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醉太平·11

  次夜臨睡時,幼煙便把這話向青田提起。青田半個字也沒多問,只把手中的一柄仙鹿琺瑯背梳輕撂去妝台上,「既好了,就回來吧。」

  天明起床時,青田見萃意又跪在床下,特意向她笑了笑,「知道自己的身子易受寒,就不該往風口裡站。凡事都是一個道理,倘若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回頭自受其害,除了叫人說一聲『糊塗』,那是可憐都沒人可憐的。你這樣一個聰明人,更應該懂得好好地保重自己。」

  萃意剛開始悶頭不吭氣,幼煙在一邊拿肩輕撞了她一下,她方低著嗓子應一聲:「多謝娘娘教誨。」

  青田端起了漱口水在口內一轉,吐進了萃意手捧的福壽雙全銀盂裡,「對了萃意,前兒我泡腳的時候,你說那不是你的活兒,我這才想起來,好像自打王爺回府後,裡裡外外就都是幼煙她們幾個忙活著,也從不見你動手做些什麼。我倒要問問,從前在王府裡什麼才是你的活兒?」

  又等了好半天,萃意才半死不活地蹦出來一句:「我也沒什麼活兒,不過有時給王爺倒茶遞水罷了。」

  青田美目一轉,其後有機鋒,「好啊,那麼從今以後,這近香堂裡倒茶遞水的活兒也就都是你的,要不叫別人說我太縱著你,竟比主子還受用些呢。」

  她說到做到,梳洗一畢,前一句令人傳飯,後一句就聲聲喚起來:「萃意、萃意,倒茶。」

  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閒散的唯有萃意和在御,人掇了個小墩子背靠著牆,貓伏在牆根下,一道曬太陽。

  聽見屋裡的召喚,萃意只微微地抬了抬眼皮,將鼻梢一鼓。邊上的幼煙正打著一條絡子,「噯」一聲,丟下了絡子就起身入內。

  裡頭的包鑲炕上,青田披著寶照大花的皮襖,和照花面對面坐著玩翻花,四隻手被一把結成雙十字的紅繩繞在一處。等幼煙將倒好的茶放來跟前,青田笑斜她一眼,「我才說了以後倒茶是萃意的事兒,你忙什麼?」遂將嗓音輕揚地提高,「萃意,倒茶,萃意!」

  片刻間就見萃意一陣風地捲進來,抓起幼煙才倒的那盅茶往地下的茶桶內一潑,又向暖壺中重新倒滿,上前「嘭」一下直蹾在炕桌上,擰身就走。

  「站住。」

  青田在她背後漠不動色地出聲,拿眼瞟了瞟濺出的一圈水花,「你在王府裡也是這麼伺候那些妃嬪娘娘們的?」

  萃意輕盈盈地轉過腳,她今日穿著亮白襖子、秋香綠中衣與青緞裙,更配著一副半月水波腰封、銀珠宮縧,玉立如廣寒仙子。

  「我才說了,我在府裡只伺候王爺,連繼妃都不伺候,沒伺候過妃嬪娘娘,不會伺候。」

  這傲氣逼人的表白僅僅令青田挑了挑一邊的嘴角,她將手中的繩結三兩下翻做個魚形,往高一抬,放開了照花被縛的十指,「不會,那就得學。照花——」

  照花下得炕來,由茶槅上新取了個茶盅,「來,萃意,我教你。倒茶得這樣,不能把那些個浮茶沫子衝起來,娘娘口齒嬌貴,所以你倒完茶記得要吹一吹,吹得時候也得小心,口勁兒要輕,可別叫唾沫星子進了茶,瞧見沒有?還有送茶的時候,你也得看著點兒步子,怎麼就跟那大象闖了來似的?茶盅要穩穩地放,還要記著說:『娘娘請用,娘娘仔細燙。』這才像話。」

  青田把眼皮對著桌上的蓋碗稍稍一揚,「萃意,你就按照花教你的樣子再倒一盅茶我瞧瞧,你這麼伶俐,想來該一學就會。」

  萃意生生地噎在那裡,無奈幼煙從旁使勁地拽她,又遞眼色又努嘴,「萃意,嘖,萃意,娘娘說話沒聽見?快,再倒一盅來。萃意,你是死人吶?動一動,快。」

  萃意只好忍辱負重,依樣倒一盅茶捧來青田的面前,蚊子一樣哼一聲:「娘娘請用。」

  「學得不賴,且放著吧。」青田一笑置之,又把繃著繩結的雙手向照花送來。照花伸出手一勾一結,就翻出個同氣連枝的大茶碗。

  萃意咬著嘴唇轉出屋,走到原先坐的地方,盯著坐墩狠狠發了一會兒愣,忽瞥見窩在墩子邊的在御,猙獰一笑,抬腳就飛踢過去。在御「嗷」一聲,夾起了尾巴逃開。一邊的月魄她們默然相覷,誰也不出聲。

