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晴天藍得似一汪水,無波無浪的,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貓兒在御在太醫的精心調理下很快恢復了健康,青田憐它瞎掉一目,更極盡寵溺之事,親自從近香堂的小婢中挑出了兩人專事照管在御的生活,比照管皇太子還無微不至。而萃意離園後,其空缺便由那更名做「鶯枝」的小旦填補,鶯枝的年紀雖小,卻有些少年老成的做派,十分穩重,很得青田的喜歡,遂把她留在身邊,平日裡只叫她陪伴在御玩耍,做了個「抱貓丫頭」。青田自己也就只管與這些侍女們說笑解悶、習字作畫,再或登山遊船、聽琴觀花,待齊奢晚間歸來,自與他羅帷私語、良宵好夢,一天天就這樣流逝於指縫間。也不知是哪一天的到來,帶來了萃意的死訊。
據曉鏡說,萃意雖只受了杖刑,但傷勢也很重,被趕回家就不大成了,躺在炕上光是說胡話,聽見街上的馬車響,一會兒哭著說是指配的那個放馬的小廝來接她過門,一會兒又笑著說是王爺親自迎接她回府。到十五元宵節那天突然清醒過來,死活叫父親去找周敦。父親第二天回來,跟她搖了搖頭,她就不吭氣地向裡倒下,「還沒過十六的晚上人就沒了。」曉鏡說完,嘆了一口氣,灑了幾滴淚。
站在對面聆聽這噩耗的是幼煙,幼煙手裡握著對黃楊木槌,怎麼握也握不實,彷彿一直要打她手中溜走,似一對太小的、太滑的手。那是她和萃意的手,幼年起就習慣牽在一處,連被窩中都不分開,一面講夜話,一面分吃一塊甜倒牙的玫瑰酥。甚至就在不到半個月前,她還握著萃意那血熱的手怒罵:「你這蹄子怎麼就不開竅?不怕心比天高,就怕命比紙薄!」——好了萃意,恕我罪愆,一語而中。
幼煙猛一抖,自迷思中清醒,曉鏡已連戳了她好幾下,「裡頭叫你呢。」她這才辨出那「抱貓丫頭」鶯枝的嗓音,慢聲慢氣的,卻脆得落地摔八瓣:「幼煙姐姐,幼煙姐姐!」
「來啦。」忙將眼一抹,向曉鏡叮嚀,「萃意的事兒別告訴娘娘。」
「我曉得。」曉鏡也擦了擦眼,眼擦乾,也便擦掉了眼裡的人。
幼煙分簾而入,就只見照花捏著塊手絹,把嘴掩在當中嘻嘻笑,「要不是叫鶯枝拿她這把亮嗓子喊你,你還聾著聽不見呢。」
鶯枝在另一邊早已是衣飾一新,身穿秋葵綠小棉襖,松綠綾棉裙,當頭插一對細巧銀簪,歪戴一朵絹花,一副豪庭美婢的模樣。她兩手把白貓在御圈在胸前,向著幼煙盈盈一笑。
幼煙也不過對她笑笑,就坐低在一張小杌上,舉起了手中捶腿的木槌。
鋪著砌花錦邊褥子的大炕上,青田斜歪著身子,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半垂在炕角,裙邊疊出柔軟的鋸齒。她信手從花瓶裡揀了根孔雀翎往照花的額間一掃,「你呀,淨欺負幼煙嘴拙惇厚。」嘴裡頭說著,心中卻另有一番考量:幼煙「嘴拙」是真,「惇厚」可就有待甄別。在一座人口眾多、下人間也等級森嚴的王府內,能一直穩居一等大丫鬟的位置,絶不可小覷。何況幼煙又和萃意情誼深厚,萃意被逐,在她定是手足之痛,難保不會心懷怨懟。青田心念急轉,指間的翎毛卻只悠悠閒閒地伸向在御的鼻尖撩弄幾下。在御立即從鶯枝的懷裡蹦出,追趕著翎毛在大炕上撲抓,兩隻後爪一蹬,直衝著炕沿就滑下來。
炕下的幼煙嚇得一下停了手,有一剎跟在御的獨眼眈眈相對:一隻冰藍的、森然的玻璃珠。她長抽一口氣,又連連地發喘。
鶯枝手快,從旁一把兜住了貓咪,撫了撫它仍卷著繃帶的頭,「小傢伙,總是鬧不清方向。」
照花哼一聲:「還不都怪萃意那賤人!」
青田瞬時就掃向幼煙的臉,似乎很不經意地問:「幼煙,你有萃意的消息沒有?」
幼煙已恢復了常態,頷首低眉,雙環髻上的一對白羽華勝弱態惹憐。「只聽說頭兩天王爺叫人賜了一萬銀子算她的陪送,再就沒聽見什麼消息。娘娘也不必惦記著她了,就是娘娘說的,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青田俯視著幼煙,將其面上閃現的慼然及強做的淡然盡收眼底。罷罷,即使是強做的也罷,她自己當初不也要在人前強做風情妙趣?不過同樣是個討生活的女子,從不敢越雷池半步,她又何必步步緊逼?意動之間,青田決定留下幼煙,用時間和誠意消弭她們間無聲的芥蒂。她撥了下翎羽,引著在御回到手邊。
座下的幼煙也重舉木槌,一下下敲打著,力道精準輕巧。挖空的鎚頭填著銀鈴,聲動悠然,爐中的百合香裊裊成煙,竹坳修舍、清溪粉垣間,映音亭上絲絃又起,伶人的歌聲穿過了後窗的幾叢細竹,隨梅香飄入。
這是美好而太平的一天,如此的太平中,一切都應該被原宥、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