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宇文邕聽得熱血沸騰,一把抱住她,激動地說:「小歡,你講得太好了,比那些滿口聖人之言的夫子強上百倍千倍……待我們凱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三月初,春回大地之時,陳宣帝陳瑣悍然發兵,由名將吳明徹為統帥,蕭摩訶為副帥,北渡長江,討伐齊國。斛律光奉旨出兵迎敵,與吳明徹、蕭摩訶大戰數場,將陳軍逼退到長江以南。接著,韓子高給華皎寫了一封密信,由高震、高強送去,約其日後舉事,投向齊國。華皎迅速回函,欣然同意。

  大軍剛剛班師回朝,便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周國皇帝宇文邕與他的弟弟衛刺王宇文直在太后宮中誅殺權臣宇文護,得以親掌朝政。

  那天是三月十八日,天狗吞日,白晝漸黑,不祥至極。凡親眼目睹的人無不恐慌,坊間盛傳國有奸佞,天降災禍,盼有明主斬奸除魔,挽救蒼生。當晚,宇文護從同州回到長安,宇文邕當即在文安殿接見了他,聽他大致說完政務,便領著他到含仁殿拜見皇太后,請他念《酒誥》給太后聽,勸太后惜身戒酒。就在宇文護低頭看書時,宇文邕手執玉鋌,猛力擊打他的後腦。宇文護倒在地上,宇文邕喝令太監上前殺他。那太監怕得渾身發軟,根本動不了手,事先隱藏在太后宮中的宇文直便疾奔出來,手起刀落,砍下了宇文護的腦袋。

  宇文護為了篡政專權,先後毒殺他們的兩個哥哥宇文覺和宇文毓,宇文邕和宇文直早就想除掉他,這時下手便毫不留情。

  宇文護死後,宇文邕立刻通知心腹大臣長孫覽,收捕宇文護的兒子和親信,抓住便殺,不必請旨。宇文護身在長安的九個兒子和數名親信全都在當天被誅殺。

  那個下毒害死宇文毓的御廚李安,被宇文邕直接叫羽林軍抓過來,當著自己的面在殿裡殺掉。看著那個猥瑣小人嚇得魂飛魄散的樣子,聽著他聲嘶力竭的求饒,瞧著他人頭落地,宇文邕感到十分解恨。

  宇文護的世子宇文訓是蒲州刺史,宇文邕連夜派宇文盛到蒲州,征宇文訓即赴京師,在他走到同州的時候便即賜死。

  宇文護的另一個兒子宇文深正出使突厥,宇文邕立刻讓宇文德帶著聖旨,趕到突厥廷帳去殺他。

  同時,宇文邕頒下聖旨,痛斥宇文護的諸般劣行:「……護雖性寬和而不識大體,委任非人而久專權柄,又素無戎略,兩次伐齊均大敗而歸……諸子貪殘,僚屬恣縱,蠹政害民……」

  宇文邕自登基以來,一直韜光養晦,對宇文護千依百順,世人都以為他是一個懦弱皇帝,沒想到竟會猝然發動雷霆一擊,頃刻間便斬草除根,心狠手辣到極處,頓時震動朝野,天下皆驚。

  自古以來,皇帝親自謀劃並殺死權臣的例子很少,因為難度太大,弄不好自己反被權臣幹掉,宇文毓就是想除去宇文護反而被他指使人下毒害死。這也是為什麼高儼當初非常想殺和士開,被顧歡一勸便立即放棄的原因之一。

  對於周國的局勢變化,齊國最為關注。高儼頻頻召集心腹大臣,分析形勢,商議對策。

  高長恭重提前事,認為應與宇文邕議和,共同對付突厥與陳國,然後兩國平分天下,共享太平,此為上上之策。

  前幾個月他們計議此事的時候,宇文邕霸氣未現,並不被段韶、斛律光等人看好,高儼便猶豫不決,沒有定下究竟用何策略。如今宇文邕親政伊始,便大刀闊斧地進行變革,可以預見,周國面貌將煥然一新,國力將更加強盛,對齊國的威脅也愈加巨大。為今之計,的確應該嘗試一下與周國正面接觸,大家坐下來,換個方式解決問題。

