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迅速,早又是朔風乍緊、秋去冬來。
齊奢忙於整頓財政,日日早出晚歸,常在如園的籤押房內與近僚們商談至三更夜半。青田每每必熬夜等著他,有時實在太晚,便把侍婢們都打發著睡了,回頭親自服侍著齊奢更衣盥漱。
這一晚他進門又到了午夜,還一頭紮進天泉舍批閲公文,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才肯歸寢。卻看一床厚厚軟軟的金線鴛鴦被上一團白雪,在御正臥被面中央,睡得呼呼的。青田回頭向齊奢「噓」一聲,躡手躡腳地爬進裡床,從邊上把被子揭開一條縫,小心翼翼地滑進去。齊奢也「噓」一聲,抓住了自個這邊的被頭輕掀開一寸,停一停,卻陡然手臂一揮,「走!」將整張大被向後抖過去,直折得被上的在御連打了幾個滾撞在床尾,「齜哇」一下高跳著驚醒。
齊奢樂得拍掌大笑,直將鼻下的兩撇「八」字黑鬚扯成「一」字,伸展四肢擺個「太」,大模大樣地躺進了床裡。在御氣咻咻地衝他叫了兩嗓子,憤憤然蹦下床,往熏籠邊的貓籃裡爬進去。青田也氣得直捶床,「好好的你又欺負人家。」翻身就要下去抱在御,被齊奢一把摁定,另一手就扯落了帳子,「隨它去吧,明兒就好了。天不亮爺就得例朝呢,可睡不到兩個時辰了,你快聽話別鬧了,讓爺好好抱著睡一覺。行了行了,你家在御一身肥肉,凍不著。別擰了別擰了,快睡,睡了……」
在御吃了這一記大虧,到第二夜齊奢回來,只對他尾巴一甩,幾下躍去了一隻九桃紋高幾上,抱起兩隻前爪,冷傲地別開頭。剛好鶯枝和另一個小丫頭端了幾碟豬肝、牛乳進來,齊奢橫手接過,「你們去吧,我來餵。」自甘獻媚地追著放去貓兒鼻下,「在御大胖,在御小乖,跟你開個玩笑,瞧你,心眼真小。別生氣了,來,吃點兒肉,喝點兒牛——」
他正俯在在御臉前喜眉笑眼地哄著,竟不妨在御驟然把對揣在懷裡的前掌揚起一隻,掌墊「啪」地照著他側臉就給了一下,打完了後腿一蹬,轉瞬就沒影兒了。齊奢在原地愣一刻,方才兩耳生煙、雙眸出火地喊起來:「青田!段青田!」
其時青田與照花在隔間描花樣,聽了這十萬火急的叫喊,忙快步趕過來,只見齊奢滿面怒氣地立在窗檯邊,「你們家在御打我!」
青田不明所以,「啊?」
齊奢長展一臂,腰下的一塊玉螭韘佩恢恢晃動,猙獰不已。「我才好心餵牠牛奶,它居然伸手打了我一巴掌。」
青田明白過來,「嗤」一聲笑了,「它那小爪子能有多大力道,打你一下,還不跟給你搔癢癢似的?也值得這樣橫跳一丈、豎跳八尺的?」
聽了這話,齊奢益發發作起來,「不行,爺長這麼大從沒挨過誰的嘴巴子,今兒這一下你必須叫那東西給我講清楚嘍。」
青田也越是笑個不住,「有什麼好講的,還不是昨兒晚上人家都睡著了你非耍弄它,自找的。」
「那也不能打我臉吶,你快去找它出來,當我面兒也扇它一下,你去不去?不去是吧,行,不去我去。」一擰身,當真四處找過去。一眼在一張如意軟雲榻上瞄見在御,一步跨上前就在貓頭上拸了一巴掌。
青田緊跟在後面,卻不及阻攔,直恨得跺腳,頭上一雙鑲紫玉鏨金的流蘇對釵纍纍抖顫著,「你這人真不講理,原是你不好在先,又這樣以大欺小,也虧你下得去手。」
在御挨了打也不叫喚,蹦下來一溜小跑從門簾下鑽了出去。青田白了齊奢一眼,也扭身自去,回到房裡頭,同照花咬碎銀牙。照花拈著筆,笑得濺了一手墨,「想王爺那樣沉穩的一個人,到了娘娘跟前怎麼反像沒長大的小孩子似的?」
「他就是沒長大,成日裡招貓遞狗的。」青田狠狠地擰絞著右手上兩根涂金鏤花的銀護甲,嘟嘴抱怨。一語未竟,又聽得齊奢在外頭高喊起來:「段青田,段青田!你給我過來!」
聽著那聲音是從天泉舍傳過來的,照花竊竊而笑,青田氣鼓鼓地睞她一眼,抬身覓去。
「又怎麼了?」
插手斜立在門邊,眉髮鬢角涼意凜凜。
齊奢的盛怒更勝其前,整張臉都氣得發白,「你看,你自己看!」他站在大桌後,手裡抖著個什麼,「啪啦」一下擲在桌面上。
青田近前幾步拾起來,這一看倒又禁不住笑彎了腰。那是一份素紙白折,題頭寫著「山西道監察御史臣馮道引跪奏,為大臣品格卑污,行止不端,請立賜罷斥,恭折仰祈聖鑒事,竊查戶部右侍郎……」從那侍郎的名字起,其後一片墨跡模糊,還有股騷味——是貓尿。
