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賀新郎·02

  七月九日,晨。

  中軍大帳裡餘留著羊肉的香味,早飯既畢,齊奢便在四個小太監的服侍下披掛起來。貼身麂皮衣,麂皮衣外鎖子甲,鎖子甲外重鎧甲。鎧甲樣式古樸,與他的一副劍眉弓唇是天作之合:護心鏡正罩胸口,兩邊真紅色袍肚,笏頭帶獸首護腹,護臂中各露出一小段蟒袖,短靴上的衛足精光閃耀。

  對面,青田自太監的手內接過了頭盔,以五指梳理著盔上的鶡羽,卻不肯遞出,「今天是你三十壽誕,真就不能緩兩天再用兵嗎?怪不吉利的。」

  「此言大謬,」齊奢從她手間取過了鑲金嵌寶的鐵兜鍪,迎頭扣下,「一會子你瞧見戰場上被血染得有多紅,才知道有多吉利。」

  「王爺,娘娘。」

  青田聞聲回眸,但見周敦依簾而立,居然也穿著一身亮銀甲,更襯得眼睛裡賊光四濺。不由叫她「嗤」一笑,善意調侃道:「周大將軍早。」

  周敦侷促地呵呵兩聲,「娘娘笑話奴才呢。」

  「你還真甭笑話他,」齊奢把下顎朝青田一擺,理了理戰盔,「這傢伙一跨上戰馬,絶對是如假包換的猛將一員。」

  周敦頓時笑得神采飛揚,「爺您過獎了。」

  齊奢含笑望住了青田,笑眼裡滿藴著英氣卓然,「等著我大勝歸來開壽宴吧。」

  青田目送二人出帳,眉額間浮起了一層憂色,只呆望著侍婢們忙碌的身影,直到「嗵」一下的震天炮響使她打了個激靈。

  這是開戰的信號。

  鮮草上還掛著露珠,就被數之不盡的乾冷戰靴和馬蹄踏癟。幾十萬人馬聲勢浩大地壓逼而近,打頭陣的步兵們軍容整肅,手中威武地擎舉著槍弋。金屬反射出的光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似漲起於草場的海。

  瓦剌首領帖木兒立馬於山腰處,也仿如觀看海景一般,心情放鬆而舒暢。他甚至已經開始後悔邀約韃靼聯手,面對如此平庸的陣型,休說四十萬,就是四百萬,憑他手下這一支以一當百的騎兵也是不在話下。因此他舉高了手,等山下的海水漲滿了空地後,便即灑脫一落。

  已全然進入包圍圈的王軍顯然毫無準備,驀然驚見周邊山上迅若閃電衝下來的三路重騎,連列陣都還未完成,就已亂成一鍋粥。那些看起來如浮在海水中的蚌殼般閃耀的盾牌,在合圍的鐵鉗下根本不堪一擊。殻一碎,內裡的嫩肉任人宰割。只聽漢語的哭爹喊娘之聲,剛碰到了蒙軍的邊,王軍就嚇得抱頭鼠竄。人太多,敗逃起來就成千上萬倍地混亂,直如大地傾斜、海水倒灌。

  在山腰觀察著戰局的帖木兒一刮絡腮鬍,機不可失地下達了總攻命令,並親自策馬衝殺,驅趕著滾滾的海水退潮。不過假若他能夠稍微長視一些,就會發現在敵軍指揮部的最高處有一個真正控制著開山倒海之人。

  再度揮舞了一次手中鮮明的黃旗後,齊奢審度著己方軍隊的潰勢,又換過一桿血色的巨幟左右各招兩下。

  瓦剌的騎兵們勢如破竹,在帖木兒的帶領下一個賽著一個地快,每個人都想成為第一個直搗敵方中軍的勇士。但他們訝異地發現,當海水向兩邊分流而去時,所露出的卻並非是聽憑踐踏的鹽鹼地,而是一塊令人碰壁的堅岩。數千黑甲武士填補了步兵離開的空場,手裡的武器銀光凜冽。有人認出了敵人所持的傢伙,在隆隆的馬蹄聲浪中發出了淹沒無聞的警告:

  「火銃!快撤!」

  同一刻但聽一陣巨響,便只見蒙軍一方人仰馬翻、屍橫遍地。瓦剌首領帖木兒大駭,他曾聽韃靼一方的固日布德談起過這種熱兵器,亦知每次開火均需大量的時間填充火藥,奔馬之上,最佳的選擇自是搶進弓弩的射程內再圖扳轉局面。因此帖木兒不退反進,率眾更激進地衝鋒。但再一次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輪射擊的余響未散,第二輪射擊已開動,更多的騎士應聲落馬。緊接著,又響起了第三輪。

