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奢的好心情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瓦剌首領帖木兒的心情則一日壞過一日。
在連續四次大敗之後,帖木兒終於同意將蒙古聯軍的總指揮權讓與韃靼首領布日固德。而布日固德走馬上任後僅有的作為就是不作為,不管王軍怎樣百般挑釁,決不應戰。
帖木兒難捺急氣之情,這一日尋至盟友帳中,當面質問:「你玩什麼花樣?這仗到底是打不打?」
一張標有線號的地圖後,布日固德吊眉一笑,「勝仗,打。敗仗,不。」
帖木兒當即紫漲了臉皮,「你的勝仗莫不是就縮在這裡打出來的?」
「我現在,不在打,而在等。」
「等?」
「漢人有一句話,不知你聽過沒有,叫做:『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伴隨著布日固德一個運籌帷幄之笑,風,在三天後刮了起來,鋪天蓋地,黃埃瀰漫。
早起一看天,王軍的主帥齊奢就暗叫糟糕。果不其然,已龜縮了十來天的蒙古軍隊很快有了動靜,開始列馬出陣。雖知形勢於己不利,但時間和糧草均不禁消耗,稍一權衡,齊奢便急召各位將領,計議出戰。
兩軍對圓處,蒙軍統領布日固德號令一下,憋得快長毛的戰士們便策馬狂嘯,順著風向發起攻擊。而王軍在神機將軍熊北林的指揮下,照舊於馬隊前排布起火銃,井井有條地進行反擊。但由於逆風,不僅沙石和火藥所激起的煙霧使得射手們大失水準,而且射程也大打折扣。反倒是蒙古人的箭矢藉著風勢,在塵沙飛揚中來勢洶洶。
趁著蒙軍主力猛攻大營之際,王軍的左哨連同左掖便去搶攻敵陣右翼,右哨協同右掖攻其左翼,齊奢則親率一隊精騎繞道去背後進行夾擊,左穿右插,強行在敵陣中撕開了口子,直搗黃龍。
就是在這時,居於中軍的盟軍總領布日固德把他的一雙鷹眼緩緩眯起。
「合圍。」他說。
不多久,神機營的將領熊北林就發現蒙古人正面的攻勢並沒有看上去那麼激烈,助攻兩翼的左右哨、左右掖卻發現,敵軍慣常的薄弱地帶今日卻死活攻堅不下,隨後他們就一起發現,主帥攝政王不見了。
等齊奢自己反應過來,是當他驚悉後續部隊並未從裂口中跟進,而裂口已從身後被敵軍悄然彌合時——他鑽進了一隻故意打開的、裝滿了利刃的大麻袋。一支不足三百人的騎兵在千成萬旅的鐵桶包圍中,被迫開始了白熱肉搏。衝殺在隊伍最前頭的是兩眼大睜的齊奢,眼睛已全被鮮血、沙礫、成片成片往下衝的汗水所迷視,右手從一個蒙古兵的腹部拔出戰刀,刀上還挑著腸頭,就扎向了另一個兵士的後頸。同一刻,他自己的後頸也遭受了重重一擊,利器已劃破了表皮,又往一旁彈開。並馬的何無為前手替主子架開襲擊,自個這邊也險些被一柄暗處刺來的勾槍穿膛直入,還好周敦在後頭長刀一伸,擋掉了偷襲。互為耳目,三頭六臂,卻禁不住砍倒了一批敵人,又新冒出來更多的一批。失血或力竭使得有些戰士們落馬,仍在馬上的,以命相搏追隨著攝政王向前衝殺。但面對著越殺越多、越殺越密集的敵人,主掌著王軍軍士們的已不再是胸中熱血,而是背脊後升起的濃重涼意。
蒙軍外圍的王軍大將們則開始了一場賽過任何時候的猛烈的合攻,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他們必須由狂沙亂舞紅目相對的廝殺裡,救出自己孤身陷敵的主帥。
野風愈發地狂亂,正午時,吹灰了整片的天和地。
