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日,齊奢回到了如園。青田一見他,喜得紅上春風之面,抱著個小小的平金手爐纏坐他身邊,咭咭咯咯笑說個不住:上門賀節的都有哪一家貴族姬妾,怎樣地裝腔作勢;養母段二姐和幾名昔時姊妹進園廝見,怎樣地百感交集;暮雲和夫婿小趙說起自家首飾鋪子的生意興隆,又怎樣對王爺千恩萬謝;一人獨處時,又寫就了幾張得意的劈窠大字、練就了幾首失傳的古謡。談興所致,當下就取了張飾玉漆繪的琵琶,合弦按調地唱與齊奢聽。
齊奢拊掌稱讚,末了,執起青田的手,淡然中見一絲蕭索,「我有件事同你說。」
青田不虞有他,容光飛舞地,「你說!」
齊奢刪繁就簡一句:「兩宮太后與皇上指婚,要我迎娶世妃香壽為正妃。」
仿若有什麼驟然投入了青田澄澈的目光,使得那一泓秋水黯淡了下來。「指婚原屬平常,以示恩酬。只是府中已有繼妃娘娘身為正室,再娶王妃,將她如何安置?」
「差就差在『繼』字上頭,方才使人有隙可尋、大作文章。無可如何,只能將她算作是平妻,屈居正妃之下。」
「這麼說來你答允了?」
齊奢欠身向前坐了坐,「東西太后一向水火不容,你瞧她們卻為了我的婚姻大事突然冰釋前嫌、共同進退,就該知道,此事沒有餘地容我不允。」
「為了什麼?」
「權力角逐,利益糾葛,總之一言難盡。」齊奢縮肩坐在那兒,牽住了青田腰下的一塊雙衡比目玫瑰佩,以拇指摩挲著,「我該怎麼和你解釋——」雙唇一冰,被兩根纖指輕撳住。
青田向著他低眸一笑,笑面平淡,「算了,不用解釋,這世上誰不是各有掣肘?懷雅堂有懷雅堂的難處,紫禁城自然也有紫禁城的難處。你從沒嫌我是懷雅堂的人,我又怎能嫌你是紫禁城的人?吉期定了嗎?」
停了一停後,齊奢坦然而告:「今年年末,十月十九。」
青田望望他,就扣住了他的手,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好了,別這樣子。恩旨賜婚之榮,花燭好合之喜,要娶的又不是無鹽謨母,我早聽說過你那位壽妃娘娘絶世獨立、傾國姿容,這是好事,臉拉這麼長做什麼?你瞧我,半路殺出這麼一位又美貌、又青春、又尊貴的正妃二女奪夫,眼下新歡還沒過門呢,爺就已經衝我這舊愛喪眉搭眼的,我不也好好的?」
一半真一半假的,惹出了齊奢滿臉的苦笑,「不說這個了,你只需要知道,這樁婚事只是一樁交易,不會對你我間有任何影響,咱倆還是像現在一樣,嗯?」
青田笑應:「嗯。」
齊奢抽出一手,拂過青田的頸與肩,「才你和我講了許多新聞,這一段我倒也聽了一則新聞。」他略一停,即語氣平緩地分明道來,「說是京中一名妓,除籍隨了一位富豪,卻仍有許多昔年的相好時不時撩撥於她。其中有一位當世名士託人送了她一柄扇,據說是早年這名妓贈與他的,這扇上本畫著一株柳,名士在旁加題了一首韓致光
的《詠柳》:『裹風拖雨不自持,全身無力向人垂。玉纖折得遙相贈,便似觀音手裡時。』那名妓收到畫扇,也在旁和詩一首,送還給名士,詩曰:『昔日章台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從今寫入丹青裡,不許東風再動搖。』
名士看後感慨萬分,便傳於一干摯友觀賞,已成九城佳話。」
只聽了頭兩句,青田已是面色不定,待聽得齊奢說完,她的一張粉面早漲得通紅,支支吾吾起來:「你、你,三哥,你別生氣。」
齊奢笑了,「你哪隻眼睛瞧見我生氣了?」
青田朝他面上細覷一番,搓著兩手垂下頭,一段脖頸如柳條纖弱,「你既知道得這樣詳細,定知這人是誰。說起這潘鶴苒,脾氣本就狷介,這幾年在南邊成了清議領袖,更加狂妄不覊。前年他北上,一到京就去懷雅堂找我,這才得知我被你接進如園的消息。我和他也算是舊相識,他是我第一位客人,那時我還是清倌,他做了我將近兩年,從不像別的客人動手動腳猥褻於我,反教了我不少詩書之義、為人之理。後來他下江南開壇講學,臨行前跟我說,待我來日長成,他亦有所成就,一定娶我回家。我心中實是無意於他,只是經年所歷的客人,只有這個潘鶴苒以君子之禮待我,又曾在許多難事上有恩於我,我一直把他看做兄長一般,心存感激。實話說,我雖跟了你,的確也有那孟浪之輩不死心的,可我從不加以理會,他們一次兩次沒了趣兒,也就不敢了。可偏偏潘鶴苒是個不怕死的,竟多次想方設法讓人傳遞些舊物給我。那柄扇上的柳就是他教我畫的,他那題詩雖借古人之口,意思可也彰明較著、十分露骨。我心中害怕再這樣下去,終有一日他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來讓你知曉,惹出一場禍事,便想著乾脆給他一句回覆,叫他絶了這個念頭。幾曾想這個人這幾年閒雲野鶴,愈發沒了道理,竟把這東西拿給外人傳看!真是對不起,反害你丟了顏面。」
