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殘雪不日後化盡,展眼將至年關。
京師各大衙門是從臘月二十八休假直至翌年的正月十六,除值守人員外例不辦公。由於臨近歇衙,大大小小的事務便格外多,各地開封建府的大員們也相繼遣人入京送節禮,攝政王府由早到晚人流滾滾。而除了一干體制森嚴的儀典外,又有許多諸如撰寫「福」字遍賜重臣的繁雜瑣事,無一處不需齊奢費心。一過小年,他已不便在如園歇宿,仍就搬回王府裡。除夕正日,在皇極正殿率王侯臣工為皇帝辭歲,夜間則是自個府內的告天祭祖。王府由大門、儀門、大廳、內廳,到內三門、內儀門、垂花門,皆一派花燈金燭、錦裀綉屏的盛景。祭祀既畢,自有美酒綺席開設於正廳正堂。齊奢獨據當中一張大膳桌,繼妃詹氏端坐東面第一桌,側妃順妃在西面第一桌,其餘各位侍妾則按份位高下、冊封先後,倆倆一桌地依序並坐在東西兩側。
諸姬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夫君一回,為博一顧,無不妝扮得爭奇鬥艷,唯恐落於人後。一眼望去滿坑滿谷的白面、烏眸、粉腮、紅唇……纖手向齊奢頻頻舉杯。滿席間,只有側妃順妃寡言少語,額前圍著海獺臥兔兒
,小巧的下巴也半埋在貂鼠風領內,露出來的一小塊臉容滿是冷淡陰晦。與之桌案相鄰的容妃往這邊睞一眼,倚過了上身悄聲道:「順姐姐,大家都給王爺敬酒,你怎麼也不敬一杯啊?王爺才連那姬人的酒都吃了呢。」
順妃挺了挺一副細腰窄背,把兩隻方正剛硬的大眼睛斜乜去一角,「吃你們的酒有什麼用?也弄碗迷魂湯給王爺灌下去,灌得他成年累月地守著你,連府門朝哪兒開都忘了,那才叫本事呢。」
容妃忙撩起遍地金掏袖,往她嘴邊一掩,「姐姐可小聲點兒,大好的日子,叫王爺和繼妃娘娘聽見了,白惹一場不高興。」
對面又已立起了一位佳人,檀口含朱,橫波挹翠,兩手捧住了金花雪地杯,音質與瓷質一般溫婉,「妾妃香壽,再敬王爺與繼妃娘娘一杯,恭祝王爺與娘娘福以永年。」
上首的齊奢與詹氏雙雙一笑,坦受不辭。香壽方適落座,與其同坐的婉妃又翩翩而起,眉上一環鑲寶石嵌白玉的仙人金抹額,濯濯地輕壓著一雙俊眼。「妾妃也再敬王爺和娘娘一杯。」
齊奢執杯一笑,「今日飲酒過多,已不能再喝了。」
婉妃滿懷深意地向身畔的香壽一瞥,「王爺才吃了壽妃妹妹的第二巡酒,怎麼就不肯吃妾妃的?可不是偏心?」
「府中合歡大宴,壽妃有好幾年都不曾臨席,不一樣的。」
「說到底,還是偏心。」
齊奢已有七八分酒意,笑著將手間的小盅一晃,「好,吃你這一杯。繼妃就饒過她吧,她是向來不宜多飲的。」
婉妃這才心滿意足,也掩面將手中的酒水飲盡。不多時,又有兩名王嬪捧杯上前,笑語勸酬。齊奢也不再推拒,一一嘉納,醉眼取次花叢,只見這一個流光眇視,那一個笑靨回春,妻妾環繞中,他卻只感到難言的愧疚。他在唸著如園,唸著重重孤庭中一個沒有家、一個信任地把他當做家的女子,在這萬家團聚的夜晚,還是被他孤零零地拋下了。然而眼前的這些個青春女子,萬花繽紛、朵朵寥落,他又難道問心無愧?