暗濛濛的光線下,茂盛山林中,撞進了慌不擇路的數匹戰馬。先是其中一匹狂奔著忽就前腿一軟,脫力而亡,其餘的馬匹也就相繼在各自主人的喝令下停行。正當中一身風沙都蓋不住耀眼光澤的純色白駒之上,騎士頭盔一揭,露出了齊奢遭血汗打花的臉龐。馳騁疆場的半生中,他從未有過當下一般的狼狽。三百來人的親軍只剩下破敵而出的這十七八個,個個血染戰袍。齊奢氣喘如風箱地下了馬,腳步踉蹌,一雙戰靴沉得要命,全被血浸透。最嚴重的傷口在頸後,一路上都淌血不止。他拋掉武器,用已因力量透支而發生了嚴重抖動的雙手扯下破破爛爛的兩條長襟就往脖子上繞來。另一邊的周敦忙滾下馬趕上前,替主子完成包紮。餘人也都止血的止血、止渴的止渴,獨剩黑風在林間穿梭,發出了死亡在生命邊緣的摩擦聲。
第一個留意到異響的是一名年輕小戰士,他嘴角掛著水珠,警惕地豎起了耳朵,握住水囊的指節一下抽緊。所有人都聽到了:剛被甩開不久的蒙軍兵分幾路,其中一路亦已鑽入了密林,就在不遠處人悄馬靜地展開了搜索。
「王爺——」
「噓!」儘管周敦把聲音壓得極低,齊奢還是拿手指直擋在嘴前,滿面暴怒地制止他說話。
昏重沙塵間,唯可見周敦眼底的反光,是一汪油亮亮的笑。他氣聲沙沙地說了句:「恕奴才僭越了。」
齊奢還根本沒搞懂這小子在嘟囔什麼,就看周敦從地下撈起了才被自己扔掉的頭盔往腦袋上一罩,縱身跨上了自己的駿馬。白玉驄、金縷鞍、銀亮擲地的蹄鐵得得,被風裹走般招搖而去。齊奢的手臂抬起在半空中,嘴打開,卻沒喊出聲。留下的人們那一色風塵僕僕的眼裡均閃動起星星點點的光,為一個,漸熄漸滅的背影。
外頭的蒙古兵有一陣沸騰,向著另一個方向狼奔豕突地追逐而去。
戰馬的嘶鳴遠了、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而刺耳的貓叫。
閹貓在御狂叫了整整一下午,活像在鬧春,叫得青田心煩意亂。幾丈見方的營帳裡,她已走出了千萬里長路。踱步停下時,人又再一次站去到帳前,揭幕遠眺。前線的情況她略有聽聞,也得知探馬已查明了齊奢的方位,正在全線發兵營救。但眼看時至日昳仍是無半點消息,帳外黑森森圓溜溜的一片天空仿似只獨眼,是有隻怪獸把她舉弄在鼻前,判定生死地端量著。青田把手卡向自己的咽窩處,重重地閉起眼。這是她一生中所經歷的,最難熬的一場等待。
待到雙眼打開,前方就出現了一陣騷動和影像。青田把淚水硬生生吞回,快步迎出帳外,「三爺!」她向前攤開手,從侍衛們的攙扶中接過一個渾身都被血結了痂的人。
白日刮了一整天大風,到得夜深風卻停了,高懸一方霜空清朗。
這樣的明華中,萬物無所遁形。但見齊奢獨自一人在帳外的僻靜處席地而坐,低溫裡只掛著件薄衫,頸上、臂上全被繃帶所纏繞。青田默觀了片刻,走上前,從後頭給男人披上了暖衣,挨身坐下,撫了撫他的後背,「累了一天了,又一身傷,早點兒歇著吧。你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不過小小的一場敗仗而已,何必過於縈懷?」
沉默久到了青田已放棄等待齊奢的回答,他倒開了口,只不過卻是不著邊際的游詞:「我跟你說過,在我被圈禁那四年裡,陪在身邊的就只一隻貓和一群太監。人情勢利,宮中尤甚,我受過那幫奴才各式各樣的磨折奚落,自始至終從來沒變過臉的,除了我的貓,就是這個周敦。他那時還是個小火者,沒幾個月錢,可他寧肯自個餓肚子,也會變著法地給我弄吃的,寧肯當掉自個的衣裳,為我換一身暖和些的棉衣。」他又沉默了好一時,接下來依舊是自說自話,「今天為了救我突圍,死了近四千將士,包括前鋒都督、驍騎將軍兩位大將,也都命喪亂軍之中。」
青田把擱在他脊樑後的手展開來,攬住一副由於長時間緊張而仍僵直髮硬的肩臂,柔聲款語:「周公公雖說受傷甚重,但既已被救出,又有醫官精心調理,想來也於性命無礙。再說,『獵犬終須山上喪,將軍難免陣前亡』,馬革裹尸本就是沙場男兒的歸宿,就連你自己今日不也九死一生?各安天命之事,不必自責。」
