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不可以麼?

半個時辰後,蘭陵王回到了馬車中。

張綺正趴臥在塌上,她手撐著下巴,昂頭眺望著對面的星空,那小巧的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見車簾掀開,她慢慢轉頭,月色中,燈火中,她的雙眸明澈如水,清得可以看到他自己的面容。

總是這樣,不見她還罷了,一旦見她,他的心便滿滿的了。

四目相對,他朝她伸出了手。

張綺一翻而起,歡喜地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蘭陵王縱身上了馬車。一把把她摟在懷中,將身倚在車壁上,蘭陵王道:「這幾日*光好,阿綺,明兒我帶你去玩玩罷。」

張綺嬌軟地「恩」了一聲,雙手玩著他的襟領,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看到你與鄭氏阿瑜見面了。」

蘭陵王低頭看向她,表情嚴肅。

張綺卻是嘻嘻而笑,「我跟你說啊,你們說了什麼,我全都猜得出來,你信不信?」

這倒有意思。

蘭陵王向後一仰,伸手撫著她的秀髮,「那你猜吧。」

張綺屈起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慢慢說道:「剛剛見面,她必是流淚的。那淚水不但欲流不流著,她還一臉的脆弱和悲傷難受地看著你,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無比絕望的那種。」

……這淚流凶了,眼淚鼻涕糊成一把的,難看得很。只有這般欲流不流的才能動人。

蘭陵王一怔。

張綺歪著頭,眉目如畫,美得發光的小臉上一臉嚴肅,她屈起第二指手指,接著說道:「然後,她會跟你說,她一直尊重你愛你,更能助你。如在內,她能與夫人們交流游治,在外,她的家族能幫你關注朝堂的變化,替你逢凶化吉。」

這個不難猜,她要突出她的優勢,才能把自己擊潰這一下,蘭陵王睜大了眼。

張綺玩著自己的手指,月色下,卻是冷冷一笑,幽幽歎道:「這高家的男人還真是慘啊,有個什麼事,非得借由妻族來說話……也對,長恭若是無能也就罷了,萬一長恭再立幾場戰功,惹來全民傾慕呢?這有個得力的岳家,可是連皇帝也做得哦。」

這話大逆不道

蘭陵王眉頭大蹙,他緊盯著她,想要呵斥,最後卻只是一聲低歎。

張綺慢慢屈起第三指手指,嬌軟地說道:「剩下的無非是繼續流淚,或者再告訴長恭,她很寬宏大量,願意與你一起善待我。可惜我自私愚蠢,不但不知感恩,還恃寵而驕,置你的前途於不顧,容不下郡王你娶正妻」鄭氏已被她逼得只能使出這一手了……真要說起來,這些都是她玩剩下的在蘭陵王瞪大的雙眼中。張綺在他懷裡翻了一個身,懶洋洋地抱著他的手臂,像隻貓兒一樣晃來晃去,嘴裡則懶洋洋地說道:「這女人與女人之間,便如長恭沙場征戰一般,陰謀陽謀通通得使出,一時屈於形勢退後半步算得什麼?先佔了對方領地再說。得了勢做了主人,誰生誰死還不是揮揮手而已?」

蘭陵王蹙眉,正要辯解兩句,張綺卻在繼續說道:「那日在酒樓中,鄭夫人才罵了你半句,便能被鄭瑜及時制止。鄭夫人身為她的繼母,都對她言聽計從,可見鄭瑜實是一個聰明有手段的女郎。這樣一個聰明人,豈能甘心做自家夫君「寵妾滅妻」中的妻?」

俗語云:「聰明齊頸,要人提醒」,現在時機成熟,她終於可以說出這類直指人心的話了……

蘭陵王顯然真呆了

他摟緊張綺,雙眼無神地看著車頂,久久沒有說話。

對鄭瑜,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那個天真純稚,被人欺負了也不還手,被人傷害了,還在他面前替那人求情的小姑娘身上。

……十年了,她長大了,樣貌變了,人也變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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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果然是個大晴天。

站在池塘邊,依然一襲黑衣的張綺照了又照。

……原來她穿上黑衣,還是能有一分威嚴的,張綺是嘗到甜頭了。

一身勁裝的蘭陵王,遠遠便看到了對著池塘水搔首弄姿的張綺。他揚了揚唇,大步走到她身後。

看著池塘中與自己並肩而站的蘭陵王,張綺抿了抿唇,不高興地嬌嗔道:「長恭你沒有著黑裳」

還著黑裳?昨晚不夠顯眼麼?

