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春氣發動得早,如園一派欣欣向榮,滿園的春花竟相開放,燕子飛來啣泥築巢,而燕子窩下總是徘徊著一條白影,「喵嗚——喵嗚——」喊個不停。
貓兒在御經過了一冬,不僅有御醫的醫藥調養,又有鶯枝领頭的三個丫頭專人日夜照看,竟比先前還胖出來一大圈,滿身的橫肉。青田卻只仍稱它做「小可憐」,原本夜裡與齊奢同眠時只叫它睡在床角,現在卻天天抱進被窩裡,這樣幾個月,在御再不肯到被外去睡,一定要拱在兩人中間。這一天夜來時,點點飄起些雨珠,在御又在庭院中看燕子,跑進來時已淋得白毛貼在身上,被抱貓丫頭鶯枝親自摁著洗了澡,用大毛巾包住擦了又擦,臨到睡時還是潮哄哄的,也只管往被窩裡鑽。
齊奢靠在床頭讀兵書,青田已躺下,就把在御摟進胸前哄著它入睡。在御卻興奮得亂蹦,「嘩啦啦」地抖身子,把一身碎水珠全抖在齊奢的書上,又衝他連聲叫喚。
齊奢一臉的厭煩,「不許『喵』了。」
在御把自個的肚皮向上翻起,四腳朝天蹬著,「喵——」
「不許『喵』了。」
「喵——」
「最後再說一次,不許『喵』了。」
「喵——」
「『喵』什麼『喵』?!」齊奢把兵書向在御一掄,幾不曾掄出場戰事硝煙來,「睡覺!」
在御一下給驚住,滾過身尾巴一垂,趴得低低的,右邊的藍眼睛撐得又圓又大,襯著那已成一條深縫的左眼,更顯可憐。
那廂青田早就掀被而起,一把奪過了齊奢手裡的書甩開在一旁,「吼什麼吼?最討厭你跟在御吼!」美目橫嗔,精光直射出三尺,是河東獅的獠牙。
齊奢望她一望,眨巴了兩下眼,又同腿面上的在御對視一番,略帶怯色地看回了青田,小心翼翼地,「喵——」
青田一愣,登時笑了個花枝亂顫,「你呀,在外頭那些個大臣面前繃著一張臉跟活閻羅似的,一回來倒成了個最會撒嬌耍賴的。」
飛揚的雙眉下,他的笑眼單純得一望無際,「我們爺倆你更愛誰?」
青田先拿手掩住了在御的兩耳,接著就把紅馥馥的笑靨貼去到齊奢耳邊。她的低語混入了雨聲噼啪裡,是悠悠婉婉的一段琵琶。
雨歇,第二夜春風又來,風穿過了迢迢的復道縈紆,迴環在琳宮合抱之間。
近香堂的後殿內,青田手握著一柄銀絲皮球節節逗引,在御在後頭追趕那小球,滿室奔轉不定。間隙中,青田喘問:「原來去年你到塞外密會二王子蘇赫巴魯,為的就是這個?」
角落放著把禪椅,齊奢端坐其上一動不動,「諳達自小待我恩深義重,難得有所相求,我必鼎力相助。」
「那既是幫二王子奪汗位,該去打韃靼,怎麼反要去打瓦剌?」
「韃靼誰做汗是韃靼自己的內政,我若直接干涉,出師無名。正好開春之際瓦剌連犯我邊境,出兵征討,名正言順。」
青田細汗淋漓,一屁股在斜對頭的一把燈掛椅上坐下,夾聳著兩肩道:「懂了,不連橫,必合縱!你說韃靼大王子同你有舊怨,他如今是大汗,自不可能依附於你,反顧忌著唇亡齒寒,且欲一雪當年的戰敗之恥,定會反過來與同為蒙古人的瓦剌聯合抵抗,你就可以聲東擊西——吁!」她手一甩,將小球丟給了在地下又撕又咬的在御,「打算下月底就發兵?」
齊奢英武端肅地「嗯」一聲。
「去多久?」
「最多半年。」
「我也去。」
「行軍打仗,你一個女人家去做什麼?」
青田辭色振振:「妾婦隨軍古來有之,說得喪氣些,你若是像楚霸王一樣兵敗垓下,身邊也得有個自刎盡忠的虞姬不是?」
齊奢一聽之下面如土色,半日後幽然而嘆:「還真是喪氣。」
青田笑著來在他椅邊的腳凳上坐了,把下巴擱上他膝頭,「求求你了,半年見不著你,我可不成。」
