
幼煙立時率眾跪倒,「服侍娘娘乃是奴婢們的本分,娘娘重賞,實不敢當。」
座上,齊奢笑一聲:「娘娘賞你們的,只管收下。」
幼煙不便再辭,稱謝領受。
出得廳來,六人分別打開荷包,見裡頭各裝著一隻翡翠戒指,通體碧綠,戴在手上直如一曲綠水繞指,是難得的上品,霎時全喜得笑逐顏開。
「段娘娘可真是大方,就連府裡頭繼妃賞人也沒有這樣大的手筆。」
「論起大方,真沒人及得上這位娘娘。上個月我老娘過生日,這五六年在王府裡也沒得著過一天假,偏在如園中娘娘聽說了,專程派車送我回家,叫八個小丫頭跟著,還送了我一身簇新的大毛衣裳,在家裡頭姊妹跟前別提多長臉了,那樣好的出風兒,她們連見都沒見過。」
「這些倒也罷了,難得是娘娘的為人,生得這樣美,又在這樣的盛寵之下,還如此親切雅重,沒一丁點兒的傲慢脾性,對咱們也和氣。」
「是啊,前幾天我沒留神把娘娘妝台上的一大瓶法蘭西香水給打碎了,那香水全北京城就兩瓶,還有一瓶在寶慶公主那兒,就是娘娘不心疼錢,也心疼少了樣兒罕物,那還是她特特管王爺要來的呢。我想著這亂子可大了,誰料娘娘竟反過來安慰我,叫我別怕,等王爺回來聞見一屋子香氣問起來,娘娘還幫我掩飾,說是她自個打碎的,倒叫王爺說她巴著巴著要來又不愛惜,好好數落了兩句。你們只扳指頭算算王府裡那些個鼻孔朝天的嬪妃主子們,誰是有這份體貼下人的心的?」
「嗐,我不就在旁邊嘛!我還記著娘娘說咱們幾個都生得這樣嬌弱,卻十來歲就離開了父母給人做丫頭,看人臉色吃飯,若做主子的再不疼惜些,那不太可憐了嗎?頭先王爺調咱們出來,我想著這位段娘娘的出身還一百個不樂意,聽見這話我卻想了,娘娘不也是小小年紀就被賣到那種地方,看人臉色吃飯嗎?她也是身不由己呀。她能體貼咱們,咱們怎麼就不能體貼她呢?何況她雖然以前是倌人,規矩散漫些,可每每行事貴氣翩然,倒很讓人尊重。不怨王爺喜歡,我都忍不住喜歡呢。」
正說得歡暢,陡起一聲重重的冷笑。萃意在一壁拿指尖捏著那翡翠戒,輕蔑地晃一晃,「說起來,王府裡除了王爺和幾位妃子娘娘,也就算是咱們了,上下見了都得稱一聲『姑娘』,連那些個姬人小主也是不能比的,合著你們的眼皮子就這樣淺?一個戒指就買得動你們替那婊子大吹大拍?哼,既這樣,剛才在廳上就該說了出來,眼下人家又不在,說了也聽不見,豈不白費這一番肉麻?」
諸人當中要數萃意的出身最好,也最為得寵,除了幼煙與她相好,還能說得上幾句外,其餘幾人都不敢當面得罪她。只是這話實在太難聽,那四人聽不過,全黑了臉不吭氣。紫薇年紀小,卻是極有機變的,骨碌著眼珠子笑一笑,「萃意姐姐,我們原是小家女兒,哪像你,父親本就是當官的,不把這些看在眼裡。只是我想著,成色這樣好的戒指,又是一式一樣的六個,段娘娘就是再有積蓄,怕一時也拿不出,多半是王爺賞給她的。咱們就算是領了王爺的賞,高興高興又有什麼不對呢?我瞧姐姐頭上這金簪子也是去年王爺單賞給你吧,只這都大半年了,來來去去還是老戴著,也怪寒磣的,今兒借段娘娘的光又多了個戒指,也能天天戴著唸著王爺的恩,姐姐本該高興才是,怎麼反倒動起氣來?」
這話連消帶打、綿裡藏針,氣得萃意美目倒豎,抬手照著紫薇的臉就撂過去,「好你個下賤東西,你不過是孫秀達拿幾兩銀子從人伢子那兒買來的,難道我堂堂的官家小姐倒趕不上你,要你來陰陽怪氣地教訓我?你兩眼可別讓米湯糊住,放亮一點兒!以後再敢頂撞我一言半語,看我不把你下半截打下來!」
紫薇的地位雖不及萃意,也是嬌貴慣了的,幾時挨過嘴巴子?即時顏面血脹,跺著腳大哭起來,「你是官家小姐,我是人伢子買來的,橫豎也不過『促織癩蛤蟆——都是一鍬土上人』!你今兒又不是爺的小老婆,就是爺的小老婆,也還輪不上你來打罵我!」
