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賀新郎·04

  第二天是個火一樣的大晴天。

  正午時分,酷日當頭。一位馬弁手拎一隻攝絲食盒,剛至大帳外,卻叫把守的佐官一把攔住,「王爺這會子巡營呢,飯直接往前頭送去。」

  馬弁晃了晃小拇指,半尷不尬地比劃一下。

  佐官立馬暴跳起來,「呸!她倒還有臉大吃大嚼?若不是軍中有她這麼個不乾不淨的陰人,哪裡會招來陽火燒了糧?叫老子說,就該把這婊子的頭砍下來祭旗!也不知王——」突見聽者的神色驟變,佐官自覺不妥,一轉身,就看到王爺的那名寵姬已不聲不響地來在他身後,一對眸子冰清水冷。

  「娘娘恕罪。」馬弁膝蓋一軟,就地跪倒。

  佐官卻倔強,戇著頭翻白眼,「末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叩參。」

  青田也不望他,淡漠的音調仿若一脈悠遠的山色,並不帶鋒棱,可仍是起伏有勢的,「你可知道剛才你那番狂言若被王爺知曉,會有什麼後果?不想承擔後果,就照我的話做。」

  佐官吧嗒著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摸著頭腦等待這婊子下面的話。

  自這一天起,蒙軍又玩起了老一套,原地固守拒不出戰,其用意昭彰,就是要拖到王軍糧絶軍心動搖,再圖一舉殲滅。於是有的將領提出了撤軍,齊奢卻清楚,他懸師千里深入敵境,假如真在蒙古人鼻子底下拔營,必然會招致一場聲勢浩大的追擊,而無序潰逃起來的幾十萬人將無異於草原上待宰殺的牛羊。能夠讓那些隨他而來的士兵們再活著隨他回去,除卻勝利,再無他途。

  但眼下他卻並無取勝的憑藉,有的,只是斷糧的死亡倒計時。

  此般困境中,僅有的令人欣慰之事就是周敦的甦醒。在軍醫的悉心救治下,昏迷了兩天兩夜的傷者重新出現了生命的體徵。齊奢甫聞喜訊便親往探望,病榻上的周敦已不成人形,面被十餘創,眼皮吃力地抬動著,當其飄移的視線終於在床頭的人影上定焦時,發濁的鞏膜就泛湧出血色,焦裂的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齊奢抓過了太監顫抖的手掌,握進自個的掌心中,笑著向他點點頭。

  這邊,周敦一日日好起來,那邊青田卻倒下了。起先只是聲弱氣短,後來胃病復發,臉面與手腳還起了浮腫,終日臥床。齊奢要請隨軍的御醫,青田只不肯,說:「可別興師動眾地找大夫,那麼多傷兵都等著,沒的叫人罵我輕狂。真沒事兒,你瞧我不咳不喘,也不發熱,都好好的,不過就是水土不服,躺著將養幾日就好。」

  齊奢見她確實神思清楚,也就沒太放在心上,只囑咐侍婢們好生照料,自己依然是早出晚歸,一心全撲在戰局上。軍中每個人所見到的攝政王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寬宏,似乎一天只一頓飯的艱苦生活和進入了膠著狀態的戰局既不能影響他旺盛的精力,也不能影響他沉穩的氣度,依舊是事事如恆。因而,就如人們信任一根不管在什麼樣的黑暗中都不會迷失方向的指南針,從將軍到伙伕,他們齊心信任著這一位統領。沒有任何的疑問,他指向哪裡,他們就奔向哪裡。一切若網在綱地進行著,縱火焚糧的敵軍奸細也很快被揪出,待一層一層上報至齊奢時,已至該日的傍晚,漫天流霞。

  齊奢正坐於中軍內帳,把手護在頸部的傷處活動一下關節,自案牘後望來,「是什麼人?」

  案後這四十開外的漢子正是執掌中軍的大將宋立軍,兩梢稀稀拉拉的八字眉越擰越八字,愁悶不堪,「是個叫趙老多的馬伕,還是早幾年自韃靼解救出的漢人俘虜,當時是自願留在軍中的,但壞就壞在這廝不單大字不識一個,還是個啞巴,審都無從審起。但目前嫌疑最重的只有他,這縱火燒糧之事竟成了樁無頭公案了。」