  一過了破五,天又陰起來。

  這天一早就像要下雪的樣子,青田便連近香堂的門也不出,只關在帖室內,一頭練字,一頭叫人傳了園中的伶僮在湖心的映音亭唱曲,吩咐「不拘什麼,最近師父教些什麼,隨意唱來就是」。

  沒多久便有笙笛管蕭托著一陣曼妙的歌聲隨風潛入,先是生旦合唱了一出《琴挑》、一出《斷橋》,接著是《長生殿》中老生的「南呂一枝花」,整整八轉一氣呵成。青田在窗下聽得入迷,懸筆讚歎:「孫管家說園中養的這些個小戲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可我這些日子聽著,竟比外頭的大班還要強。」

  在一旁磨墨的是照花,空捏著墨錠發笑,「我也是學過幾天戲的人,聽了她們的真要羞死了。」

  青田倒持毛筆,拿白玉筆頭在照花白玉般的額頭上輕輕一點,「你呀,不是我說,會的那幾齣全唱得荒腔走板,若非人生得好,哪個瘟生才叫你的條子。」

  照花掩嘴笑出來,「還『娘娘』呢,滿嘴裡又是『瘟生』,又是『條子』,可說的都是些什麼?」

  青田也失笑,「你這小鬼頭竟敢拿我打鑔?瞧我在你臉上涂一隻大烏龜。」

  二人玩鬧一陣,再聽去,亭中已又換過一個小旦在唱著,聲音雖略顯稚嫩,卻也刻羽引宮、字字有情。青田深覺技癢地跟著哼兩句,索性丟了筆,把照花一推,「你去把我的琵琶取來。」

  琵琶一到手,調了弦,便即輕舒柔臂低唱了起來,合著那頭的曲調一連唱過了《遊園》、《驚夢》兩折,照花在一邊擊節笑聽。

  帖室外,幼煙、萃意、月魄、曉鏡和紫薇正團團圍坐著一隻赤金牙雲盆剝蓮子。紫薇豎起耳朵聽著,滿目嚮往,「呦,好像是娘娘在裡頭唱呢,真好聽,這琵琶彈得就像流水似的,聽得人魂都沒了。」

  月魄和曉鏡也含笑靜聽,幼煙卻微帶著些懸心之色悄然向萃意一瞥。萃意早就是一臉的鄙夷意味,慢慢拿捏著一粒蓮子,「這世道,吃白面的出來賣唱。」

  幼煙忙在她手背上打一下,其餘三人都挑眉撇嘴,互遞一番眼色。

  此際,卻聽得照花在裡面歡叫出聲:「呀,下雪了呢,這雪花好大!」

  琵琶聲停下來,隨之便是青田清而嬌的嗓音:「你快派人去亭上傳話,叫快別唱了,這冷雪要吸到嗓子裡人可受不住。」

  「也不用派人,我自個去吧。」

  「這麼冷,你跑出去做什麼?」

  「我去瞧瞧那些小伶僮,成日裡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好奇得很呢。」

  「你要願意出門轉轉就去吧,可也叫個人跟你一起,把昨兒的那一盒人參珍珠糕給她們帶去,再一人打賞五百錢,代我慰勞她們,說辛苦了。」

  「噯,我這就去。」

  這便見照花拉門而出,對眾女一笑,「幾位姐姐在,我出去一趟就回來。」說完一面喚著:「小蟬、小蟬,那盒子珍珠膏放哪裡去了?」一面抓了件哆羅呢的對襟外褂,往外頭去了。

  約莫有半頓飯的功夫,照花就又滿口子叫冷地進了門,「娘娘,東西給她們了,她們感激得不得了,說多謝娘娘的恩德。其中有一個長得真好,也就十一二歲吧,人不愛說話,可那一雙眼睛倒像會說話似的。」

  青田從帖室步出,指著照花笑,「你倒先別嘰嘰嘎嘎的,快把這褂子解了,滿身的雪叫火盆這麼一烘,仔細受了涼。萃意,你去倒一碗熱熱的茶來給照花暖一暖。」

  桌邊的萃意愕然抬首,兩眼一瞪道:「給照花倒茶?呵,我只管服侍主子,可不管服侍丫頭。」

  青田的笑靨仍舊是花輸鮮嫩,同時,卻已是雪遜清冷,「主子現在叫你服侍丫頭,改日若是你辛苦,我也一樣叫照花服侍你。」

  萃意氣塞胸臆,和青田的目光直觸了一刻,把手中抓著的一顆蓮子摔回金盆裡,擰身去了。照花倒是把小嘴一扁,將萃意的背影橫一眼,「娘娘何苦為了我招她呢?滿屋子裡就屬她磨牙。我的手又沒斷,還是自個來吧,省得她又回頭生事。」邊解著外衣腳一轉,緊隨其後。

