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轎依然是直抬來殿外,扶轎杠的也依然是周敦。周敦打了簾,齊奢俯身而出。還未走兩步,已見一人「噗通」跪倒在階前,嗚嗚咽咽。齊奢弓下腰托一把,「孫秀達語焉不詳的,你慢慢說,到底出了什麼亂子?」
幼煙拿兩手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萃意那作死的蹄子開罪了娘娘,娘娘必不肯輕饒的,只求王爺開開恩,好歹恕罪則個——」她沒能說下去,因對方已抽回了手,將給予她的注視轉投向她身後。幼煙扭過臉,半邊臉龐便被一條影子打黑。
數盞皮絹大紅燈籠下,青田鬼魅般走出,人白慘慘的,兩眼中卻噴出鬼火的綠光,另一束綠光在她臂彎裡閃爍著——在御大張一眼,另一眼被一層紗布厚厚地纏裹。齊奢先怔忪地望了她一眼,又怔忪地扶起貓兒蔫答答的頭,不及發問,青田已乾著嗓子字字低鏗地說起來:「瞎了,萃意幹的。她打了照花,打了我,罵我臭不要臉。平日裡我使她,她要麼撥嘴兒不動,要麼同我摔摔打打,我說她兩句,她就當面給我頂回來。幼煙,我所說的可有一字不盡不實之處?」
幼煙仰視著上方那一雙已出離憤怒的眼,一分分地垂落了自己的。淚珠一顆一顆,全落進攤開的掌心裡。
青田調開了垂詢的目光,再一次直凝齊奢,終有忍不住的淚意在她的眼睫浮起,「我看在萃意是你貼身的人,對她一忍再忍。今天,我忍無可忍。」
她說到一半時,齊奢的火已轟隆竄起來,他自個連句重話都捨不得撂的人就在他屋簷下叫他自個的奴才給撂了耳光?這整件事簡直就是個響亮的耳光撂在他臉上,撂得他耳鼓都瘋響。他看清了青田面上的血痕,手中的在御對他微弱地叫了聲,伸出生有細細倒刺的小舌頭,在他的虎口舔一舔。
齊奢放開了兜住貓兒的手,橫臂揮出,「周敦,傳我的話,把萃意那個賤婢——」
說到一半卡住了,彷彿記起了什麼。地下的幼煙屏息以待,王爺該是記起了萃意的美、萃意的好吧?但王爺所記起的,只是把頭轉向另一邊,「你說。」
青田面向立在階下候命的周敦,打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剜掉一眼,攆出去配人。」
每個在場之人都露出了駭異的神色,一霎的死寂後,幼煙失態地哭叫了起來:「娘娘,娘娘,使不得啊娘娘!娘娘您發發慈悲,萃意是糊塗,可罪不至此啊!王爺,王爺您替萃意說句話,王爺求求您了,您不是不知道,萃意平日裡最是個心高氣傲的,您剜了她一眼,又把她攆出去隨便配個小子,可叫她日後怎麼見人吶?您這是存心不給萃意活路啊,王爺!」
齊奢的兩眼中同樣充滿了震驚、猶疑和痛惜,每一分情緒都被青田一覽無餘。她含在眼中的淚凍結了,失望而冷漠地從他臉上移開了目光,一個字不多說,緊抱住在御回身便走。齊奢幾乎在同時伸臂擋住她,腮角硬了硬,「周敦,娘娘說的都聽到了?照辦。」他把一個眼色隱秘而微妙地遞過去。
周敦接了這眼色,垂目眨兩眨,「是。」
地下的幼煙不曾捕捉到這電光火石的一幕,驚得整個人向後一軟,坐倒在自己的後腳跟上,「王爺,您真不念您和萃意多年的主僕情分?萃意這些年從沒什麼錯處……」
齊奢早已背過臉,一手扶著青田的腰際伴她回房。迷怔裡,幼煙搏命一擊地朝前一撲,扯住了齊奢長袍的後擺,「王爺!王爺您什麼也不念,就當念在萃意『侍候』您一場的份上吧,王——」
她自動住了嘴,齊奢稍別過半邊臉來,把一手指在她鼻前,臉上的神色狠硬如銅牆鐵壁,足以攔截任何的言辭。他自己則是一無置辭地,直起腰,轉過了身。
被燈籠拉長的一對黑影雙雙消失,幼煙孤獨地跪在硃紅色的門檻前,陪伴著她的是天頭的白月亮。
月映幽窗。
窗內,一副鎏金蟠花燭台上的數十支粗燭已結滿燭淚,人面上亦有珠淚漣漣,一滴滴全滴在貓兒的絨毛裡。毛已起了縷、打了結,泛出微黃的顏色,隨肚皮的起伏顫動著,似覆雪的枯草。