  幾位重臣達成共識,高儼便同意了他們的看法。基本策略確定下來,具體的行動步驟卻要看周國的形勢發展而定。

  就在他們按兵不動,持觀望態度的時候,宇文邕卻主動派來使者,於七月到達鄴城。使者帶來了宇文邕給高儼的親筆信和貴重禮物。信中隱晦地表達了和解之意,並邀請高長恭與顧歡九月出使長安,共商大計。

  高儼正中下懷,當即應允,並派人將周使與回禮一併護送回周國,以表誠意。

  很快,齊國使團便成立。高長恭為正使,和士開與顧歡為副使,韓子高與馮子琮隨同前往,還有一些擅長處理各種事務的官吏跟隨,其餘的便是大批親兵護衛。

  顧歡十分興奮。長安啊,長安,她嚮往的長安,終於可以去看看了。

  當世四大名城,鄴城就不用說了,洛陽與建康她也去過,只有長安沒有到過。看天下大勢,她原以為此生再也看不到那個著名的千年古都了,沒想到機會馬上就來到眼前。

  細想起來,那晚與宇文邕在客棧中傾心長談,她似乎說起過這件事,對不能到長安一遊感覺非常遺憾。不料宇文邕竟會放在心上,在給高儼的信中明確指定,要顧歡到長安去。想到這裡,顧歡對宇文邕更有好感。

  金秋時節,紅葉滿地,桂子飄香,稻麥金黃,到處是一片豐收景象。

  齊國使團浩浩蕩蕩地從鄴城出發,沿著當年秦始皇修建的馳道東方道西行,經洛陽,出潼關,往長安而來。

  這次不是軍事行動,不是長途奔襲。他們一路走得甚為矜持,從來不趕,在寬達五十米的秦馳道上閒庭信步。進入周國境內後,他們更是聽從前來迎接的周國官吏的安排,緩緩前行。從鄴城到長安,若是高長恭率精銳鐵騎晝夜兼程,只需三日便可抵達,現在卻走了足足半個月。好在他們都不急,就當是遊山玩水,倒也悠閒自在。

  顧歡最是高興,每天都眉開眼笑,感染得高長恭與韓子高都喜形於色。和士開雖然莊重自持,臨近長安時也有些興奮。他父親從西域而來,而長安城裡有無數西域商賈,想來總是有些親切。

  當長安的高牆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時,所有人都凝目駐足,半晌沒有吭聲。

  從周豐鎬、秦咸陽到漢長安,數個王朝的積澱使長安城變得越來越壯觀,也越來越燦爛。鄴城與洛陽都是名城,卻遠遠比不上長安。高長恭他們乍一見到,都感到震撼。

  宇文邕派弟弟宇文憲和宇文直出城迎接齊國使團。高長恭等人與他們一一見禮,互道仰慕,這才一同由明德門進城,沿著寬闊的朱雀大街向皇城走去。

  長安城是最傳統的都城,嚴格按照周禮營造。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前朝後市,由外及裡分別是外郭城、子城、皇城、宮城。所有街道都橫平豎直,居高臨下地俯視,整個城市就如棋盤一般,看上去方正有序,嚴謹對稱,莊重宏大。

  顧歡的前世是大型房地產集團的策劃部門負責人,對古今中外著名城市的規劃和建設風格都有研究。此刻能看到真實的古長安,她激動得難以自制,幾乎想撥馬離隊,仔仔細細地逛遍這個千年古都。

  宇文直客氣地向他們介紹著長安的情況:「如今城中有一百萬人,除了我國百姓外,還有來自西域、突厥、粟特、天竺、波斯、東瀛等地的使臣、客商、僧侶……」

  和士開與馮子琮邊聽邊點頭,始終面帶微笑。

  高長恭與韓子高並轡而行,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街邊一群高鼻深目、有著金棕色頭髮的人,討論著他們來自何處。