他想,他能給予所有人的唯一安慰,就是自己的酩酊大醉。
一開了年,緊跟著就是元宵節。往年宮中均會舉行聲勢浩大、君臣共樂的賞燈大會,但今年因攝政王進行財政改革,三令五申杜絶鋪張,這場每年耗銀幾十萬兩華而不實的盛會就首當其衝被明令取消,只在皇城內保留一場小型慶典。民間的燈會是始於初八,止於十八,但皇家燈會歷來是在元宵正日才開鑼點燈,因此十五之前,宮中都一派悠閒的景象。
層疊的院牆和巍峨的殿堂深深寂靜,唯獨從慈寧宮的院內傳出來一陣低低的啜泣。但見宮門口跪著一位小宮女,哭得兩眼發腫,「我不過在回話時不小心說了句『玉茗姐姐叫我拿給太后的』,太后就不高興了,說當著主子哪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姐姐妹妹的,就是要稱呼,也要稱呼『奴才的玉茗姐姐』,罵我在宮裡這麼多年連這點兒規矩也沒學會,就叫人掌了我的嘴巴,罰在外頭跪著。」
「唉,」旁邊的一位宮女腰肢半折,沉目而嘆,「太后最近是不大對,每每早上起來不是嫌香熏得濃了,就是嫌茶泡得久了,總要尋個由頭把誰罵一頓,這一天的氣才順。太醫說是肝火太盛導致鳳體不豫,我看吶,倒像是犯了俗語裡說的『被頭風』。」
「什麼?」
「嗐,你打小入宮,不知道這些。民間的寡居婦人半生守節操持門戶,好容易兒女長成,苦出了頭來,該享一享家道興隆的福了,卻總是提不起精神,反倒無緣無故地亂發脾氣,這就叫「被頭風」。必是頭一天夜裡想起那不能跟晚輩、下人訴說的心事,淒清不成眠,所以早起時不時就要無事生非。」
「噓!」近處走來了一名太監,小聲提醒,「什麼『枕頭風』、『被頭風』的,你們倆活得不耐煩了吧?」說著,畏怯地向不遠處的正殿瞄一瞄。
殿內,幾名宮女正圍著喜荷團團轉,又是捶背按摩,又是進膏滋藥,喜荷半睡在美人榻上,病容裡含著怒容,臉色難看非常。
大宮女玉茗手捧一隻掐絲琺瑯的香盒,自內取出兩粒紫紅色的香餌,投入獸首八珍的鏤雕熏爐中。
「太后犯不著為那些蠢奴才動怒,這是太醫院特為太后調製的『寧遠香』,極是舒肝平氣的,太后深深地吸幾口氣,很快就覺得舒服了。」
話音初竟,已由院外飄進來一道太監的歷嗓:「母后皇太后駕到——」
喜荷顫動了一下眼皮,「剛說舒服,這不舒服的人就來了,迎駕吧。」
自王正浩之亂後,東西兩宮的地位早有玄妙的變化。儘管東太后王氏親臨,喜荷也不過只來在殿門口迎一迎,形色敷衍,「不敢勞動姐姐紆尊降貴,親自視疾。」
王氏的雙手由典雅高貴的玫瑰紫素緞襖中遞出,攜住了喜荷的手,「我一聽妹妹不舒服,心裡很是掛念,怎麼樣,太醫瞧過了沒有?」
「瞧過了,沒什麼大礙,姐姐裡頭坐吧。」
二人坐定之後,王氏先尖著鼻子嗅一嗅,「咦,這是什麼香?從前似乎不見妹妹用的。」
喜荷依舊是半歪不正,一臉懶懶的,「就為我最近鬧肝氣,太醫院專門配的,叫什麼『寧遠香』,倒是有些用,早起焚上一爐胸膈間就不那麼疼了,所以最近總用這個。」
王氏不復一度的尖酸刻薄,很是親切的模樣,「既然好,那就一直用著。妹妹的身子素來強健,一些小小毛病無須放在心上,只要好生靜養,定能早沾勿藥。」
「借姐姐吉言。」喜荷託了托自長樂髻上垂下的一根紅藍寶石蜘蛛墜,「姐姐也不必叫這個拘住了,只管讓吳染把水煙給姐姐點上吧。姐姐慣用的煙絲『金壺寶』裡帶著股花香,也是極安神的。」
王氏露出一縷笑,兩支流蘇墜珠釵輕碰著臉頰,香裊光溢,「既然妹妹這麼說,我就吸上兩口。這些年也有癮了,一天離不得。吳染,裝煙。」