齊奢望著眼前人與貓,嘆一聲,遞過一隻碗,「把這燕窩粥喝了吧,照花說你從昨兒到現在什麼東西都沒吃,這可不成。」
青田拿手背印一印眼淚,搖搖頭。
齊奢卻仍只是遞著那碗,「你這樣,是存心叫我愧疚不是?」
她依舊沒說話,卻伸手接了過來。齊奢從她膝上托起在御,攏進自個的懷裡。
第二天他哪裡都沒去,從早到晚寸步不離地陪著她和在御。臨睡前,周敦進來請安,捧上一隻蟒龍錦匣。齊奢將匣子放來青田手邊,「給你的。」
青田揭開匣蓋,見匣內是一道黃燦燦的金牌,約有三寸長、一寸寬。齊奢將牌子擱進她掌心裡,「這是我的手牌,見之如我親臨。倘若日後你有急事找我,叫人拿了這牌子,進出王府、大內、六部值房,均可暢通無阻。」
青田的指尖經過手牌上凹凸不平的紋與字,坎坷如心境。
「還有,」他沉吟一句,「我已經交待過了,這園子裡的一切都由你做主,令出必行。」
青田把金牌放回匣中,好半日,沉眉向他凝來,「萃意怎麼樣了?」
齊奢有一絲遲疑,後道:「按你昨日的吩咐趕出去配人了,不過她伺候我多年,施以剜目酷刑,我有些不大忍心,只叫人狠狠杖責了一頓。你不會怪我吧?」
一聲近乎於寬慰的嘆息輕舒於青田的雙唇間,「我當時說要剜她一目,實是在氣頭上恨極了,事後也是越想越悔。」她扭開臉,以一種哀涼的安靜垂視著床上的在御,「幸好你仁厚,顧念舊情,只是難道你不覺得我太狠心?」
齊奢也轉目於貓兒,把手掌在它的背部擦一擦,「你好久前就同我說過,在御是你從小養到大,不曾離開過一天,你說你無法生兒育女,早把它當做孩子一般。哪個母親目睹愛子遭此毒手,還能夠心平氣和?說到底,都怪我。」
他始終低著眼,遲緩道:「青田,照道理,我該光明正大把你接進王府裡,但,怎麼說呢?我擔心的就是這樣的事兒。萃意不過一個小小的丫頭,就敢對你如此不敬,而我府裡不消說繼妃、側妃、世妃,就連王嬪之中也頗有幾位名門顯貴之女,個個眼高於頂。而你的出身是不可能得到任何冊封的,只能混跡於那些末等姬人。只恐怕我一個看不見,就有人仗著名分上的高低變著法地整治你,再或暗地裡給你來些零碎割剮、細作手段,也足夠你受的,天天有置不完的窩囊氣。就算那些人肯安守本分,仍是有許多三六九等、立不完的規矩,在誰跟前你都得小心做人。你無拘無束慣了,若一下被丟進那地方去,定要抑鬱難捱。我想著,倒還真不如在這如園裡,隨你自由自在,門一關你就是王妃娘娘,誰的臉色也不用看,愛怎麼就怎麼。可話又說回來,不住進王府,你就只能算是房『外室』,當真是連個通房大丫頭都不如。但我,我思來想去,實在是沒辦法給你個像樣的名分——」
齊奢難以繼續下去。他千方百計使青田信任了他的愛,可他轟轟烈烈的愛,到最後竟不過是要她做一個連他家門都摸不著的「外室」。她可以毫無障礙地跨進他心坎,卻永遠也跨不進牆高十丈的王府的門檻。這般的嘲諷,這般的現實。
但幾乎毫無空隙地,如翠竹的搖曳接應微風、清空的碧雲接應鴻雁,青田接應了他:「三爺,大凡女子,有誰不想光明正大地嫁做良人之妻?我也不是自甘猥賤,沒名沒分就願意託付終身,只是人各有命,強求不得。自幼我就知道我是什麼出身,『名分』之與我,好比淨土之與花海,遠在彼岸,從不敢有所妄想。我這話你別嫌刺耳,當初我和姓喬的那人在一起時,也從不曾拿『名分』一說難為過他,今日又豈能來難為你?我所盼所願本不過是與你為婢,在諸多的貴族侍妾間忍氣吞聲地和你廝守上幾年,已是命中之幸,眼前你給我的,比我想的已是多出了千倍萬倍。」
齊奢沉寂了少時,「可你該得的遠非如此。」
青田清和一笑,「想必上輩子你真欠了我的,才叫你對我這樣一個低微之人如此愛重。」
齊奢也流露出一絲笑意來,「早知撞上你這麼個前世冤孽,我又何必流連花叢弄了滿身的累贅?只虛位以待等著你,也就是了。」
這一說,倒真令青田笑生雙靨,「罷了,說得自個這樣克己。」