蘭陵王苦笑了下,他伸手扯過張綺的手臂,把她攔腰一抱後,大步走向馬車。

他們這一次,是趁著春和日麗,前往遊園看桃花。

遊園又叫銅雀苑,是曹操所建,他還在銅雀苑西側的西城牆上修築了三座高大的台榭,由南向北依次是金鳳台、銅雀台、冰井台。曹魏之時,那裡是建安文人的重要活動場所。

馬車來到遊園時,遊園中笑聲一片,衣著華美的女郎,年輕俊秀的世家子,勇武健壯的鮮卑勳貴,舉目皆是。春風三月,正是人間好時節。三月三的游水賞花節雖然過去了,可那些無所事事的權貴子弟,卻還沉浸在那曲水流觴的餘韻裡。

見到張綺眨著眼,表情中不掩嚮往,卻遲遲不下馬車。蘭陵王低低地說道:「無妨的,下來吧。」

張綺嗯了一聲,伸手扶住了他的手。

她走下了馬車。

先是一兩個朝這方面看來,漸漸的,凡是看過來的人,都不曾回過頭去。於是四周越來越寂靜。

蘭陵王瞟了那些人一眼,牽著張綺的手,緩步走向前方的桃樹林。

直到兩人的身影漸漸隱入桃林,才有一二人率先回過神來。

「吁——那便是張氏?」「真是個絕代佳人。」

「昨晚上的事聽說過沒有?她居然對陛下說,她自己想做蘭陵王的妻。」

「這也是蘭陵王太寵她了,一般的姬妾,誰敢有這種念頭?」

「真是美……若是我,怕是無法不寵她。」

……正是無法不寵她。如此佳人,令得滿林桃花都失了顏色,哪個丈夫能狠下心不寵她憐她?

一襲黑裳的張綺,流連在嫣紅fen白的桃花梨花中,走到哪裡,哪裡都是一片寂靜。

指著前方,蘭陵王道:「那就是銅雀台了,當年的鄴下文人,就喜歡在那裡飲酒歡樂。」

張綺抬頭看去。

這一看,她駭了一跳。她一直以為,所謂的銅雀台,不過是容得數百人聚一聚的土台。哪曾想道,這銅雀高達十丈,台上建了五層樓,離地約27丈。那樓頂置銅雀一隻,高約一丈五,舒翼若飛,栩栩如生。而台下另一方向,滾滾奔流的漳河水經暗道穿銅雀台流入玄武池,那水面又寬又深,足以操練水軍仰頭望著台上樓閣裡,望著那裡面隱隱綽綽的人影,蘭陵王眸光流醉,他俊美絕倫的臉上蕩著笑,「阿綺,若有機會,願在此處為你舞劍」

願在此處為你舞劍

張綺瞬時回到了那個他喝醉了的晚上。那晚,他為她吹笛,她為他春舞,他們是多麼的快樂。

當下,她嫣紅著臉,輕輕地「嗯」了一聲。伸手摟著他的腰,她把臉依戀地靠在他胸膛,軟軟地喚道:「長恭,阿綺真想這樣過一輩子。」

蘭陵王低沉地說道:「這有何難?」

張綺卻是低低一笑,「這啊,這是天底下最難的事……」

蘭陵王想要反駁,不知想到了什麼,卻只是一聲低歎,伸臂摟緊了她。

就在兩人拾階而上時,樓閣中一陣騷動。當兩人來到樓閣之下,閣門大開,十幾個世家子弟,鮮卑勳貴迎面走來。

這般正面相遇,少年們陡然一驚,同時止了步。

在眾人癡癡望向張綺時,眾少年身後,傳來一聲冷笑,「不過是個狠毒愚婦,不過是個好色庸徒,哪值得諸位看傻了眼?」自建安以來,這地方文人薈萃,無形中,這裡被有些人奉為文化聖地。

而張綺和蘭陵王雖然一個人才出色,一個兼是皇室宗親加出色的武將,可在儒士眼裡,卻算不得什麼。在別的地方,或許無人理會他們,到了這裡,那就由不得他們了。

說話際,一個長袍大袖的世家子弟越眾而出。這個世家子的身後,也跟著一群少年。而這些少年中,有一個俊秀明澈的郎君先是一驚,轉眼瞪大了眼,再轉眼,他像想到了什麼似的,臉色蒼白,失魂落魄。

這郎君的眼神引起了張綺的注意,她瞟了一眼,終於想了起來,他不是自己在周地宇文護的府裡遇到過的那個五郎嗎?