王氏「噗嚕噗嚕」地吸了一會兒水煙,隨煙霧瀰散的,是一些輕飄如煙的閒話:「最近老想起從前的事兒……一晃都過去了這麼多年……眼看著皇帝大了……昨兒我又夢到先帝……」
喜荷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正覺略有睏意,卻被一句話兜頭喝醒。其實這句話,王氏問得非常之輕:
「妹妹還記得淑妃嗎?」
啊,淑妃,怎麼忘得了!穠麗的腰身,妖艷的笑靨,六宮粉黛無顏色。自從她入宮,除了她的寢宮與煉丹的丹房外,沒有人在別處看見過皇帝,以至於皇后王氏指名道姓地稱她為「狐媚子」。後來,狐媚子懷孕了,更加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常說腹中的孩子將會被立為儲君,而自己會晉封為皇貴妃,飛揚得意時,連對王皇后也出言不恭。然而還沒等腹部驕傲地顯出形狀來,皇帝就駕崩了——光著身子死在她身上。積怨終於暴發。淑妃帶著她剛滿四個月的身孕被下令生殉,據說死狀慘烈。
這是後宮中最腥艷的一筆,單單想起來,也會令喜荷心肝顫動。她坐正了上身,撩眼望去,王氏卻只管在炕幾另一頭吸煙,好半天方接道:「唉,畢竟是親哥倆。你瞧瞧三爺,也這麼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據說沒黑沒白地只和那小班倌人混在一處,溺於女色。」
王氏一向對齊奢敬而遠之地稱「攝政王」,驟然用起長嫂的關切口吻,更叫喜荷拿不準該如何答話。
似有所洞察,王氏別過臉正目她解釋:「改革風生水起,都靠三爺掌舵,三爺好,國家才能好。」
喜荷疑慮而警惕,略帶踟躕地說:「只怕三爺的好壞,姐姐和我鞭長莫及。」
「那就找個近水樓台之人替咱們管上一管,」王氏吐出煙嘴,意態幽邈垂下了雙眼,「或許就好了。」
如狹小的瓶口鑽出一隻海妖來,自她精緻的鼻孔內,噴出了一股陰藍色的煙。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申時末,由金水橋至午門,一乘八抬大轎長驅而入,停在五鳳樓前。轎落,步出禮服大裝的攝政王齊奢,身上的杏黃色蟒袍前後各綉有五爪正龍一團,兩肩抗著五爪行龍,下襬是五福捧壽、富貴不斷頭等花樣和海水江崖,頭上的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蟬,施珠翠。神姿高徹,明峻若神。
他疾行直上城樓,一進殿,立即跪倒自責:「太后、皇上萬安,恕臣遲來之罪。」
西太后喜荷同少帝齊宏一左一右地分坐御榻兩端,喜荷毫不以為忤,反連連地笑道:「年下雜事甚多,哪一件不要三爺料理?再說三爺也沒遲,原是我和皇上到早了些。」
佛堂反目後,齊奢早已心生悔意。正月初一、初三,近支宗親入宮賀年,他三番兩次找機會欲向喜荷道歉,喜荷卻只擺出一張笑渦的假面。他清楚以她的個性絶不會就此甘休,故爾現在每當望著這張笑臉,總有些忐忑不安之感。當即,只將語氣放得加倍恭謙:
「多謝太后體諒,臣下還有一事要請太后、皇上恕罪。如今財政改革已步入正軌,但想要徹底扭轉多年來入不敷出的拮据之像,除了整改稅制以增加財路,也要緊縮開支以杜絶靡費。每年的宮中燈會耗資甚巨,因而不得不縮小規制,略一應景而已。盛會取消,百官自可去東華門外的燈市與民同樂,只是委屈了太后、皇上。」
喜荷依舊是一笑以應:「燈火璀璨不過是眼前之樂,國庫充裕才是長遠之福。三爺一意為國謀福,何過之有?」