「倒真不是說說而已。」他拉過她一隻手,將下唇在她的指甲上一點,「我這些天回府裡,白天總是歲暮酬酢、排日宴會,晚上誰那兒也不曾去,不是獨宿,就是歇在繼妃那裡。想來你也聽說過,這位繼妃也姓詹,是鎮遠公詹家的女兒,和我故世的王妃是不出五服的堂姊妹,十年前先王妃去後,老頭子指給我的。結果剛放了定,還沒等過門就趕上國喪,緊接著我又被圈禁起來。這詹氏倒也剛烈,家人叫她改聘,她卻說一女不事二夫,只要替我守這望門寡。我後來解禁時,她已是二十好幾的老姑娘了,我便以續絃之禮將她迎娶回府。對先王妃我一直是抱恨含愧,早已立定了心意此生再不冊正妃,這詹氏既為繼室,也就越性冊她作了『繼妃』,這些年府裡的事情都交由她一手掌管,她也算治家有方,同我和睦相敬。只詹氏的性子太過端嚴持重,年紀雖小著我兩歲,瞧著卻總像個老姐姐似的,讓我提不起一點兒興緻。她又睡眠不佳,我怕夜裡打鼾吵著她,老早就分床而眠,閨閣之事許久沒有過了。」
齊奢見青田撇眼睃著他,不由淡淡地一笑,「以後逢年過節,儀制所限,我也少不得回王府虛應個卯,但我回去只在詹氏那裡,你不消擔心。」
青田雙唇一抿,似未熟的紅菱角,略帶青酸,「這話怪了,你是回府裡過節又不是上戰場打仗,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便在此時,昏睡的在御猛一靈醒,叫了聲,又朝面上亂抓開來。青田趕快抽手去攔,齊奢向這邊將身子一錯,「我來。」他撈過了在御環進胸前,一行拿手撫拍著,一行拿臉挨著它滾燙的鼻尖與耳朵,嘴裡發出些不成文字的模糊低音。
青田的幾根手指撳在嘴唇上,手背、手腕密佈著紅絲,眸子裡也絲絲縷縷的,「我來吧,昨兒就鬧得你一夜沒怎麼睡。」
「不礙事。」他一笑,只管那麼呢喃著拍哄在御。過了些許辰光,在御就逐漸安靜,稚童似地用兩隻前爪勾住了齊奢的後頸,把頭靠著他肩膀,從喉嚨底連續發出細微的哼鳴。齊奢舉目,朝一直盯著他和貓兒的青田回看了半晌,遞一手將她攏過,把她的耳際安放在肩膀的另一邊,「咱們倆誰都有過數不清的風花雪月,今兒既在一起,前事不計,只求來日。還是你在懷雅堂那會兒有回同我講,做生意早就說慣了海誓山盟,說得多聽得自然也多,想來早不信這一套了。我呢,細思起來,枕畔也有過不少纏綿之語,只倒真沒和任何女人承諾過什麼海誓山盟。」
他心縈千言地望住她,卻短短地「呵」一聲,「也不算什麼海誓山盟,就一句話,我待你必定一心一意,總不負你便是。」
一言一詞有金與玉的質地,自半空降落在她的頭頂——青田閉目一笑——這就是她的名分了,一頂他親手賜予的、華麗而澄淨的愛之冠冕。是如此凡俗的、小女兒的歡喜和虛榮,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地位最尊崇的那一個,不,除了她,他其實已不再有任何女人了。就如同她耳邊那些許多許多男子的天長和地久散盡後,只剩下他一個人的聲音,他這一句。
青田什麼也不曾答,但他們彼此都知道,她深深地相信了他。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就這樣小貓般倒頭偎著他,直到旁邊一隻貓爪用力一搡。青田半驚半笑地瞟向在御,它只把一副鬍鬚在齊奢的頸窩裡挨蹭,頭也不抬地又伸出爪背向她腮角搡了下。青田馴服地離開了齊奢的懷抱,跟他同時笑出來。齊奢把在御左右地晃著,又開始嘀嘀咕咕。過一刻,他見青田笑著笑著眼際卻再一次泛起了潮紅,便傾身上前,把那些慰藉負傷的小動物的聽不懂的話,一併唸給她聽。
在御纏著一卷白紗的貓頭在一具寬大得不像樣的胸膛中輕微地搖動,一隻漂亮的獨眼眨一下、再眨一下,就把眼中的天藍色,眨去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