齊奢以一指輕掃她秀長的眉,「我也不成。」
「那你不帶人家去?」推搡一下,含嬌帶嗔。
「同一件事是爺求你,還是你求爺,那就是兩碼事了。」齊奢微言要義道,「現在是你求著爺爺,死皮賴臉地非要去,那以後路途奔波、吃不好睡不好,你就不好意思跟爺爺抱怨了。」
「你——」
「噯,本王既然已『君子坦蕩蕩』,姑娘就無謂『小人常慼慼』
了。」
「什麼君子?」青田一躍即起,指尖尖尖指向前,「你、你就是、你就是——」
齊奢笑笑地雙眉一提,「是什麼?」
青田柔荑一揮,斬釘截鐵,「小跛子!」
風在屋外頭猛然裡「轟」一下,齊奢張目結舌,「你、你、你現在真是膽、大、包、天。」
青田俏生生兩手叉腰,右手上一隻串鐲鑲點著密密水鑽,閃得人眼花,正配她面上一對靈光耀人的艷秀明眸。「我犯的是瀆言忤逆之罪,依律當處凌遲,剮三百六十刀。頭一刀,頭一刀——?」
齊奢早已被嘔得大笑而出,「剜舌。」一伸手就將青田扯過,親力親為執行了嚴格的一個吻,嫻熟的手指分開她綃紗軟衣的束帶,再去解肚兜的金鏈子,「第二刀……」
遭受酷刑的人犯,在第六刀後終於發出了要命的呻吟。
翌日的暮靄沉沉,妝閣中照舊是綺帷層掩、溫椒生香。齊奢手持一份邸報,步履維艱,其後是拽著他金玉腰帶步步緊隨的青田。她把頭抵在男人的背心,嘟囔著:「三哥……」
「嗯?」
「一會兒凌遲我吧。」
齊奢嗤之以鼻,「美得你。」
「為什麼不行?」
「凌遲之極法慘無人道,只可非常時期偶一為之。此時亂世已定,國泰民安,豈能濫用?不可不可。」
青田悻悻地撒開手,鼻子一攢,「懶鬼。」
「嘶——」齊奢旋過身,將邸報於腿側一拍,「我發現現在舉凡大不敬等十惡不赦的重罪,你一天不犯上個五六樁,今天就過不去!你才說爺爺什麼?」
青田綻齒嘻嘻一笑,「我說三爺爺德配天地、才貫陰陽、縱橫四海、威儀八方、文武仁聖、福瑞無疆、龍馬精神、仙壽恆昌、普世崇敬、日月同光。」
齊奢繃住了笑臉,「嗯,還有呢?」
「還有,那個,」她踮起了雙腳,卻將音量越放越低,「驍悍善戰、智勇雙全……」
齊奢會心地笑起來,俯身吻上她甜蜜的嘴唇。
閨閣中,齊奢只與愛侶夢魂取樂,但一旦離了如園,他所有的精力便花費於盤根錯節的國務上,其重中之重便是戰事的準備。在完成對宣府、大同等地的防禦部署後,他集兵京師,以「擾邊犯境」為由,在四月二十八日出兵北上,征討瓦剌。
四十萬大軍中,僅有的幾名女子就是青田與她的侍女們。這一次,同她去年和齊奢相伴私游的景況極不同,日夜兼程不得安枕,而飲食亦不過是些果腹之物,相比起常日間吃慣的珍饈美味簡直難以下嚥。但青田果真無一句怨言,反而心疼齊奢日間騎行,夜晚還要和將官們籌策議戰,故爾睡前都要為他洗濯按摩,推拿那兩條內側早就被馬鞍磨出了厚厚膙子的大腿解乏。齊奢禁不住沾沾自喜道:「軍中捎上幾個小娘,果然別有滋味,要得,要得!」青田便笑著拿沾滿了油膏的手掌去拍他的臉,齊奢一把就攥住,卻把她的手摁去自個的腿根,往上,再往上……青田的臉燒燒滾滾,轉眼就一片緋紅。帳外則有蒼黃的飛沙,低嘯而過。
苦日難熬,歡時易過,徙軍之苦與蜜愛之歡正相抵消,不多不少五十天,大軍深入蒙古腹地。六月下旬,前哨初次捕獲了瓦剌間諜,據稱瓦剌大汗帖木兒果然向韃靼求援,而韃靼大王子,也就是新繼任的大汗布日固德也已親率太師、知院等,以東路軍統帥的名義率十萬人援助瓦剌,蒙古聯軍加起來亦有二十五萬之眾。之後接下來的十多日內,前哨接連遭遇了三四撥蒙古騎兵,數目皆不過千。