「就是,」少帝齊宏著簇新的一身通袖龍襕袍,襯著又拔高了一截的個頭,更顯得眉清目秀,罕有地放肆嬉笑著,「往年看燈,那些個皇親國戚閣老翰林擠著一屋子,害朕連口大氣也不敢多出,今兒這樣多好,就母后同皇叔陪著朕,自在極了,以後每年都該這麼辦。」
喜荷以袖掩口而笑,她頭頂戴著鳳凰展翅八寶冠,腦後是吉鸞點翠滿冠
,臉面的大妝紅是紅白是白,燈景補子蟒衣遍勾彩絲,看起來整個是一團喜氣。隨後她移開了衣袖,笑眯眯地朝地下的齊奢舀一舀手,「三爺快起來,坐,今天過節,咱們不敘國禮,只敘家禮。三爺從外頭趕來冷得很吧?應習,去把剛那湯圓進一碗來,給三爺暖暖身子。」
她眼睇著齊奢在鋪有皮坐褥的太師椅坐下,自個才端過了案上的茶盞抿一口,軟餳餳地說:「本來母后皇太后也打算一道來觀燈的,不過姐姐她今兒個本就有些鳳體抱恙,只怕來樓上更受了風,三爺就明兒再找個時間去一趟慈慶宮,親自向姐姐謝恩吧。」
在喜荷的預料之中,齊奢露出了詫異不解的表情,「謝恩?」
「哦,是這麼回事兒。」喜荷的笑面深沉卻流暢,如一道九曲十八彎的險河,「近來有一則傳言甚囂塵上,說是三爺竟不顧朝廷尊嚴,同歌娼藝妓之流勾纏不清。本來這種惡意造謡不去理它也就是了,不過當此多事之秋,難免給一些別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機。所謂無風不起浪,究其根源,還是因為三爺缺少一位正妃掌管中饋。府裡的世妃香壽我曾見過幾次,覺得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出身不足。可巧母后皇太后聽說,特意給了恩典,將她抬籍收為小妹,名入王家族譜。有了這個身份,再加上壽妃的端麗賢淑,大堪扶做正妃。我們兩宮商量過了,由我們姐倆替新娘子備嫁妝,皇帝親自指婚,今年就風風光光地把喜事辦了。王府裡有了名正言順的王妃娘娘,那些個空穴來風之語不就不攻自破了?」
笑意盈盈地,她直視他。這男人在佛祖前給她的恥辱,喜荷永世不能忘。而齊奢也在直目以望,眉宇間翻滾著電閃雷鳴,「臣府中已有正室詹氏,復立正妃,似乎不妥。」
「這就錯了,」喜荷立即反唇相詰,「王爺給詹氏的名位是繼妃,不過位同副妻,親王的正妻只能是王妃。」
「即便如此,晉世妃為正妃,亦無須洞房合卺之禮。」
「更是大錯特錯,咱們不是『晉』,而是『娶』!香壽如今已不是王爺的世妃,而是王家的閨女。迎娶人家的閨女,怎能不像像樣樣地辦一台喜事?」喜荷以一副逗趣的口吻,快意玩賞著那人無計可施、任由播弄的落魄,「怎麼,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再加上皇帝的三道恩旨,三爺還覺得面子不夠大?半天不說話,莫不是打算辜恩抗旨吧?」
「是啊皇叔,」齊宏巴巴地望著,一片天真質樸,「你可別枉費母后同朕的一片苦心啊。」
齊奢面上的雷電泯滅於夜幕,他收起不豫之色,下座而拜,「臣慚愧,有勞太后、皇上為臣的私事費心。臣領旨,謝恩。」
還是個大孩子的齊宏看不出成年人的城府交戰,只歡欣地拍手,「恭賀皇叔大喜!皇叔一定暗暗懊悔了吧,早知道今年大婚,就明年再提『杜絶靡費』一項了,這一下可少賺了一大筆陪嫁,哈哈!」
這廂老監應習已趨身相近,自被擢升為司禮監掌印,他早在宮中的大小貂璫前翹起了腳丫子作威作福,但主子面前卻從來是一副指東不往西的奴才相,窩著腰,勾著頭,兩眼不敢平視,「啟稟太后、皇上、王爺,酉時已到。」
「哦,」齊宏儘管興奮難抑,亦嚴守著天子的威俄,沉著下令,「那就點燈吧。」
回音一般,城樓前震響了另一名太監的公鴨嗓,「點燈——」
