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大步走向正院。
來到院門口,見到張綺不曾出現,他沉聲問道:「張姬呢?」
一婢應道:「姬還睡著呢。」
還睡著?倒是睡得挺沉。
蘭陵王目光一轉,看到睡在桃花中的人影,揮退婢僕後,他大步走進。
張綺側臥在塌上,絕美精緻的臉上,眉頭微蹙,櫻紅的唇間,卻沾著一片花瓣。不止是唇間,便是鼻尖上,手背上,都是一片片的桃花瓣,她的身下,也壓了一堆,放在腹部的指甲都沾著殘瓣。
春風吹來,散在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飛起,又一片片落在地上。
此景美不勝收。
可睡著的美人,卻始終眉尖微蹙……
蘭陵王低著頭,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靠著虎皮塌坐下。伸手拈去蓋在她鼻尖,隨著她的呼吸一動一動的花瓣兒,蘭陵王低低地說道:「阿綺,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的動作令得張綺有點不適,當下,她伸出手,無力地想扇去他的手。
她的手一動,便被蘭陵王握住。
掌中的小手,粉嫩腴白,手背處,還有五個小小的渦渦,看起來格外顯得精美動人。
他輕輕捏了捏,感覺這小手在自己掌心的柔嫩。
他的動作,令得張綺終於醒來。她睜著迷離的雙眼,無神地瞅著他。過了一會,她又瞇起長長的睫毛,側過頭想再次睡去。
……怎地倦成這樣了?
蘭陵王伸手把她抱在懷中,隨著他的動作,她身上的桃花花瓣簌簌落了一地。
張綺又睜開眼來,她昂著頭,迷糊地半睜著眼看了他一陣後,迷茫地喚道:「長恭?你回來了?」
「嗯。」
蘭陵王低下頭,在她的眉心上印上一吻,輕聲道:「怎麼睡得這般沉?」
張綺喃喃說道:「我夢魘了,好多人扯著我,有的脫我的衣裳,有的拿刀來剮我的肉,還有的在吸我的血,你站在那裡,我使勁地喊你,你卻只是笑著,轉身便抱著別的女人走了,我怎麼也叫不住你……」
她閉上雙眼,手指無力地扯住他的襟領,喃喃說道:「剛才好像也有很多人在說話,可她們就是不來搖醒我,我想叫,卻怎麼叫不出來,也動不了,我自己醒不來。」
蘭陵王垂下雙眸,緩緩說道:「你胡思亂想了……無論如何,護你,我還是能護著的」
張綺這時卻沒有精神與他說這個。她左右看了看,問道:「不是來了很多人嗎?怎麼沒有?」
「她們都走了。」
「哦。」
見張綺神色疲憊,蘭陵王收緊雙臂,輕聲說道:「再睡一會吧。放心,我會在這裡。」
張綺恩了一聲,軟軟地倒在他懷中,又閉上了雙眼。
吹著春風,聽著懷中傳來的輕細的呼吸聲,蘭陵王也閉上了雙眼。
在他們前方五丈遠的地方,一條手指粗的蛇落入一張寬約半米的蜘蛛網上,青蛇費力的掙扎著,可那細小的蛛絲,卻一點一點地纏繞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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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陵王重新收回了黑甲衛和私軍的消息,不用一天便傳遍了整個上流社會。
北齊皇朝,雖然是鮮卑人的皇朝,雖然秦漢三國以來的藏書,無數前人總結的智慧,在經年的戰火和紛亂中,都已遺失,沒落,雖然這個時代的這個北方王朝,便是權貴人家,也有很多不識字,不懂書的。可畢竟也有不少聰明人,他們很快便明白了,正是蘭陵王通過寵姬之口所表的忠心,所許的不靠妻族,願為孤臣的意願,才令得太后和陛下歸還了蘭陵王的軍權。
鄭瑜明白這個道理時,已是第三日午後。她正檢查著自己的馬匹,準備與秋公主等人縱馬踏春陡然聽到這個說法,「叭」的一聲,馬鞭掉到了地上。
她艱難地彎下腰,朝著那馬鞭撿起。見她直起了腰,一側的李映低歎道:「怪不得世人都說,南人才智甲天下……她一個私生女,竟也知道這等道理,實是想不到」
說到這裡,她看向一側呆呆怔怔地鄭瑜,低聲道:「阿瑜,阿瑜?」
連喚了兩聲,鄭瑜才清醒過來。她轉頭看向李映,喃喃說道:「我不信阿映,我不信……照她這麼說來,那要強大的家族做甚至?那家族與家族之間,要聯姻做甚麼?蒼天給予我等尊貴的身份,便是用來與賤民相分的。如果在君上眼中,我這種身份的人反而比不上一個賤婢,那尊卑之道,還有什麼意義?」
她說得語無倫次。
不止是她,便是李映,這時也是無法接受。在這個嫡庶之分,猶勝南地的北方,在這些以家族為傲,以自己的身份為傲的貴女們眼中,在這個世家和君王共同治理天下的時代,很少有人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特別是鄭瑜,她不敢相信,如果自己連這點優勢也失去了,那她還用什麼能踩踐那個張氏?來顯示自己的高貴驕傲?