一整隻擺在大桌上的黃匣子全泡在尿裡,一層浮沫還沒褪,顯然是在御才做下的好事,把齊奢氣得眉髭倒豎地嚷嚷:「反了它了!你還笑?!」
青田急忙憋住笑臉,捏著那摺子邊又擱回,「好了好了,你且別急,到外間轉轉去,我把這些拿到火盆上烘一烘,乾了就好了。」
「那也不成,請安的黃折倒也罷了,這奏事的白折也給我尿了,字跡全污,還一股味兒,就乾了也看得出,你讓我怎麼發還摺子?」
「我再幫你拿香熏上一熏,回頭大臣們看了,只當是不小心把茶水潑在上頭,也沒什麼要緊的。」
「怎麼沒什麼要緊的?這還好幾本摺子我沒看呢,這下怎麼批覆?你你你你把那只獨眼龍給我叫出來,我非讓它長個記性不可!」
「你還嫌在御的記性不好吶?」青田從衣鈕邊抽出一方青玉鸞鳥絲帕,來抹齊奢的團紋蛟龍出海袍,把沾在他袖口的一點尿漬含笑擦去,「昨兒你招它一下,它今兒就要還你一下,你又打回去,它再給你尿回來。你若還不依,自把它叫來踢幾腳,它更不知想出什麼歪點子來氣你,又或是真傷心了就此翻臉不理你,還不得你費心去哄?冤冤相報何時了,算了吧,啊。」
齊奢掙袖一甩,「不行,就是你給慣的!弄了兩個丫頭專門伺候它吃喝拉撒還不行,還叫鶯枝這麼個抱貓丫頭天天陪著它玩,捧得簡直活菩薩一樣,它才敢這麼無法無天,騎在爺頭上拉屎拉尿。」
「那都算我的不是成不成?我的爺你平平氣,放那東西一晚上臊著甭理,它保準明兒就巴巴地黏著你,到時候你再說上它兩句也就完了。」
「為什麼每次我倆有事兒你都護著它呀?」
「不是我護著它,它又不懂什麼,你同它生這麼大的氣不是白氣著自己?」
「誰說我白氣著自己?我收拾它一頓我就不生氣了。你快把它給我弄出來。」
「好了三哥——」
「你少囉嗦,我還就告訴你,我今兒要不好好教訓那畜生一場就不姓齊。」
「姓齊的你還沒完了是吧?」青田也怒從心起,一把摔開了手,「那你把在御叫來,綁去你的箭垛子上射它十箭可就遂了心了?這麼大一個人老和一隻小貓過不去,你羞也不羞?」
「你——」齊奢粗喘了兩聲,抬手就把桌前的一樽春瓶拂去地下,箭步走開。
青田瞅著他一跛一跛的背影,眸中的一點怒氣就漸漸化作了晶瑩閃耀的笑意。她掖回帕子,兩手拍一拍,輕聲連喚:「在御?在御?」
她在帖室裡找到在御,又往宜兩軒去找齊奢。他已換過了寢衣歪在床裡,幼煙在腳踏上跪著替他捶腿。青田擺手叫幼煙退開,這頭就抱著在御坐去到他身畔。
「我們倆來給你賠不是了。」
齊奢冷麵冷眼,旁視一邊。青田自管笑儼儼的,倒更往近偎一偎,吐氣芬馥,「攝政王爺,您瞧瞧,我把罪貓給您擒拿歸案了。」她又別過頭對著懷中的在御,把聲調放得很嚴厲,「在御聽著,想你素受朝廷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卻反恃寵跋扈、作惡多端?今日你褻瀆御物、藐視親王,若不重治,何以飭法紀而示萬世?惟念你年老,姑於萬無可貸之中免於肆市,著加恩賜令自盡。」說畢把在御往床下一丟,伸出雲頭錦鞋,在它周身劃了兩劃。
在御跟著青田的腳擰兩擰,耳朵一耷拉,便就地一滾,四仰八叉地躺倒了,眼皮閉得死死的,全身僵縮,尾巴歪在一邊,連一根毫毛都不再動彈。齊奢用餘光瞥著貓兒的憨態,早不禁笑出來,把腳上的白緞平金襪踏去在御的小肚子上揉弄幾下,又去撥弄它腳爪四肢。在御全不作稍動,真與死去一般無異。
「嘿,你這廝原來也會這招。」
青田趁勢環摟住齊奢的腰,聲調放得似乳燕婉轉:「三哥哥,三爺爺,看在罪貓已經伏法的份上,您老人家就消了這口氣吧。」
齊奢放聲大笑,「你們倆,一對鬼靈精!」說著就將踩在貓腹上的腳蹬兩蹬,「得了胖廝,起來吧。」卻看在御依舊死態逼真,更惹他笑個不已。
青田俯下腰去,伸指在在御的鼻前輕輕一彈,「唒!」在御翻身躍起,咧著嘴,藍眼睛亮亮地向上一望,順著齊奢的腿就蹦上來,趴去他胸前。齊奢拿手在它臉前一點,「你給爺等著。」
在御「喵、喵」幾聲,兩把鬍鬚抖一抖,低頭往他頸下一抵,煞是惹憐。
齊奢笑著抱住它,一手就去扯被子,「段小囡睡覺。」
青田笑一聲,「我還沒卸妝呢,你們爺倆先睡吧。」
待她除了晚妝回來床邊,見齊奢和在御已臉貼臉地睡熟了,呼嚕一震一震。她笑望著他與它,有幸福暖暖地升起,淹沒她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