  「啞巴?」

  「是。」

  齊奢沉吟半晌,起身在帳內兜起了圈子。而當他的腳終於立定,他的話卻依然在兜圈子,「把這趙老多給我綁起來看管,別動刑,只餓著就是了,不准吃飯,也不准喝水。記住,一滴水也不准給他喝。」

  凝視著攝政王難以勘破的神態,宋立軍搓了搓手,「王爺,您是不是有破敵的法子了?」

  齊奢一笑,答非所問:「明日出戰。」

  說是出戰,其實更像是騷擾,也就是時不時地派出個百十來人,撿著空就佯攻挑逗。蒙軍的布日固德吃定了王軍糧秣不支,耐心出奇好,實在被擾得煩了,也就派出個百十來人意思意思,雙方淺嚐輒止地打個平手,便即默契地各自回兵。

  仗打得不算辛苦,當兵的也就能少吃些。雖說由於短糧每天只撈著一頓午餐,但既然連攝政王也同甘共苦一般待遇,也就沒人抱怨,到了飯點兒都老老實實地埋鍋造飯。

  馬伕於石吃飽了肚子,朝一旁的樹墩子看看,摳著牙、摸著肚皮走上前,「趙老多,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聽說原來上面的並不十分買帳,說你一個啞巴怎麼可能是蒙古奸細?分明是查不出縱火之人不好交差,才拿你這個有苦說不出的當替死鬼。這兩天還在追查真兇呢,等一逮到正主兒,就把你給放嘍。所以你再挺挺,可千萬別真相大白前蹬腿,那可就虧大發了。」

  樹樁上兩腳被捆、雙臂反縛之人,即是糧庫失火一案的嫌疑犯趙老多。三日水米不曾沾牙,早餓得一絲兩氣,此下卻雙目賊亮,直瞄著於石手中的水袋,「唔唔啊啊」地張嘴哼叫。

  於石忙把水袋往自個腋下一藏,「兄弟,這可不行。再怎麼說你現在也是疑犯,叫人發現,老哥我這顆腦袋可就保不住了。這樣吧,瞧你,這腳腕子都勒出血來了,只吩咐不能給你吃喝,卻沒說不能給你鬆鬆綁。來,我呀,讓你舒服些。」說著就蹲到了趙老多的腳邊,打開了幾乎緊得長進了人犯肉裡的繩索,抖了抖,正待重新打結,忽聽得那頭一聲大吼:「老於,頭兒叫你!」

  於石嚇得手一顫,兔子般蹦開,抓起水袋滾著去了。

  獨剩下趙老多一個艱難地吞一口唾沫,眼皮子奄奄地垂視腳面,徐緩地眨了眨。

  再無什麼來到囚徒近旁,除了落腳無聲的夜。夜一來,天地的輪廓就統統蟄伏,清楚的只有聲音:風吹長草的沙沙聲、男人們的呼嚕、東一下西一下的巡夜梆子……

  看守人抱著柄短刀倚樹而眠,哈喇子吊出來老長。被看守的趙老多將眼分開了一條縫,四面掃掃,就將腳踝也分開。那並未來得及結扣的粗麻繩悉悉索索地在草叢裡鬆開,如一條把已纏緊的獵物放走的蛇。

  這獵物自己搖擺著站起身,也就蛇一樣,三彎四曲地拐繞著,溜了。

  遙遙呼應著的,是營壘邊一條閃泛著蛇鱗之光的,靜靜的夜河。

  河水上游,蒙古人營盤的氣氛則殊為不同。裡頭照舊是鼾聲起伏,可外圍卻並非聲籟俱寂,而是一陣陣的戲謔笑鬧吹拉彈唱。以擾夜為任務的王軍們活似群深夜狂歡的鬼,自頭一夜就被如此折騰,蒙兵休說夜襲,只求噪音裡能睡個安穩覺就謝天謝地了。睡覺輕的,如韃靼方的主帥布日固德,一晚上總得反覆驚醒個幾次。只不過這一夜的這一次,他沒有再接著入睡。

  散衣坐帳,急不著冠,兩眼彷彿是被丟入了一大把燃料的火堆,有猛撲而出的亮,「什麼,瓦剌投敵?!」

  「正是。」前半夜逃營的啞巴漢人趙老多不僅能說話,而且說的一口地道蒙語,每句話,都使對面的那雙鷹眼更亮一分。「就在明夜行動,由帖木兒親自指揮營內突襲,王軍在外合圍,兩軍聯手,一起剿滅咱們韃靼。」