  坐鎮神機營的大將熊北林志得意滿地一笑,六年前與韃靼作戰,他採用的是疊陣,射手分三排,第一排發射畢就轉退到第三排填裝彈藥,並由第二排補射,循環往複。但此次改採用的更先進的「神槍」,其射程雖可達三百步,卻要加填火藥、木馬子、彈丸等,程序也更複雜。為此他改換了戰術,隊列不變,單挑選彈無虛發的神槍手在第一排開槍,之後將火器遞給第二排,二排接過交由第三排填充,並將已填充好的火器轉遞給第一排的槍手繼續射擊。顯而易見,成效卓著。三輪槍響過後,還穩坐馬背的瓦剌騎兵已寥寥可數。

  一直在近地觀戰的王軍統帥齊奢最後把旗幟上下一舞便撂開手,撈過一柄馬刀在半空中一揮,身後隨駕的親軍隊伍就跟著他山呼海嘯地席捲而下。緊隨在主子兩側的是何無為和周敦,裸在盔外的兩對眼睛是一般的冷峻軒昂。在這裡,無論武士或閹奴,都是大大的好男兒。

  山下的局面已開始一邊倒,當帖木兒終於在彈雨中千辛萬苦地靠近了神機營準備開弓拔箭時,迎來的卻是敵方中軍的一陣亂箭,騎兵隊伍變陣向前,朝著瓦剌已被消滅掉近半數的零亂兵將發起了猛攻。帖木兒見勢不妙,正待掉轉方向,卻又聽後軍中一片大亂,原來敵軍首腦攝政王已親率兩千精騎尖刀般插入了自己的左翼,肆意混戰。捉襟見肘的帖木兒叫苦不迭,只得往山峽口回撤。主帥一跑,瓦剌軍隊立成一盤散沙,陣不成陣,被如狼似虎的王軍砍殺得七零八落。

  此際,面對正在慘敗中苦苦掙扎的蒙古部族,有一個蒙古人居然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該人便是聯軍的東路軍統領布日固德。他早就料到了今日必定大敗,只准備來好好欣賞齊奢的表演與帖木兒的現眼,以此瞭解前者在這幾年內運兵的進步,並從後者手裡奪過大軍的主導權。等他自覺終於看夠了山下勝敗敵我間每一精妙的分寸,便招招手,帶領著部下從所據的山頭一道撤退。

  然而在一氣跑出了幾里地之後,蒙古大軍便重整旗鼓,對王軍發起了決地反攻。雙方又陷入了新一輪激戰,直打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到得後來,齊奢見己方已初露疲態,而對方則有些破釜沉舟的瘋狂,便不再戀戰,鳴金收兵。

  應其所言,萬里的茵茵綠草早已被血、腦漿、殘肢……塗成了最為吉慶的紅色。

  軍中儘管條件簡陋,但首戰告捷,又正逢統帥攝政王三十歲整壽,收兵後不免有一番大事慶祝。

  內帳中,青田和幾位使女也吃過壽宴,正守著炕床上下各一張食案把盞說笑,就見周敦扶著齊奢踅進來,她們忙都放下了盅箸來迎。齊奢擺手令一干閒人退去,獨扯住了青田一個,被她引著在床邊坐下,還只管不放手地笑瞧著。末了,酒酣意濃地開懷吐言:「高興,爺今兒個真高興,外頭有那麼一幫子男人,裡頭有你這麼個女人。」因聞得抽冷子一聲貓叫,只好調臉跟在御相對,無奈增添道:「還有你這隻貓。」隨即就騰出一隻手,往案上連拍兩下,「三十!而立!」

  青田瞧他忘形,不禁又是愛憐又是好笑,掏出一方纏花帕子為之印汗,「吃酒吃得舌頭都硬了,就不怕瓦剌人再來次夜襲?」

  齊奢嘿嘿憨笑,「我這個人最大的長處就是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帶來的人裡頭有一撥什麼都不用幹,專門就負責輪班倒。打今兒晚上起,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帶歇的,從早到晚在蒙古人的營盤外喧嘩吵鬧,保險叫他們連個安生覺都睡不上,只能等著爺每天睡得飽飽地去偷襲他們。」