  宇文憲注意到一直有點心不在焉的顧歡,便策馬走到她身旁,笑著問道:「怎麼?顧歡將軍對我國都城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不不,齊煬王誤會了。」顧歡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趕緊對他拱了拱手,「長安城如此壯麗,讓人一見便心旌搖蕩,如痴如醉。在下看得出了神,這才沒有注意兩位殿下的說話,若有不恭之處,還請見諒。」

  聽了她的話,宇文憲很高興,連忙客氣地說:「顧將軍過慮了。本王只怕招呼不周,慢待了貴客。若是如此,陛下定會降罪於本王。」說著,便笑了起來。

  顧歡也笑,溫和地道:「沿途的周國官員對我們都照顧得很周到,兩位殿下還親自來迎接,讓我們十分感動,多謝王爺關照。」

  「哪裡,顧將軍過獎了。」宇文憲好奇地看著她,「聽說顧將軍是一員女將。」

  「是啊。」顧歡平淡地點頭。

  宇文憲看著她天真爛漫的模樣,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問道:「你真打過仗?和誰打過?」

  顧歡忍俊不禁,輕描淡寫地說:「打過突厥,打過契丹,還跟你們打過。」

  宇文直在前面聽到他們的對話,頓時來了興致,轉頭看向她,「顧將軍,咱們找個機會比試比試吧。」

  顧歡卻是笑而不答。

  宇文直又道:「不拚生死,只是點到為止。」

  顧歡聽他這麼說,似是暗示自己怕死,心氣一激,便道:「好,如果有機會,在下很願意與衛刺王切磋一下。」

  宇文直立刻面有喜色,正要答應,和士開卻微笑著說:「比武就不必了吧,無論誰輸誰贏,總不免傷了和氣。這次我們應貴國皇上邀請,來與陛下共商大計,似乎不宜動武。」

  「正是。」高長恭淡淡地道,「我們這次是來與貴國友好協商的,若是動起手來,不免有違貴我兩國和平相處的宗旨。顧歡將軍,在周國期間,不得動武。」

  他說得很平淡,聲音也不高,卻自有一股威嚴散發出來,令人難以違抗。顧歡立刻答道:「遵命。」

  高長恭這才笑了笑,親切地對宇文憲和宇文直說:「顧歡將軍年輕氣盛,行事未免有些莽撞,兩位殿下請勿見怪。」

  「蘭陵王言重了。」宇文憲微微一笑,「顧歡將軍性格爽直,瞧著就讓人覺得痛快。本王最討厭一肚子陰謀詭計的人了。顧歡將軍這性子倒讓本王想起了咱們周國的一位大將,多半你們見過,他叫韓歡。」

  高長恭略一思忖,便坦率地道:「是的,本王見過,在建安城下。」

  宇文憲的臉色微變,「這麼說來,韓歡是死在蘭陵王的手中了?」

  「正是。」高長恭毫不猶豫地點頭,「貴國的韓歡將軍拒不投降,率軍與本王在城下決戰,本王與他大戰一百回合,將他斬於馬下。」

  顧歡的唇動了動,卻將到口的話忍了回去。其實,那個周國大將韓歡是她殺的,當時兩人的確是打了一百多個回合,顧歡才將他砍落馬前。不過,他們現在身在周國,形勢複雜,人心難測,高長恭不肯讓她承擔絲毫風險,沒等她說話,便將此事扛了。

  宇文憲沉著臉,緩緩地道:「好,蘭陵王不愧是蓋世英雄。」

  和士開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齊煬王殿下,貴我兩國交戰經年,大仗小仗無數次,互有殺傷,這也怪不得哪一個人吧?所謂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戰場上刀槍無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誰敢手下留情?殿下在戰陣上也曾殺過我齊國數員大將與無數士卒,這又怎麼說呢?依在下愚見,咱們既然打算議和,便應捐棄前嫌,不再計較過去的事,殿下以為如何?」

  宇文憲想起宇文邕的交代,便收斂了心中怒氣,客氣地笑道:「和大人此言有理,本王受教了。」

  和士開對他拱了拱手,「殿下過謙了。」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消弭於無形,宇文直打著哈哈,繼續向他們介紹:「天街以西便是西市,西域胡商多在那邊,奇巧玩意兒居多,十分熱鬧。天街以東是東市,四方珍奇寶貨都聚集在此,比西市奢華,卻比較安靜。各位大人若是有暇,可以去逛逛,小王一定作陪。」