  布日固德驚怒交集,「眼見勝利在即,帖木兒瘋了不成?」

  趙老多冷笑連聲,「正因為勝利在即,帖木兒由於己方損失太重,已無法與咱們抗衡,怕是一旦大汗您率領盟軍取勝,就會借軍隊已進入瓦剌領土的優勢一舉將他蕩平,因此私底下接受了王軍的議和。攝政王許諾,除掉您之後,冊封他帖木兒為蒙古大汗。」

  聽罷此言,布日固德拳攥如鬥地喃喃自語:「打小就這樣,永遠不敢堂堂正正地跟我拼一場,只會在背後耍陰謀詭計——」眼中的光亮突又一沉,高聲道,「哼,差點兒又上了齊奢這跛子的當!」

  下頭的趙老多迷惑叢生,「大汗?」

  布日固德放鬆了拳頭,聲音也跟著放鬆了許多:「王軍守得固若金湯,之所以給你成功逃出來,就是要你把所聽到的消息告訴我。議和之事純屬子虛烏有,不過是為了挑動我跟瓦剌內訌。」

  案頭的一把甜白釉油燈噴然放光,將趙老多亂擺的手勢映在帳幕之上,放大了數倍不止,「絶無可能!」

  「何故?」

  趙老多言之鑿鑿:「王軍一直認定奸細另有其人,絶不可能是個啞巴,所以才會對小人疏於看管。退一步講,就算當真是反間計,也該趁小人在營內時散佈消息,可自始至終小人未聽見有一絲半點兒的風聲,還是今夜逃走時路過河邊,恰巧撞破了兩方使者的密談才得知。再退一步講,就算有人能掐會算,算到小人放著近路不走,卻繞遠沿著河道回營,故意安排下那兩名使者,也該讓他們說漢語,而非蒙語給小人聽才是。須知,趙老多可是個漢人,這齣戲豈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大汗,兩軍勾結之事千真萬確,帖木兒的使者甚至親口指誓,說拿您的首級來換取封汗的金冊金印。事態緊急,望大汗早做定度。」

  一番有理有據之辭顯然已說服了布日固德八九分,他的拳頭又捏起,齜著牙嘎聲大喊:「來人!派人去探探瓦剌那邊有何動靜。」

  得令入內的小番把肩聳了聳,「稟報大汗,並無任何特別的動靜,今夜敵人突然撤走了瓦剌那半邊的擾兵,他們都趁著安靜睡大覺呢。」

  仿如是一口咬住了狡獸的捕獸夾,趙老多的牙縫裡發出咔咔的厲響,「大汗,人家今夜讓瓦剌人睡大覺,為的就是明天讓咱們韃靼人也睡大覺,而且永遠也睡不醒。」

  原本火冒三丈的布日固德頃刻間面如死灰,但漸漸,卻有千萬燒炙的火星子自灰燼下復燃。是長生天眷顧,才令他於千鈞一髮之際得知這令人不齒的陰謀,那麼他就更該以出色的功業來回報上蒼。恢復蒙古榮耀的大汗將是他布日固德,但並不靠那跛子來冊封,而是靠打敗那跛子,跟他整個的王朝。

  「傳令下去,」既高雅又冷酷地,布日固德把他鈎狀的長長的指頭往空中一划,「全軍立即秘密準備,屠營瓦剌。」

  布日固德所策劃的是一則相當行之有效的應激方案:首先除掉王軍內應,也就是自己一直以來在草原上最大的敵手瓦剌族,隨即撤軍,繞道去後方截斷王軍的糧道,堅壁清野,打對方最打不起的消耗戰。而這兩步的關鍵,都仰賴於行事時的速度與隱秘。

  但對於兵力如神的韃靼人,這兩者均不在話下。兩刻鐘後,便已毫無阻礙、默默無息地潛入了連營的瓦剌大寨,無數的夢和人頭同時被截斷。正當布日固德越來越滿意於事態的進展時,響起了一陣計劃之外的噪音。

  「大汗,棲馬場起火了!」

  布日固德抹一抹濺滿了瓦剌人鮮血的刀頭,空自氣勢如虹,「沒我的命令,誰這麼大膽私自放火?」

  「不是咱們自己人幹的!」

  說時遲那時快,蒙古大營已整個地像盤紙引子,被無數狂奔亂蹶、鬃子上帶著火就到處撞的馬匹引得東一處西一處地燒起來。人嚎與馬嘶,血水與火光,直直亂了個地抖天震。布日固德什麼都明白了,他伸手進這亂勢中,隨便抓過了一匹連鞍具都無的跑馬,縱身而上。

