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賀新郎·11

  時日飛過,朝有水東流、暮有日西沉,又已是一季的草長鶯飛,人間芳菲如畫。

  畫棟雕樑的攝政王府,花園中滿是融融春意。翠竹枝、芭蕉葉、海棠花間,掩映著數座工細亭台、跨水遊廊。廊上藻井炫耀,四面塗飾著彩畫,廊外的水邊叢叢木槿,菁菁芳草。

  沿著草徑行近了兩位女子,一老一少。老一些的身著深黑色閃光衣褲,頭梳得溜光,嘴皮子也是極利索的,字字厲亮道:「東宮太后認了娘娘你做妹子,娘娘就算是王家的女兒了,說來竟跟咱們王爺是姑表親,這樁婚事就是親上加親。」

  年輕的那位一襲疊紗的霞衣茜裙,素手分花拂柳,便露出了香壽的麗容,眉眼驚艷而神色黯淡,「怕是仇上加仇才對。」

  姚奶媽兩道粗眉一碰,「娘娘這副樣子才叫人看著『愁上加愁』!天下間最尊貴的兩宮太后齊心合力幫襯娘娘,還有什麼愁的?」

  「我愁她們不是『齊心合力』,而是『各懷鬼胎』。東宮要拿我穩固王家跟王爺的關係,西宮要拿我破壞王爺跟段氏的關係。這麼一把兩面光的刀,王爺難道會容其安眠臥榻之側?」

  「娘娘又說這叫人聽不懂的話。不過王爺也真是,放著我們娘娘冰清玉潔的不愛,非要睡在雞窩裡才舒坦。」

  香壽頓時振容,「奶媽,說你多少遍了,再這麼口無遮攔的,明兒就給你送回揚州老家去。」

  「我回了老家,娘娘一肚子心事可跟誰說去?」姚奶媽反稽一句,竟有些淌眼抹淚的光景,「府裡各位嬪妃主子就算沒個轟轟烈烈的娘家,再不濟,誰還沒個知冷知熱的爺娘兄弟?只有我們娘娘,小小年紀,就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來到這冷得跟冰窖子似的北京城,王爺也不知道心疼,一撂這麼多年,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多少的難處心酸還不就我這老婆子知道?」

  「別說了,都怪咱們自己。」香壽掛耷了眼瞼,盯著腳上一雙紅香色的鞋頭在茵茵綠草間一探一探地向前,「奶媽?」

  「嗯?」

  「你——,見過那段氏沒有?」

  姚奶媽往眼上抹一把,「阿彌陀佛,我咋能見得著?不過我聽好些人議論,說這姓段的是耗子精變的。」

  香壽不屑一笑,「你們淨會瞎編。」

  「真的!以前王爺屋裡的幼煙就是現在她跟前的人,有時回府裡來找晚晚那丫頭說話,學得活靈活現的。」

  「哦,幼煙說那段氏生得怎樣?」

  「哼,幼煙一直都為萃意之死憤憤不平,伺候那耗子精不過是被逼無奈,心裡恨著吶,最看不慣她的,說是沒一點兒規矩,生得再好也沒用。」

  「誰問你規矩了,問你模樣呢。」

  「嗐,能把王爺迷得顛三倒四的,自差不到哪裡去。說是長長的眉、水水的眼、挺挺的鼻子、白白的臉面、高高的胸脯、細細的腰條……」朝香壽把眼珠滾兩滾,陡地手一拍,「這麼一說,倒活像是娘娘你。」

  香壽正聽得入神,這一下,卻也「哧溜」笑了。

  姚奶媽也笑著在香壽的背上拍兩下,「別總愁眉苦臉的,難得老天開了眼,想一想,有多少樂事?就說兩宮太后頒旨為娘娘備的妝奩,乖乖,三百六十台!聽說吉日前就要往王府裡發,連發三天才發得完。就是慈慶宮王太后當年嫁進宮做皇后,也就是這份排場了。到時候娘娘身穿十四層的大禮裝,頭戴王妃的寶冠,嵌的又是金、又是玉,壓著紅絲流蘇蓋頭。王爺把蓋頭這麼一挑,娘娘你再對著王爺這麼含嬌帶羞地一笑,王爺立即就魂飛天外,什麼『緞』姑娘『綢』姑娘、耗子精狐狸精的,早一起丟到腦後去了。」

  聽著乳母天花亂墜的白日夢,香壽禁不住笑得愈加歡欣。

  姚奶媽滿目憐愛,將一片碎細的落花由香壽的髮梢輕擇下,「多這麼笑笑,瞧瞧,比春花還美。有咱這張笑臉,那姓段的就是秋後的螞蚱,沒兩天蹦躂啦。」

  還說著,兩三丈外的一座橫橋上也出現了幾位錦衣女子,是繼妃詹氏與一位王嬪各領著侍婢們。香壽一見,忙跪拜如儀,「妾妃給娘娘問安。」

  詹氏抬了抬手,身邊的那位王嬪也對香壽安了福。詹氏仍一身的素色,赭石紗衣上暗挑了幾支藤蘿花紋,頭上單一根鎦金簪,手上也光光的就一枚絳紋戒指。她對香壽藹然地笑著,「不必客氣,再過幾個月,我就要反過來稱你這位正妃為娘娘,向你行禮了呢。」

  香壽很是敬畏詹氏,只會羞怯地搖手。姚奶媽卻大言不慚道:「那是,不光行禮,就連王府裡上上下下的事也要改為交由我們『王妃娘娘』打理。」

  「奶媽……」香壽將姚奶媽推了一把,彎月髻上的釵頭鳳向著詹氏無風自動,「妾妃管教下人無方,娘娘勿罪。」

  詹氏笑了一笑,自有種幽靜嫻雅的意態,「有什麼可怪罪的?她說得很是。改日妹妹閒了到了我這裡坐一坐,凡百事情我也及早跟妹妹交待清楚,我這些年雖管著家,也不過丟下笆兒弄掃帚,總有一些不到的去處,等來日妹妹接手,怕是要比我細心老成呢。妹妹散著吧,我嫌這日頭大,先回去歇著了。」

  兩撥人打了個擦肩,也就各行各路,走向了景色深處。再往深,自瀉雪清溪、穿雲石磴間,徐徐渺渺地先發出了一捧金簦草,再生出一彎芷蘭,又一束清葛、紫芸……由其間經過的亦不復幽居賞春的貴族女眷,而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迢迢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