萃意更是暴跳如雷,「什麼大老婆小老婆,府裡的順容婉三妃也不過就是小老婆,你說話仔細些!」
「我可沒說過三位娘娘主子是小老婆,是你說的!別個兒都是爺的小老婆,只有你萃意是大老婆,也不知是爺幾時納彩問名迎回來的!」
「你個小母狗,你再說一句試試?」
紫薇見萃意又揚起了手,倒直把臉伸到她手邊去,「你打你打!索性拉了我去段娘娘跟前逞臉子,在這兒黑咕隆咚地撒風算什麼本事?」
曉鏡、月魄和紅蕖早已從後頭拽住了紫薇,死勸活勸著走了開去。獨留下幼煙,帶著一臉的恨鐵不成鋼瞪住了萃意,「你要我說你多少回?總這麼掐尖要強的,和其他人也就罷了,紫薇她們小,又是自己人,你何苦和她們咬群?今日已不比在王府裡,我瞧段娘娘早盯上你了,你少任性,別最後鬧到王爺跟前大家難看。」
萃意昂首冷笑,「我還盼著鬧到王爺跟前呢,誰怕誰!」她手一揚就把戒指遠遠地摔開,幾聲脆響後那翠色就丟失在夜色中,無跡可尋。
再有大半個月便是廿四小年,街頭巷尾都是辦年貨的、掃窗囪的、宰豬羊的、貼門神的、油桃符的……如園中也人人忙著剪窗花、掛紅燈,青田還自個動手絞了許多紅結一一結起在屋中的水仙花株上,處處是撲面而來的喜氣。
但當齊奢進門看到這些時臉色卻很不好,青田問,他只推說累了,對著她和顏一笑,「你吃了沒有?沒吃就陪我吃點兒。」
「我吃過了,不過難得你有胃口,再陪你吃些。」青田親手替他褪了身上的銀針海龍裘,一根根纖毛水滑油亮。
齊奢的夜宵素來簡單,只五六樣精細菜點。他遣開侍女,與青田安閒對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今兒做什麼了?」
青田端了盅鵪鶉羹,笑靨微開,「寫了三張字,練了兩首曲子,吃了半壇杏脯,還有想了一天——」她輕輕地點出一指,指在他鼻前。
齊奢笑一笑,往她碗內搛一塊醬瓜。
青田把手放來他的頰邊擦兩下,手指上的雙色碧璽甲套如幾道雨後輕虹,「瞧你,這樣辛苦,笑都有氣無力。噯,我今兒學了個笑話,講給你聽?」
待他又語默一笑,她便清清爽爽地開口道:「說是一個村子裡有一家大戶,富甲一方,大戶只一個獨生兒子,生的是丰神迥別、文才武功,到了娶親的年紀,媒婆幾乎要踏破門檻。說來也怪,這公子放著那些家世才貌樣樣出眾的千金小姐不要,偏挑中了家裡廚房的一個燒火丫頭。這丫頭就是村裡頭貧家的女兒,姿色也平平,並無過人之處,可公子就是一心認定了她,下了極厚的聘,非要討來做媳婦。大戶沒奈何,也只能隨了兒子。新婚之夜這天,洞房之後,新人夫婦睡去,睡到半夜新娘突然驚醒。公子問她為何,新娘說做了個怪夢,夢見一條生瘡的癩皮狗餓得朝她嗚嗚叫,她心生憐憫,就丟了它一個饅頭,誰知那狗就跟上了她,走到哪兒跟到哪兒,最後居然跟進了新房裡,還要和她一起上床。她一嚇,就醒了。聽到這裡,公子嘆了一口氣說:『我打小就做一個夢,夢見自己上輩子是一條癩皮狗,餓得快死了,結果有個女人給了我一隻饅頭。那天我偶然裡瞥見你,一眼就認了出來,你就是我夢中之人。』」
聽到後一半,齊奢已仰首大笑不止,「如此說來,你這夢中人,上輩子也必定給過我這癩皮狗好大一隻饅頭。」
「豈止,」青田眯細了兩眼帶笑斜睞,「依著爺這樣待我,指不定是兩個大包子,還是羊肉餡的。」
齊奢知青田是有意逗他開懷,歡悅地笑著,也抬手在她臉上拍一拍,「壞東西。」
一時飯畢,二人移坐於天泉舍。齊奢伏案批閲公折,青田陪伴一側,新烹著一瓢古井水。水漸漸地騰起了泡沫,有微微的沸聲。此時,不妨齊奢突然置筆道:「明兒我就不回來了,過年這一段都會待在王府,大概得到十五。」
青田愣了一愣,垂下眼,見水已湧泉連珠、嗤嗤冒煙。她在迷濛的煙水裡抬起眼,向他展顏微笑,「應該的,你這幾個月都耽擱在這裡,閤家團圓之日原當回去的。」