一個清倦中混雜著自厭意味的笑,自齊奢的眼角耷垂而下,「說起來我也算是殺人如麻的主兒,這件事就是這樣,假如你不是個狡猾冷酷、手段狠辣的混蛋,根本不可能坐上我現在的位置,一點點的懦弱和心軟就足夠你玩完一百遍。我太瞭解我的心有多硬,這世上我在乎的人一隻手就數得清,其他所有人不過都是我眼中的棋子。這場仗,固然是為了穩定邊疆,可究其根底,卻是為了成全我對蘇赫巴魯諳達的一片心意。就因為我不可告人的私心、我愚蠢的判斷,叫這麼多一心報國的大好將士們白成了陪葬品——你沒見過那些十七八歲的新兵第一次穿起甲衣的樣子,你沒見過他們閃閃發光的眼睛。勝敗乃兵家常事,我不是為了輸掉一局棋而沮喪,我只是頭一次覺得,拿一些最乾淨的人心來下棋,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若有第三者在場定會失笑,聽一個執政者談良心,就如同聽一個妓女談操守一樣可笑,就連守在執政者身旁的妓女都忍不住笑起來,「你還記得那碗試真湯嗎?」細細再看,她的笑容卻是通達而和婉,一如高山流水,「親王之尊,尚可為一娼妓以身相殉,那麼兵士殉他們的將官、將官殉他們的主帥,又有何不可?何況他們所殉的本就不是主帥的錯,而是自己心裡頭的對。人不過儘是些趨樂避苦之輩,甘願犧牲,一定是因為那犧牲裡頭有比活著更大的快樂。子曾為魚,安不知魚之樂?」
她目光靈秀,盛放在涼如水的夜裡頭,恰如盈盈的兩尾小魚,滑不溜手。齊奢望著青田,終是悅目賞心一笑。
青田依然橫攬著他一邊的肩膀,卻把自己的頭楚楚依人地靠去他另一邊,「我知道,三哥心裡頭其實跟明鏡似的,不過是放著我這麼一位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的紅粉知己,不使白不使。自怨自艾一番,好引得我哄你受用,再圖振作罷了。」
齊奢還是淡淡地一笑,但那種頽廢之氣卻已大見起色,「你說得對,與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精神——」
話未講完,卻聽得後營內一片嘈雜,二人起身相望——遠遠的,大簇的紅煙直衝天際。盯著那方向,齊奢一瞬間煞白了容顏。
不多時便即有一名馬弁前來回報:「稟王爺,糧庫著火,估計是蒙古潛伏在軍中的細作幹的,正在派人追查,火勢也已經控制住了,不過由尚書戴大人督運的糧草最快也需半個月才能到,而剩下的餘糧最多夠支撐五天。」
與報信者的慌亂形成鮮明比照的,是齊奢泰然的平靜。「儘快抓到奸細。另外通知將士們,還有一批援糧七日內送達,不過為以防萬一,從明天開始,除傷員外,自本王起全軍上下均減為一日一餐。」
報信的見攝政王氣定神閒,立時也放鬆了許多,報個拳,退步而去。
青田立在尺把外,等齊奢向她慢悠悠地旋過身,便強捺下心驚一笑,「還好另有援糧馬上就到,也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她只看到,他鬱氣沉沉地眨動了兩下眼皮,把頭對她搖一搖。
如同雷電的一擊,瞬時間她就明白,援糧之說純屬為穩定軍心而捏造的謊言,她男人的軍隊眼看要彈盡糧絶。
齊奢盯著青田驚惶畢現的雙眼,長吸了一口氣,字字分明道:「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慶幸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叫做:『他媽的』。」
從不虞一個此等身份之人的口中會蹦出髒話來,青田一下子破顏失笑。但她又急速收起了笑容,因齊奢的臉上根本無半絲笑意,僅有鎖起的眉、緊闔的眼、下拉的嘴角,同完全扭曲的、又方又硬的腮角。
這是青田第一次看到他這種表情,所以就直直地盯著看。宛若只是個熱衷於收藏愛人各種表情的女子,正專心致志地收藏起,他身臨絶境的那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