  「怎麼個喧嘩吵鬧法?」

  「敲鑼打鼓、放炮仗、做木工……幹什麼都行,今兒給爺祝壽,還有扯脖子唱戲的。」

  青田拍手絶倒,手卻被對面攥住了——「爺的大喜日子,你也給唱一個,好久沒聽你亮嗓子了。」她也不推辭,當即旋身俏立道:「想聽哪一段?」

  齊奢斜靠向床裡,順手把在御抄入懷內,眼光烏亮地笑望而來,「隨你。」

  青田略一思忖,便清音裊裊而唱:「壽筵開處風光好,爭看壽星榮耀。羡麻姑玉女並起,壽同王母年高。壽香睛,壽燭影搖,玉杯壽酒增壽考,金盤壽果長壽桃。願福如海深,壽比山高。」

  纖纖玉指端起了案上的青玉蓮瓣酒壺,灧灧地往杯中斟入。曲畢,人也就灧灧地立在齊奢面前,齊眉敬奉。

  齊奢反倒將酒盞一手撥開,「這一支不好。」

  「我說讓你揀,你又說隨我。」

  「這一支隨了你了,你再給爺來一支——,來一支《回營》。」

  青田早笑得絳紅生暈,一手掂著那小杯,嬌媚如一把翻湧著春情的艷詞,「雲鬟高髻,綉鴛鴦蹁躚舞衣。遇春風笑摟花間,值秋宵醉眠幃底。偎紅倚翠,看世上誰人百歲。今夜同歡會,夢魂飛,巫山一對暮雲歸。」

  「這就對了!」齊奢拊掌大讚,可仍不接青田手內的杯,只撫著腿上的在御,眸內的笑意稠重欲滴,「不過爺倒不要吃這玉杯,要吃個皮杯。」

  青田吃吃而笑,真就仰首一送把一杯酒都吞在了嘴裡,俯身來哺齊奢。齊奢攪著她的舌尖一點點嚥下,但盡美人口中酒,明日提刀斬敵頭。

  他薄醉濃歡地笑著,手將嘴角一拭,「還有你給爺備的壽禮呢?這兩天總見你神神秘秘地在那兒做什麼,趕緊的,甭藏著掖著的了,獻上來吧。」

  青田應景地穿著一身喜慶福來的花樣,擁擁攘攘的喜字、磬、蝙蝠、梅花卻清淡地鋪開在一襲淺青和霧紫雙疊的宮紗底子上,於是人也在喜氣中帶了些捉摸不透的疏離。她神情微微一變,放開了手裡的空杯,回身自炕邊拖出了一隻小箱籠。一打開,裡頭雜七雜八不知多少東西。齊奢將貓兒放開在一旁,一樣樣揀出來瞧:有枚如意香囊,一條卍字不到頭的汗巾,一柄繪著水仙與天竺的「諸仙祝壽」牙骨扇,一副松齡鶴壽的捲軸,一副以楷、隷、篆、行、草、火文、龍文、飛白書、古斗金文等聚描細寫的百壽圖……樣樣精巧絶倫。看不到一半,齊奢已在笑容中斂眉,托著方五福捧壽的絹帕凝望而來。

  青田迎著他的目光笑一笑,笑意迷渺如煙,「三爺,打從五歲起我就一直待在懷雅堂,每天裡天不亮就跟著師父彈琴吹簫、唱曲舞蹈、吟詩習字、畫畫圍棋……稍一偷懶,師傅就打。等到太陽落山好容易能歇下來,還要受惜珠的排擠,往我飯裡頭加鹽,趁我睡著了把我的手放進熱水裡讓我尿床,偷鉸我的衣裳、我的頭髮。我告訴媽媽去,媽媽專要養著她官宦小姐的性子,從不去打她,就只打我。一晃就到了十五歲,賣清倌我不幹,媽媽把我鎖到柴房裡,我想了又想,就找了根柴枝,自己把自己開了苞。」