  可當馬終於載著他越過重重的險厄奔出大營時,映入布日固德眼簾的,卻是比羅網的網眼還要密集的王軍戰士們的眼,層層疊疊、成千上萬,在面前,黃雀在後地盯著他。

  布日固德勒馬,原地踏步了三下,馬刺一夾,高喊著揮刀向前衝去。一隻鷹,為斷翅墜落的驕傲,而展翅翱翔。

  趁蒙軍內亂,王軍四麵包抄一網打盡。瓦剌的帖木兒戰火中命歸黃泉,韃靼的布日固德則率領數十部將破圍,一路向北奔逃,無奈臨時抓來的馬腳力有限,敵不過在後追趕的王軍精鋭每人三馬隨程倒換,到底在天亮時短兵相接,繼而一敗塗地。

  五花大綁的布日固德被送到了敵方主帥齊奢的面前,押解官命其行禮,見其不從,抬腳就往韃靼大汗的後膝彎踹去,「跪下!」

  布日固德只微微一晃,仍帶著一頭一身的鮮血塵灰,昂然天外地矗立著。

  齊奢手一抬,解官躬身後退了兩步。齊奢則一步步走近,站在大約幾尺開外的地方凝視著布日固德。當他們年少時,曾滿懷惡意地用賽馬、箭術、摔跤等各種遊戲來進行競爭;甚至齊奢不得不羞慚地承認,連同他第一次純潔的談情說愛都含有著大量不純潔的競爭成分在內。而這對已成年的兒時惡友,最終在今日,拿他們已各自成長為一個國家那麼強壯的臂膀來摔打搏力、一決雌雄。齊奢清楚大王子布日固德從來就瞧不起自己,即便他正以贏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哪怕他再以贏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一百遍,也無法讓他更瞧得起自己一分。而這是另一場,他永遠打不贏的戰爭了。

  布日固德僅僅掃了齊奢一眼,就無語地調開臉,他眸子裡所泛出的冷清如一面放置在極高處、僅用於反照日月星辰的天鏡。

  齊奢又抬了一下手,布日固德就被帶走了。自始至終,他們誰都沒跟誰說一句話。

  喋喋不休的是大將宋立軍,撓頭苦思,一意相詢:「王爺,末將如今明白,不給趙老多喝水就是為了令他口渴難耐,脫身後定會先繞道去河邊飲水,好讓他撞見咱們排好的戲。但萬一這趙老多當真聽不懂蒙語,豈不前功盡棄?」

  齊奢可有可無一笑,「一個啞巴能做奸細,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根本就不啞,之所以需要裝聾作啞,是因為他也根本就不是漢俘從軍,而是潛入俘虜中的韃靼人,說漢語有口音,會被人識破,為了掩飾身份才有口不言罷了。」

  宋立軍茅塞頓開,連連搖首道:「心機如此深沉,可怕,可怕。」說的明明是趙老多,卻在誰都沒發覺的弦外之音裡,影射了那在深不可測的一念間,便叫敵人自相殘殺的年輕統帥。

  棲鴉爭樹,宿鳥歸林。

  由攝政王親率的前鋒隊伍返回營地時,薄暮已至。略聽了聽投降人數和所繳獲戰利品的情況後,一夜未眠的齊奢就轉往自己的大帳中去。剛一入閒人免進的內圍,身邊的侍衛何無為便將手朝刀柄上一抄,「誰?出來!」