  馮子琮微笑著點頭,「多謝衛刺王殿下,有機會一定去見識見識。」

  不久,他們來到皇城的正門承天門外。宇文邕已接到奏報,便乘御輦出來,等在這裡。

  眾人一起下馬,上前見禮。

  宇文憲恭敬地說:「陛下,齊國使團已到。」

  高長恭便朗聲道:「齊國蘭陵王高長恭,率齊國使團參見周國皇帝陛下。」

  宇文邕挺立在承天門的丹墀之上,微笑著聽完,這才緩步下來,躬身扶起高長恭,微笑著說:「蘭陵王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高長恭抬起身,謙遜地道:「陛下過獎了。」

  宇文邕放開他,又過去扶和士開,「朕久聞和相大名,卻欲見而未得,今日能見到和相尊範,朕心甚喜。」

  和士開拱手道:「多謝陛下抬愛。」

  宇文邕接著扶起馮子琮,也恭維了他兩句,馮子琮自然愉悅地客氣一番。

  宇文邕攙起韓子高時,嘖嘖稱奇:「朕只道齊國的蘭陵王貌比天人,卻竟然還有一位。顧愉將軍風華絕代,世上罕見,以前卻未曾聽說過,可見朕是孤陋寡聞了。依朕看來,顧愉將軍的相貌風度,當世也只有蘭陵王和昔日的陳國大將韓子高能媲美了。」

  韓子高從容不迫地微微欠身,「謝陛下誇獎。」

  宇文邕對他笑了笑,這才轉過身去,向顧歡伸出手去,聲音變得十分溫柔,「顧歡將軍,免禮。」

  顧歡抬頭看向他,略一猶豫,才把手放進他的掌中。

  宇文邕握住,笑著對其他人說:「都免禮吧。」

  那些人齊聲道:「謝陛下。」這才站起身來。

  宇文邕看著顧歡,愉快地道:「顧歡將軍見了朕,似是並不驚訝。」

  「嗯。」顧歡輕聲說,「陛下告訴了我你的名字。我大哥曾經聽人說起過,知道祢羅突便是陛下的小字。」

  「是啊,祢羅突是朕的小字。當初朕與你一見如故,可沒瞞過你。」宇文邕哈哈大笑,隨手指了指宇文憲和宇文直,「我們兄弟都有小字,憲叫毗賀突,直叫豆羅突。這是我們的風俗,孩子生下來後先取胡名,等長大一點,再取漢名,胡名就成了小字。」

  「哦。」顧歡忍不住好奇地問,「那些名字在漢語裡是什麼意思?」

  宇文邕輕聲笑道:「回頭再告訴你。」

  顧歡馬上意識到這是外交場合,趕緊點了點頭,不敢再亂說亂動。

  宇文憲和宇文直好奇地看著他們,忍不住竊竊私語。

  「看這情形,皇兄似乎以前見過她?」

  「嗯。奇怪,他們什麼時候見過?」

  高長恭、和士開與馮子琮也有同樣的疑問,卻都沒有吭聲,臉上依然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宇文邕放開顧歡的手,走到高長恭身邊,對他說:「使團的其他成員都到驛館去歇息吧,幾位大人若是不覺得疲憊,便請進宮一敘。」

  高長恭立刻點頭,「如此甚好,小王與幾位大人都不覺得累,正想見識一下長安皇城的宏大壯美。」

  韓子高便過去吩咐親兵隊長和其他官吏,讓他們隨同周國的禮賓官到驛館去安頓下來。

  宇文邕帶著高長恭他們幾個人進了承天門,緩步向太極宮走去。

  他知道大家對他與顧歡的關係感到疑惑,便閒閒地道:「朕與顧歡將軍是偶然相遇的。那時朕迷路了,顧歡將軍慷慨相助,將朕送回客棧。當時朕剛完成了一幅畫,叫《潼關懷古》,顧歡將軍揮毫作賦,為朕的畫增色不少。次日,朕便因事離去。不過,朕與顧歡將軍一見如故,已是情同兄弟。」