  有些事齊奢從不過問,也就第一次知道。因而他緊閉了嘴角,一言不發地聆聽著。

  「後來,」青田稍有停頓,蓄於唇頰的笑容愈發輕微,輕似一隻舴艋舟,有著載不動的許多哀與愁,「也就慣了,天天地侍宴侑酒、賠笑迎客。有的客人仗著權大、錢多,喜歡變著法子作踐人,比畜生還不如。可我若鬧得狠了,媽媽不是叫我餓著肚子罰跪,就是關起門一通打。清倌人的時候拿鞭子打,叫嘴裡含上一口香油,有一滴出了口,再加五鞭。等做了渾倌人,就改用木棒,打的時候摞上套書墊著,打得咳血身子上也不見一點兒傷,以免客人看著倒胃口,有一陣子我三天兩頭就得吃頓打。可就算再怎麼讓人糟踐、讓媽媽折磨,我心裡都不在乎,那麼多年我唯一害怕的就是,『那個人』,他會瞧我不起。後來我明白,他不單瞧我不起,他是個連自個都瞧不起自個的賤骨頭。我段青田的半生摯愛,就是這麼個玩意兒!可是三爺,所有這一切,不管是斯時斯地,還是之後回想起,我從來都沒有——真的一次都沒有——覺得自己『可憐』。直到——」

  青田把手往前伸出去,宛如把玩往事一般,含有嘲弄地把玩著箱子裡的種種,「綉荷包、縫衣裳、題扇、寫字……我會的所有,在過往全都真心假意地替別的男人做過。不用說我這身子,就連我的心、我這條命,也都給過別人。這幾個月,我每為你多做一份賀禮,就多可憐自己一分。我找不到一件獨一無二的東西可以給你,就連想證明這一箱玩意兒裡的心意是獨一無二的,我也做不到。我的哭、我的笑、說出的話,全都是我自幼就學會的應付男人的手段,我學得是那麼好,以至於真和假看起來不會有任何的不同。直到這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好可憐,我什麼也給不了你,我根本就什麼都沒有。對不起三哥,真的對不起,我儘力了,可我真的,什麼都沒有……」

  說到末尾,她哭了,就是那種臉皮極薄的小姑娘遭人責罵時羞極愧極的哭,泣不成聲。齊奢下床來,半跪下,兩手將青田攏抱住,「爺大好的日子,你舉哀似地哭一場。」

  果然她立時強止哀聲,抽噎著去抹兩腮的淚水,「是我冒撞了。」

  齊奢只在眼前這紅亂的淚顏上滾動著雙眸,好一陣,微微地笑起來,「青田,你第一次出現在我眼前,就已經把『獨一無二』給了我了。一生中,我從未遇見過任何人比你帶給我的感覺還要勢不可擋,我沒一刻不思唸著你,那時你對我毫無心思的一顰一笑都使我覺得彌足珍貴,何況是今日——」他將仍捏在手中的帕子攤開又拳起,「這一番情意。正因為你的這些經歷、你以假亂真的本事,我知道,讓你把自己全心全意地託付給一個人——重新託付給一個人,有多難,但你肯為了我這麼做。就憑這個,我給你的所有也難表心中之感激。你我之間哪裡需計較多少貴賤,無非求心心相印罷了,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對你,對我,都一樣。瞧,小囡這麼一笑,我又覺著無以為報了。」

  含淚的笑靨,清婉似一副仕女圖。青田拿沾滿了淚水的雙手向前擁住齊奢,偎入他胸口。正是這個用如此可靠的聲音喚她乳名的男人,將她從紙一般的薄情假意中喚出,給她真實的血肉豐盈。而齊奢則是抱住了一位被他的虔誠由畫中喚出的神女,閃一笑風流銀蠟,玉天仙人間下榻。

  今夕何年,星漢槎,月明如乍。

  一粒粒星子浮起於晚空,寂寂裡浮起了一粒又一痢閃的字與詞。齊奢貼就青田的耳畔,喁喁私語:「誰說你沒有未曾給過人的東西?我可開口討了,你別小氣反悔。」他將她推開了一分,認認真真地凝目笑望,「你的下半輩子,一天不少全部都交給我。你還甭覺著虧,等冬天你過生日,爺再把爺的下半輩子當做厚禮送給你。」

  璀璨光艷的燭火下,青田拿兩手掩住了臉,埋藏後再露出,就不復有淚,獨余著淚之閃光。神采奪目地一笑,甜憨道:「除了爺的後半輩子這份厚禮,能不能再多送我幾張銀票?三千五千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

  齊奢登時開懷大笑,抬手就夾住青田的鼻尖,兩邊晃晃。

  那頭愈顯得分證無門,「我是認真的。」

  齊奢樂得更歡。於是,在笳角寂寂、燈號隱隱的浩大軍陣中,中心的營帳內傳出一個衷心的笑聲。那不單單是個勝利者的笑,更是一個幸福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