李映看著臉色發白鄭瑜,嘴唇嚅動著,正想安慰她兩句時,突然的,鄭瑜一笑,眉眼間重又變得堅定自信,她翻身上馬,無比肯定地說道:「阿映,孝瓘會後悔的不錯,她今日是幫他得回了兵權,明日呢?萬一他出征途中,出現肘腋之患呢?萬一有人為難,故意拖著軍糧不給,萬一他被圍了,援兵卻久久不至呢?這變化太多太多了,她一個賤妾,能幫他的也就到此為止孝瓘不用多久就會明白,就會後悔的駕——」
兩騎一先一後奔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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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秋公主等人也身著胡裝,正侯著呢。見到兩女出來,她們嘻笑著一圍而上,一眾鮮卑貴女,以及近年來才大顯風頭的漢室大家姑子,同著胡裝,策馬衝向東街中。
東街中,正是繁華時。市井俚聲一遍,各家店舖旗幟飄揚,小販們的喲喝聲響徹天地。
在眾女奔馳而過時,街道眾人急急避開,一時之間,頗見兵荒馬亂。見到街道中的騷亂,秋公主格格直笑,她揮著馬鞭,高聲叫道:「快點,再快點。」驅著馬,直朝街旁的攤販直衝而去就在這時,突然的,一陣清歌聲飄飄渺渺而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秋公主清喝一聲,把馬一拉,也不理會那些死裡逃生的攤販們喜極的眼神,只是抬著頭怔怔地傾聽起來。
聽了一陣,她冷笑著轉頭,朝著安安靜靜跟在一側的鄭瑜叫道:「阿瑜,孝瓘又過紅街了」
聽到她這麼大聲地跟自己提起蘭陵王,引得路人都向自己看來,鄭瑜不高興地低下了頭。秋公主沒有注意到她神色有異,又向她叫道:「他到真真是風流人物。」
說到這裡,她想到一個主意,連忙策馬靠近鄭瑜,上身傾向她得意地說道:「阿瑜,我想到一個法子對付那賤婦了。」
迎上鄭瑜的目光,秋公主眼珠子轉得歡快,「孝瓘迷上那賤婦,究極原因不過是他初嘗女色……何不想法讓他多多品嚐那種風月場中的女子?當他嘗上了癮後,會發現那賤婦也不過如此的」
她這話一出,李映便在旁邊輕喚道:「啊,這當真是個好主意。」
秋公主越發得意了,對上沒有吭聲的鄭瑜,她嘻嘻笑道:「阿瑜你向來心軟,這事你不幹,我來幹。」
說到這裡,見鄭瑜沒有出言阻止,秋公主下巴一昂,馬鞭一揮,喝道:「駕——」
眾貴女衝過東街時,同時側頭看去。果然,西街處,一隊伎子在那裡圍著什麼人翩翩起舞。
從街道兩側的紅樓上,傳來一陣琴聲,琴聲清亮悠遠,古樸而纏綿,隨著那琴聲,眾女蹈著節拍,圍著那人時而旋近,時而拉遠,琴音飄蕩,舞姿優美。
看到四面八方,都有人向那方向靠近,鄭瑜突然建議道:「我們也看看吧。」
秋公主最愛熱鬧,聞言率先應合道:「好,我們也去看看。」
眾貴女嘻笑著,策馬一圍而上。
被眾伎圍在中間的,不是一人,而是兩個。一襲胡裝的蘭陵王,正靜靜地倚馬而立,被他摟在懷中那個美人,臉孔半遮,墨發如緞,直達腰間,一副背影婀娜風流,有傾城之姿的,可不正是張綺?