七月初六,一路追尋敵軍的蹤跡後,攝政王大軍終於來到了蒙古人已為大戰選定的戰場:康哈里海。
這裡是實至名歸的北國,不存一絲的細膩精巧,只有蒼莽遼蕩,峰豁萬千的險山與三五棵胡楊。大軍至時已天色向晚,便井然有序地安營紮寨。在血金色的野暮中黑壓壓一片,如蟻如洪。而在數里外,則有一對眼遠眺著這一切。
這是一名眼光狠厲的男人,上下眼皮狹長地眯縫在一起。如同每一次立在高地,他感覺已與自己的名字合而為一——布日固德——「鷹」。
俯瞰,不為風景,只為獵殺。
他天生就是一隻猛禽,有一雙併具著獸之蠻力和鳥之輕捷的鷹爪。在他對萬事萬物手到擒來的生涯中,僅僅有兩次失手:一次是蘇赫巴魯,一次是哈斯琪琪格。兄弟和女人,在年少的原野上,先後從他的掌握中被同一個敵人奪走。布日固德並非不能接受失敗,卻不能接受不明不白的失敗,比如一個被他一次次一指頭就放翻在地的廢物,有什麼能耐竟讓自己的血親去攙扶、讓自己心愛的姑娘去拭汗?比如一個從自己國家偷師的逃跑人質,是怎麼反過來令這個國家最勇猛的王子敗北?所以這一次當瓦剌遣使求援時,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這並不是一場蒙古政權聯合對抗中原王朝的大型戰爭,這只是他一個人的雪恥。布日固德要拿打磨了數年的利爪將根本不配同自己匹敵的宿敵撕碎,直到他碎成肉末、血漿、齏粉,碎到他能在世間留下的所有將只是一個失敗者的辱名:齊奢。
山頭上年輕的韃靼大汗遙望著山那邊的龐大軍團所投下的陰影,露出了一個你死我活的冷笑。
而在相當近的另一座山頭,正是眉尖微蹙的齊奢本人。環繞在攝政王周圍的有九人九騎:貼身侍官何無為,掌管火器的神機將軍熊北林,掌管中軍的奉國將軍宋立軍,以及前鋒都督、大營、左右哨、左右掖的指揮官們,幾乎是數年前迎戰韃靼的原班人馬,可謂百經歷練、知己知彼。登山鳥瞰之下,人人皆倒吸了一口涼氣,議論紛紛。
「果不其然,先前碰到的小隊兵馬全都稍戰即退,為的就是要把我們引到這裡。」
「中間那一大片開闊之地正是絶好的陷阱,他們的騎兵一定就部署在四面山上,到時候泰山壓頂借勢衝擊,我們步兵再多,陣型一遭衝垮,亦是枉然。」
「更甚者,他們看來是想趁我軍剛剛出現,挪動中首尾不顧上下不通之際行事,一舉全殲。」
「還好猜到了他們有伏兵,不曾貿然出擊。唯今之計只好暫且按兵不動,耐心等待時機。」
「不可,他們能天長日久地耗著,咱們耗不起。孤軍深入敵境,只能正面其主力,速戰速決。」
「是啊,若是拖到入冬還拿不下,咱們的士兵不耐寒,而且糧草有限,恐怕打都不用打,自己就凍死餓死了。」
「最怕的是他們使出當年那一招暴風雪突擊,那可就當真死無葬身之地。」
「但要在蒙古人挑好的伏擊場上開戰,我軍必敗無疑。」
七嘴八舌中,由頭至尾都沒吭聲的齊奢舒展開眉頭,手指摩挲著腰間的銅柄犀皮馬鞭,「說得不錯,咱們是既不可在此開戰,也不可原地坐等,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想要甕中捉鱉,咱們就來——」
諸位大將當中,有人小聲說一句:「引蛇出洞?」
齊奢滿意地點一點眼瞼,任憑山樑埡口的勁風似一條粗糲的繩索,再一次將這一票曾共歷血戰的將士們捆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