齊奢的眼角已笑出兩條輕淺的紋路,「你又哪只耳朵聽見我丟了顏面?」他的指尖觸到青田身上的碧藍色提花明綢小襖,分明的經緯似起落交織的流麗生涯,「倌人從良復又下堂重墮風塵者,多如過江之鯽,就是因南來北往的放蕩慣了,只把失節看得家常便飯一般,一旦獨守閨中、寂寞難耐,由不得就要做出些事情來。所以一早就有那搬弄是非的,說你身為第一紅人,門前向來是車馬雜沓、冠蓋如雲,陡被拘進了深宅裡怎能熬得住?遲早要鬧出醜聞來,送我一頂大大的綠帽。如今見你跟了我這些時候,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已是驚詫萬分,再見這首和詩,更是人人讚頌不已,都說你的這份氣節和才情『殆非風塵中人也』。」
青田兩邊頰上的紅暈越泛越濃,「你這話當真?」
「還不止這個呢。除了讚你的詩,好些個風雅之士還公開讚你的字卓絶群倫,有《黃庭》
筆意,找你的舊客搜尋墨寶。現在棋盤街上,『段娘娘』早年的一張小字也能賣到上千兩,洛陽紙貴。你只多寫幾幅,趕明兒爺若鬧饑荒,只指著變賣你的字過活了。」
「你就會笑話我。」
「不是笑話,你的字這兩年真是精進不休,竟把我的比得像狗爬一般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白天總不在,叫你自己去外頭轉轉你也不去,天天就關在屋子裡戲墨弄翰,我都怕你悶出病來。」
青田垂睫微笑,扣耳的水銀青光精圓小珠浮動著冰潤的兩點光,寧柔安詳,「怎麼會?每天練練字、想想你,我只覺得這顆心又安靜又歡喜。可你要真怕我悶——,你知道,我平日裡閒著也喜歡畫幾筆,以前也師從過幾位大家,可總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畫到現在總覺得力不從心,少個人點撥。」
「這好辦,回頭我叫人從畫院裡挑個拔尖的畫師進園來教你就是。」
「又胡說,這園子哪裡是男子隨便出入的?我是想,你要是方便,就幫我選幾個用筆嚴謹、畫風清雋、擅長人物和山水的畫師,我做了畫就叫人送去給他們圈改,依著他們的評語習練,又方便又利索,豈不好?」
齊奢切切含笑,「好,依你就是。」
「王爺,」但聽得一聲慢悠悠、清凌凌的嬌呼,就見小婢鶯枝走了進來,「稟王爺娘娘,酒宴已經備好。」
青田微愕,「酒宴?」
齊奢笑著向她上下看一看,「去換身喜歡的衣裳。」
片刻後挽手同出,坐了軟轎向遠心殿而來。殿前早已設下大案,齊奢與青田並身同坐,交杯換盞。張燈結綵的戲樓上,說書的女先生、變戲法的老者、耍劍的娘子、持檀板的歌姬……走馬燈地輪番登場。直鬧到三更鼓,又有班子抹臉開鑼,連照花也親自登台,班衣彩戲為主子獻唱。青田醉意歡濃地依住了齊奢,拍著手大笑,「放賞!放賞!」於是金銀錁子整笸籮整笸籮地撒去檯面。緊跟著又湧起了滾滾煙花,一色色的九龍入雲、鳳舞吉祥炸開在半空,金的、紫的、綠的、紅的……絢爛萬色鋪陳了漫天。
青田一個勁地笑,又被炮仗震動得眉目瑟縮,桃心髻兩邊的幾股子碧璽流蘇亂撞做一處……齊奢替她掩起雙耳,也只知道笑。他所感到的,與其說是補償了她過期的團圓,毋寧說是自身得到了補償。這就是與其他任何女人相比,青田的不同之處:在她這兒——極度詭異地——他總能永不枯竭地付出,他自己正缺乏的那些。
這一對沉浸在無比美滿中的愛侶無暇注意到,就在咫尺遠近的地方有一雙哀傷而怨懟的眼睛幽幽地盯視著他們,又幽幽地躲開。煙花一閃,打亮了那雙眼睛和那張臉,那是一種扭曲的,甚至接近於可怖的表情,在幼煙一向沉靜馴良的臉上一閃即逝。幼煙難以置信,沒有一個人記得今天是萃意的週年祭日。就在一年前的這一天,萃意在絶望中一分分死去。她只死了一年,大家就全忘了她,曉鏡、月魄、紅蕖、紫薇……她們全都若無其事地歡笑著,好吧,她們是奴才,主子笑的時候她們就得笑,可那對笑得最歡的主子呢?他們一個是萃意痴痴愛過的王爺,一個是萃意深深恨過的段娘娘,他們承受了別人那樣沉重的愛與恨,居然眨眨眼就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幼煙咬著牙一轉臉,偏看見三個丫頭嬉笑著前來,正是每日裡照顧貓兒在御的,打頭的就是鶯枝,把貓兒緊抱在懷裡,磕下頭脆聲道:「在御給王爺、娘娘磕頭拜年啦,祝王爺和娘娘福壽綿長。」
笑聲,震天動地的笑聲,所有人都在笑,連那隻貓也眯縫著一隻陰陰的獨眼咧開嘴笑著。於是幼煙也忍住了淚湧,跟著笑起來。
深重的侯門內,絢麗的煙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但卻永也照不見無處不在的,歡與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