說起來,整個鄴城的貴女,喜歡張綺的不多。並不止是因為她的出身為人所厭,還有一點便是,比起那些高大健美,有的可以用粗野來形容的鮮卑貴女們,張綺那來自南方水鄉,極清極柔,彷彿鍾天地之靈秀的美,實是太不同了些。
如現在,光是她一副背影,便盡顯風流之態。
陡然見到蘭陵王,鄭瑜一臉的溫婉笑容,她毫無嫌隙地策馬上前,清喚道:「長恭。」
蘭陵王轉過頭來。
見是鄭瑜,他溫和地點了點頭,便繼續聆聽著兩側樓閣間傳來的琴聲,和圍著自身旋轉的美人舞。
不一會,琴聲漸息。
就在眾舞伎朝著蘭陵王盈盈一福,向後退去時,左側的紅樓上,站出了一個美人。
那美人盈盈一顧,在對上街道中某人的眼神後,她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這美人與張綺一樣,也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軟骨秀,有著靈動精緻的美色。她站在紅樓上,經過精心打扮的美人,還可以從身姿中看到一份優雅和蒙塵的貴氣。
只見她妙目顧盼了一會,定定地看向張綺,突然朝她一福後,脆聲說道:「妾乃琅琊王氏之女……早就聽聞過鄴城來了一個吳郡張氏的姑子,今日得見,妾似是看到了昔日姐妹,心中甚是歡喜。」
這個墮落青樓的昔日姑子,以這般熟稔又親近的語氣招呼著張綺,一時之間,四下嘩聲四起,竊笑和眾人的指指點點,更是充塞了整個街道。
隱隱中,有人在大笑道:「南地來的姑子,在我北方充什麼高貴?不過是伎女之流而已」
「就是就是。」
「不過一伎而已,也敢如此張揚,竟說什麼想當人家郡王的正妻?」
笑聲越來越大,喧嘩聲也越來越響。一時之間,張綺苦心經營出的一切,大有一洗而空的架式。
一個小小的伎子,也敢這般針對自家阿綺?
蘭陵王眉頭一蹙,正準備下令,張綺已抬起頭來,而她放在腿側的手,則輕輕拉住了蘭陵王的手。
她秀髮不曾紮起,隨著她這一抬頭,滿頭墨發披洩而下,擋住了她半邊臉頰,只露出另外半邊如花如玉的容顏。
她靜靜地瞟了一眼那個青樓紅ji,待得四周喧嘩聲漸漸止息,她才點了點頭,清軟而又明脆地說道:「怪不得姑子以貴女之尊,居然當了一個伎女,原來早已遺忘了羞恥和尊榮」
這話又響又脆,清清楚楚地傳出,令得那伎子白了臉後,張綺安靜地繼續說道:「以後,那琅琊王氏四字,還請阿奴不可再提起……千年清貴,百代尊華,你不配」
恁地擲地有聲
把話說到這裡後,張綺如水的明眸,似笑非笑地掃過眾人,在看到鄭瑜時,略頓了頓。隨即,她露出一種洞察了一切的明徹笑容,轉過頭,她朝著蘭陵王盈盈一福,脆生生地喚道:「郡王,令你的屬下,射殺了這婦人吧。雖然她的血已經骯髒,卻也不能任她繼續沾污下去,是麼?」
談笑間,竟是生死等閒
那青樓紅樓臉色大白,她驚慌地看著張綺,尖聲叫道:「你,你憑什麼?」才說到這裡,她馬上清醒過來,便哭道:「都是生不易,你怎可如此無情張氏,你莫忘記了,你現也是浮萍一片,只不過攀上了蘭陵王,你便如此驕狂,小心他**落勢了,也有人如此對你」
「放心」張綺朝她盈盈一福,靜靜地說道:「若有那麼一日,阿綺自會親手了斷了自己,絕不至於有辱祖宗」你既得了他人示意,前來羞辱於我,休怪我拿你立威了她朝著那紅伎一福不起表情平靜中透著悲憫,這是在為她送行瞟了張綺一眼,蘭陵王點了點頭,隨著他這個動作一做,散在他身後的一個騎士,彎弓搭箭,就在那個紅伎尖叫一聲,急急衝回樓閣時,弦響箭出,「噗」的一聲,一支森森寒箭,直直地射中了那個紅樓的背心。令得她的尖叫聲戛然而止,令得她那身軀搖晃了半晌,才撲地一聲栽倒在地北齊這等胡地,武風很盛,那紅伎被人這般當街格殺,眾人卻只是驚住,沒有一個人發出尖叫,更沒有驚慌紛亂的現象出現只是這時刻,十里長街,端的是安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