  自對面的草叢後站起了一個人,竟然是抱貓丫頭鶯枝。瘦仃仃的孩子身骨,腮幫子被頂得高高鼓起,啃了一半的窩頭還捏在兩手裡,不知是嗆的還是嚇的,滿目淚花。

  齊奢定睛一望,啞然失笑,「這是怎麼了,躲到這兒來吃獨食?」

  誰知鶯枝居然把小嘴蠕動了兩下,噴著渣地哭起來,「求求王爺了,千萬別告訴娘娘!」

  齊奢收起了笑臉,攢起了眉頭。

  問上幾句話的功夫,金色的艷陽已升起在正中天,陽光下一蓬一蓬的野草招搖著,滿目新綠翠色。齊奢摒退了鶯枝,拂掉沾在衣裾上的幾根草葉,踏入帳中。

  床上的青田笑意穠麗,欠身為禮,「恭賀王爺大獲全勝。」

  齊奢上前摁住她,手握手地在床邊坐下,「你今兒好些?胃病又犯了嗎?」

  「好多了,別擔心,胃病也沒有犯,就是有些懶怠動彈罷了。」

  齊奢凝目於青田浮腫蒼白的臉面,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一天只喝兩口稀粥,能不懶怠動彈嗎?——鶯枝告訴我的。自糧荒的那日起,你就使法子叫佐官假傳我的命令,讓廚房一天只給你們送兩碗清粥、一隻饅頭,你自己就喝幾口粥,剩下的給幼煙她們。鶯枝餓得捱不住,順手牽羊躲起來偷吃,被我撞見了。」他見青田被揭穿後面露窘困,不禁又一嘆,「可犯傻了不是?你們女人家能省下來幾口東西?白苦著自己。」

  青田語塞了片刻,低下臉直揪被角,「我和幼煙、照花、鶯枝四個人省出來的,怎麼也夠一個兵士吃的了。他們都是要上戰場拚命的,我們成日價呆在這裡什麼也不做,吃了也白費。再則,你疼我,自己只一天一頓,卻私下仍叫人供著我一日三餐。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行伍之人都是些直性子,誰合他們的心就以命相酬,不合的恨不得宰了還不解氣,他們的嘴巴能有什麼避諱?一罵起人來貶得連畜生都不如。萬一有人嚼舌根,說攝政王看重女色甚於萬千將士,這名聲一傳開來,豈不叫大家心冷,哪裡還肯與你同心同德呢?」

  這一片調護的苦心令齊奢頗有些不勝感慨,他攥住青田的手,輕輕地摩挲著,「那你就這麼幹餓上七八天?」

  青田頑劣一笑,「我打小就餓慣了,算不得什麼。你也別拉著一張臭臉了,既然是我自個死乞白賴非要跟爺來的,少吃幾口飯,也不敢跟爺抱怨。」

  齊奢笑了,帶著種闌珊的倦意向前攏住了青田,只覺平安而喜樂。青田也一樣,平安,是因為這一切終於結束,再不必把心放在每一時每一刻裡熬煎,等他血淋淋地歸來;喜樂,是因為能有個機會把胃放在每一時每一刻裡熬煎,讓世上最難以忍受的饑餓來替自己證明,即使毫無用處如她,也可為他這樣一個無所不能的男人做些什麼——憑藉愛的氣力。

  有氣無力地,青田將下頜擱在了齊奢的肩頭,指尖往他脅下戳戳,「噯,繳了蒙古人那麼多馬匹牲畜,給姑奶奶殺頭肥牛吃吃看。」

  齊奢笑著後撤了一分,抹去她鼻窪處一層微涼的虛汗,「空了多少天食了,一下子哪禁得起大油大膩的?還是先叫廚房給你熬碗清粥吧。」

  青田睜圓了兩眼瞪視他,接著眼一閉,痛不欲生。

  過了中秋,除留下一批進行戰後談判的官員外,攝政王大軍沿進軍原路回師。為了方便處理一路不斷的牒報,齊奢棄馬登車,不多久就批覆了關於瓦剌和韃靼稱臣納貢的同時,開放大同、廣寧、開原等幾處馬市與其交換茶葉、布帛、鐵器等物資的條款。一戰威震四海,一和恩澤被民。

  這日已快到晚間,又有快馬來遞件,卻是一件封固嚴密的私信。

  壽字燭托被行車震得曳曳而抖,就著暈光,齊奢抽出信紙從頭粗看一遍,復又細看了一遍,道:「我諳達已繼承了汗位,也接到了我派人押送給他的大王子。」

  青田懷抱在御依傍一旁,對著滿是蝌蚪文的信,滿臉上都是掩不住好奇之色,「二王子怎麼處置他大哥?」

  「幽禁終身。」不知何故,齊奢頓了好一會子才答。他把封套和信紙一起都撩在燭火上,燒掉了。

  青田的嘴裡是一大塊空蕩蕩的詞窮,她伸出手,慢慢撫摸著齊奢的手臂。他摁住她上下游移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一拍。

  車外陡然大亮,跟著就響起了兩聲悶雷。隨夜而至的暴雨中,沒人可以不對那無形的翻雲覆雨之手心存敬畏,其中亦包括那些有著雙翻雲覆雨之手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