伴著陣陣的鞭炮鐘鳴,黑黢黢的大廣場首先有一捧微光,隨即就一捧接一捧,亮起了一條游龍形的燈街。龍尾甫現,已見又一條長龍飛蘭流翠,熠熠地探出銀鬚與黃爪。一刻間猶似千樹星焰、萬疊旋璣,自夜河中你穿我插地躍出了整整九尾彩龍。龍身皆由精美的燈盞而攢:鼓燈、宮燈、如意燈、料絲燈、彩漆燈、皮絹燈、堆墨燈、麥秸燈……倚在門樓前的齊宏如登天市、踩銀河,興高采烈地說不停。喜荷一邊對愛子的評論含笑頷首,一邊向身後的齊奢偏過臉道:「今年的燈會人氣冷清、花燈稀少,但總覺得分外精采。你說呢,三爺?」
齊奢的笑臉清漠侵骨,「太后覺得精采,無非是因為花燈雖少,『花樣』卻多。可惜轉眼將至十八,當下的萬般花樣等時辰一到,也不免燈黑火瞎,一場虛空。」
喜荷輕滑瞳眸,眺望著禁苑的如夢光影,「正因為時辰有限,所以更應該趁著燈火通明時及早看清出路,以免燈黑火瞎之日,困頓網羅,無路無門。」
「母后、皇叔,」齊宏從一旁抻過頭來,「光在這高處瞧著也沒什麼趣,陪朕一塊到燈街裡去猜燈謎吧。」
於是太監宮女眾星拱月地簇擁著太后、皇帝、攝政王三人下樓行入燈市。一則則或以黃綾,或以黃紙貼於百燈上的謎,被天賦聰慧的齊宏三下五除二地猜出。但最難猜、也最應猜的卻被他忽略:漫步於燈叢中的那對紅男綠女彼此交換著笑容的人面,是謎面,說的話也全都是謎語。
燈火浮蕩之中,穿越過紫禁城的光艷,一撲一朔地,顯出了東宮太后王氏的容顏:雕飾盡去,出水芙蓉。夜來的寢殿,其餘宮人都遠遠地候在丹墀下,唯獨管事牌子吳染挨在旁邊,正拉著一根細棉線為王氏絞面。
「恕奴才愚鈍,還是不大明白。」
「這是三哥想的主意。他說初一朝賀時,眼見西邊對跛子三的態度大不似前,就知二人必然已生芥蒂。西邊為人狠決剛毅,倘若發覺跛子三隻為一勾欄女子就可以對她不理不問,那麼又焉知來日,他不會為更好的什麼,對她做出些更壞的什麼?比方,把從我們王家手中奪走的政權,再從她兒子手裡奪走?所以,西邊一定會倒行逆施,接受我們的求助——或者說援手。我將攝政王那瘦馬出身的世妃收為義妹,那麼攝政王就不僅有個已故的王門母后,還將會多出個在世的王門妻子,母族與妻族之親,雖欲斬草除根,但於情於理障礙重重。而我父親與三哥,也會因作為攝政王王妃之父兄的加恩晉封而得以保全在內閣中搖搖欲墜的地位,婚禮的撥銀籌款、勒派各省的報效傳辦,也會恢復我們王家的人脈和元氣。西邊把我們從懸崖上拉回,她自己也會在跛子三那兒多一注自保的籌碼。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們王門一族,復興有望。」
「只是萬一攝政王拒不從命,那該如何?」
「王公兒女婚嫁,無一例外皆由太后或皇帝代為抉擇指配,正大光明,他憑什麼拒不從命?再說,跛子三所施行的財政改革乃是為民謀利,所觸動的全是戚畹大戶的利益,之所以得以推行,全仰賴於皇室的支持。如若他有膽子違抗三道聖諭,與兩宮太后與皇帝公然決裂,他嘔心瀝血的新政多半會險阻難行。跛子三是個精明人,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這樁指婚他當然不情願,但一定會妥協。」
聽畢,吳染嘰嘰一笑,「三老爺果然錦囊妙計。也就是說,西邊從此與主子化敵為友?」
鏡內的王氏將蝶翅一樣的眼睫輕輕地合一下,再輕輕地張,就這樣掀起了影響將波及數年外的,一場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