齊奢有一陣沒說話,而後他把兩手握住了大椅的扶手反反覆覆地摩挲著,不知凝視著哪裡說:「這才是家。」
青田不曾答言,她將滾好的水注入杯中,尖著嘴吹開了澶然的茶香,含笑捧予他。
香氣未在齊奢的手間散盡,鎏金飛花的熏籠邊,青田就已摀住了小腹,面色煞白。他忙叫人去取和胃丸,一壁把她溫在懷裡,焦色盈眉,「好一時不見你犯了,怎麼好好的又疼起來?」
她強自笑一笑:「怪我自個貪嘴,今兒吃杏脯吃多了,才又陪你吃了些東西,想是一時積住了,不打緊,吃一丸藥就好。」
到這一天睡時,青田已然止痛,兩人也依然在被中親密地相擁。但毫無情由地,誰也不再有親熱的慾望。
睡到夜半,齊奢被一陣細碎的哭聲驚醒。他啞著聲喚青田,喚了好幾聲才明白她是魘在夢中。連在她背上拍幾拍,拍醒來,她仍舊是咿呀幽泣。他問了又問,急出一後背的汗,「真是急驚風撞上你這慢郎中,到底怎麼了哭成這樣,你給句話成不成?」
青田聲哽氣堵,兩手緊緊地拽著他寢衣的兩脅,「我、我才夢見又被你送回了槐花胡同,媽媽逼著我接客,說你別等了,三爺不要你了。那夢好長、好真……」
亦不知有沒有聽清她含混的淚音,齊奢只沉澀一嘆:「你瞧你,我一說要走,你就又是胃痛、又是噩夢,叫我怎麼放心?」
懷間有索索的衣響,她拉起他袖裾矇住了自己的臉,「又不是做生意的時候留客,萬般矯情。與你走不走不相干的,不過是白天和照花說起了以前的事兒,夜有所夢也是有的。」
她拱了拱,低頭抵在他心口。齊奢覺得她像把匕首。
第二夜他便沒有回來,之後除了叫周敦送過幾回香珠手串、貢緞衣料……也再未踏入過如園。青田與齊奢本是夜夜苦短、一刻千金,冷不丁拆開,一個人擁衾對影,愈免不得把照花留在身邊,夜間或對弈說笑,或調琴鼓瑟。即便這樣,每當躺回到那足有一所房間寬大的床上,她總是會雙目大張,有一些幽深的靜思像是對面貓兒的眼,盯住她,發出瑩瑩的綠光。
至年三十這一夜,齊奢又派周敦送來了打賞下人的金葉子金錁子、酒席所用的茶點果品,還帶了一席話,絮絮叮囑她務必要好好過節。青田笑收了恩賞和關切,送走周敦,就在近香堂暖閣的大炕上開了一桌酒,令照花、幼煙、萃意、曉鏡、月魄、紅蕖、紫薇幾個大丫鬟也卸去正裝上炕陪席,又叫開了園中酒窖珍釀的金華酒,一一斟滿,「此酒有紹興酒之清而無其澀,有女貞酒之甜而無其俗,我是極愛的,大家嘗嘗看。」
幾杯酒下肚,眾女便不拘主僕之分,取了象牙籤子玩起了占花名,玩過一輪,竟乾脆揎拳擄袖地搳起拳來。瓊筵坐花,羽觴醉月,哀絲豪竹,添酒回燈,倒也十分有年節的喜意。就連萃意也不比尋常的冷傲,和左右談談笑笑的,一手舉杯欹在月魄的肩頭,胸口的一掛銀鎖脆聲輕振。
「瞧啊,叫她聲『娘娘』又怎麼樣?哪位正經『娘娘』過年連男人的面兒都見不著,要和丫鬟們同席辭歲?只是苦了我們,往年在王府裡的除夕之夜那是何等排場熱鬧,現今跟著個見不得人的,也得窩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過寒年。」
她聲音不算大,其他人又正捉對拇戰,吵吵鬧鬧的,但畢竟全圍在一張大桌上,一言一行都在人眼皮子底下。月魄不敢接口,斜目窺過去,卻見那頭的青田似乎並未聽見,只顧著和幼煙貼耳說什麼。月魄鬆了口氣,一把奪下了萃意的酒杯,「你就少喝兩口、少說兩句吧。」
其時,一個小丫頭轉進來,立在炕下稟道:「娘娘,外頭說屏架設吊都已安好了,請娘娘出去看放煙火呢。」
一支丹砂掛珠釵垂在額前晃兩晃,青田綻齒微笑,「走吧,咱們都出去瞧放花炮去,也散散酒。」
於是一切的雜音都被「嗶啵」之聲所掩蓋,光色迷幻的煙花下,一張張花樣的顏容隨之短暫地一亮,便墮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