  卻說萃意在前面繞過了一座烏木螺鈿插屏,取了茶盅沖了茶,兩眼空望進碧綠的茶水,拿嘴巴輕吹兩下,陡然間一發狠,「啐」地就朝茶裡唾了口口水,身後馬上一聲尖叫——照花手裡抱著脫下來的褂子一腳上前,「你幹什麼?你才幹什麼來著?我都瞧見啦!」

  萃意就勢就把手中的滾茶連著蓋碗向前一潑,又猛推了照花一把。照花年歲比萃意小,身量也比萃意矮著一截,腳下被長褂一絆直接跌在地上,身上臉上全濕了一大片。她捂著腮跳起來,拔開臂膀就向萃意衝過去,卻從後頭一下子被誰攔腰緊抱。

  原來是眾人聽見聲響紛至沓來,頭一個就是幼煙,死死地扯住了照花,「這又是幹什麼,你們怎麼了?快放手,叫娘娘看見成什麼樣子!」

  正鬧得個不亦樂乎,青田已走過來,「怎麼回事?」

  照花一見,氣得聲音都有些嗚咽,撲來她身邊述說經過。萃意只不承認,指著照花淌滿了茶漬的裙襖理直氣壯道:「明明是我倒茶,你偏低頭走路撞了來,才把茶碰灑了。你說我往茶裡吐口水,那就挑出來你這一身茶湯裡哪一塊是我的口水我就服你,挑不出,你就是誣陷。」

  「你——,我和你拼了!」照花氣結,抖著薄薄的兩片小嘴唇,捲起袖管又要衝上前。

  青田一把拽定了照花,往她左邊臉上通紅的一塊燙記看了看,面色更是寒如凍霜,「月魄,你帶照花下去換衣裳,萃意你跟我來。」

  她領著萃意一人進了暖閣,在御正滾在地下自個舔爪子,見了主人便湊上前,咕嚕咕嚕叫。青田將它抱起來撫著,手上一顆蠶豆大的紫水晶戒指一釘一釘地閃著光。「萃意,我幾次三番地容忍你,你卻仍不知進退,今兒我就把話給你挑明了。你倘若不想在我這裡服侍,就自己跟王爺說,愛上哪兒上哪兒,你若還想待在這兒,就從這一刻開始給我安分守己、規行矩步,若不然我去跟王爺說,到時候你就只能該上哪兒上哪兒。下去。」

  萃意視線旁偏,擺出不拿正眼看人的態度,爾後盛氣凌人地哼一聲,旋踵而退。

  緊跟著幼煙卻覓了來,先對青田深深一個萬福,一條沙綠的拖泥裙在腳邊堆積出皺褶層層,柔順而服貼。「娘娘,奴婢先代萃意給娘娘賠個不是。奴婢和萃意算是打小一塊長的,萃意的爹是兵馬司一家巡警鋪的頭領,說起來萃意也是『官家小姐』的身份,就是在王府裡也是人人捧著,比那些個妃子娘娘們不差——」

  青田輕搔著在御的頸下,半沉的眼眸裡發出幽冷的光,「這麼說來,該我服侍她才對?」

  「不不不!」幼煙一下雙膝著地,連連地擺著手,「奴婢的意思是,就因為這樣才把她慣得不知天高地厚,一副要不得的驕矜脾氣。娘娘您別跟她一般見識,容奴婢私下裡勸勸她,千萬別跟王爺說。王爺平日裡好性兒,可只要動了真怒那就再無迴旋的餘地了。念在萃意年輕不知事,求求娘娘暫且寬恕她這一遭吧。」

  這焦態打動了青田,便也揚目對視道:「我住進來頭一天王爺就問過我,丫頭們聽不聽話、服不服使喚,尤其是那個叫萃意的,我若說出一個『不』字,怎麼你以為今天萃意還可以在這屋裡頭耀武揚威嗎?」

  除了一個勁稱「是」,幼煙別無他言。

  青田將貓攏起在胸前,話兒也籠絡著,口吻放得溫然柔婉:「你同萃意一道長大,也是府裡伺候多年的人,就這麼寬和懂事、惹人疼愛。你只比著自己的樣子好好教教她,但也不必勉強,一樣米養百樣人,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幼煙依舊唯唯,就像在每一個地位比她高的人面前。清淡的眉眼素如新雪,茫然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