那世家子的譏諷一出,蘭陵王臉色一沉,嗖地抽出了佩劍見到他拔劍,那世家子不退反進,他仰著頭哈哈大笑道:「怎麼?堵不起世間悠悠之口,便想取某頭顱?來啊,殺了某啊」

蘭陵王冷笑一聲,當真揚起劍而這時,聒噪聲四起,眾士人齊刷刷走上幾步,呈四面八方圍上蘭陵王。紛紛而起的喝罵叫嚷中,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怒目而視,頗有匹夫之怒,可流血五步的架式就在這時,張綺伸出手,她按在了他的劍鞘上。把蘭陵王的劍緩緩按下後,張綺淡淡地瞟了那世家子一眼,溫柔說道:「我傷的是自身,藥的也是自身,何來狠毒一說?至於蘭陵郡王,天下間敢說他是庸徒的,怕也只有閣下一人。」

她向蘭陵王淺淺笑道:「有所謂夏蟲不可語冰,長恭,我們走吧。」

便想越眾而出。

那世家子一怒,喝道:「站住」他盯著張綺,冷笑道:「你一小小姬妾,枉想為人正妻,還有理了?」

他這話一說,張綺還沒有反應,那五郎已猛然抬頭,臉上淚水橫溢。他憐憫而癡慕地看著張綺,喃喃說道:「正妻算什麼?早知道你是她,我便是捨了一切也要求娶……正妻算什麼?」

他顯然無法相信,自己心心唸唸,無時或忘的佳人,在自己心中,理應得到世間男人最好的一切的佳人,只為了一個正妻之位,竟受到他人如此嘲諷圍攻張綺緩緩回頭。

她的眸中有淚。

陽光下,那閃動著光華的淚水,令得眾少年直是傻了。便是那出言不遜的世家子,那圍著兩人不放的文士們,也給呆了去。

張綺眨了眨眼,微微側頭,讓從東邊吹來的春風吹乾眼中的濕意,在安靜中,她輕柔地說道:「我愛他憐他,不可以麼?我想與他在一起,一生一世,生同塌死共陵,不可以麼?我不想做個玩物,不想年老色衰後,一塊破席包著扔到了亂葬岡,不可以麼?齊地的貴女,人人都可以獨佔自己的夫君,我不過出身低了些,怎地要愛他守他,就千夫所指了?」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張綺低下頭。隨著她低頭的動作,一滴,二滴,三滴淚水,在陽光下泛著七彩的光芒,然後濺落在地板上,消失於塵埃中。

沒有人說話,一直到她慢慢轉頭,一直到蘭陵王掏出手帕,幫她拭去淚水,牽著她走得遠了,一眾文士還是沒有說話。

……

目送著張綺兩人遠去的背影,急急趕來相堵的秋公主等人,也止了步。

表情複雜地望著張綺消失的方向,好一會,一個貴女才低聲說道:「她,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這些人,受人所托,特意趕來遊園,想扳回一些局面。哪曾知道,不用她們開口,已有人替她們教訓了那毒婦。可更沒有想到的是,那毒婦只是幾句反問,一滴眼淚,便令得她們自己,也心軟了。

也許,這世間,一切都可辯,一切都可指責,唯有那真情流露時,發自肺腑的一滴淚,讓人無法不動容。

也許,換了一個人,她沒有張綺的傾城之色,也沒有她著上黑裳後的那抹凜然,她不曾攜帶砒霜,不曾在皇帝在眾權貴面前談笑雍容風華絕代……她便是流露了這種真情,也不過小丑作怪。

可偏偏,說這話,流這淚的人,有著這般風華,這般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狠辣,所以她那淚水,那苦楚,越發地讓人心碎不知不覺中,蘭陵王握緊了張綺的手。

他握得太緊,直緊得她生痛。在張綺的悶哼中,他急急放開了她。

連忙低頭,他拿起張綺的左手,看著昨日被金釵刺傷,今日只餘一個傷口的小手,低啞地問道:「還很痛?」

「好些了。」張綺的聲音有點俏皮,「我聽大夫說過哦,這虎口是一穴位,傷得最深,也容易痊癒的。」

蘭陵王不是要聽這個。

他慢慢地抬起這手。

把它小心地放在唇邊,他閉上雙眼,低低的,沙啞地說道:「阿綺。」

「嗯。」

「情非刻骨,便不可再說這種話。」別讓他陷得太深,太深,他害怕……

張綺低下頭,許久許久後,她側過頭,看著天邊的流雲,呢喃道:「只要郡王願意,阿綺生也隨君,死也隨君。」她低低強調道:「只要郡王願意」

在蘭陵王的沉默中,她嘴角噙起一朵笑容,燦爛地說道:「我們從這側門上樓吧,我想站在第五層樓上看漳河水。」

卻是打破了沉默。

蘭陵王點了點頭,牽著她的手步入樓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