  宇文直恍然大悟,「皇兄,那幅你掛在御書房的畫,上面的賦就是她寫的?」

  「是啊。」宇文邕點頭,對高長恭說,「真是絕妙好辭,讓朕有醍醐灌頂之感。」

  和士開與馮子琮都很好奇,笑著看了看已是窘得一臉通紅的顧歡。

  宇文邕慢聲吟道: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旁邊的幾個人同時讚道:「果然好辭。」

  「是啊,朕深為感動。」宇文邕微笑,「朕親掌朝政後,便打算嘗試與貴國溝通,看是否能結束紛爭,使兩國百姓都不要再苦下去。」

  高長恭的來意本就如此,立刻贊同:「敝國皇帝陛下也是此意,希望兩國停戰,共享太平。眼下突厥對中原虎視眈眈,把貴我兩國都當屬國看待,對貴國頤指氣使,與我國刀兵相見,實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們何苦鷸蚌相爭,反使他人漁翁得利?」

  「對,蘭陵王此言極是。」宇文邕仰起頭來,看著天上的悠悠白雲,輕輕嘆了口氣。

  當年,為了借助突厥的力量抵禦齊國,他這個一國之君不得不娶回阿史那公主,這對一心推行漢化的宇文氏來說是相當痛苦的。世人都讚他不好色,是君子皇帝,卻無人知道他內心的苦處。這倒也罷了,身為一國之君,他對兒女私情並不是很在意,可不得不對突厥仰承鼻息這麼多年,卻讓他心裡早就憋著一股火。

  他本想滅了有著昏庸皇帝高緯的齊國後,再揮師北上,討伐突厥,可齊國換了新君高儼,立時便改弦更張,勵精圖治,而最近兩年周齊兩國的大小戰役幾乎都以周國失敗而告終。這讓他清醒地認識到,想要在短時間內滅掉齊國是不可能的,再爭鬥下去,周國反會元氣大傷,若突厥趁機進犯,後果堪虞。因此,他當機立斷,藉著顧歡寫的那首詞說事,決定與齊國議和。

  接下來的談判很順利,宇文邕對高長恭提出的兩國共同出兵北伐突厥之事非常感興趣,立刻召宇文憲、宇文直、韋孝寬、楊堅、尉遲迥等人前來商討。

  顧歡聽到楊堅的名字,不免多瞧了兩眼。只見他高大魁梧,長髯飄飄,氣勢威猛,性情沉穩,頗似當年的關雲長。

  主談仍然是宇文邕與高長恭,雙方列席的官員也在重要的問題上發表見解。既然拋開了往日的成見,他們的談判頗見成效,進展很快。

  兩國共伐突厥是相當機密的大事,會商的人並不多。宇文邕遣走了在一旁侍候的所有宮女太監,只留自己的兄弟、心腹大將與齊國的五位大員討論。

  連著幾天,他們幾乎從早到晚都在研究,討論。兩國的驍將曾多次在沙場對壘,此時卻是第一次準備協同作戰,聊起用兵方略來,感覺特別投機,往往會忘掉飢渴,誤了午膳、晚膳,直到深夜才就寢。

  顧歡沒有與高長恭同宿。這是公務,他們都要按品級官職來住宿,驛館裡也都是這麼安排的。她與高長恭都不想惹人非議,一入夜便分別就寢。不過,只有晚上才分開,整個白天他們都在一起,即使談的只是公事,心裡也感覺很踏實很快樂。

  他們到了長安半個月後,諸般大事已基本談妥,宇文邕便笑道:「諸位行事真是雷厲風行,朕心甚慰。今日就不談了,咱們去曲江池散散心吧。」

  高長恭自無異議,「好,就聽陛下安排。」

  曲江池位於長安城的東南隅,東西長四里,南北寬三里,水面更為遼闊,是皇家的風景名苑。

  他們一行人到了這裡後,便分成幾隊。韋孝寬與尉遲迥拉著高長恭去林中散步,談兵論武。宇文直和宇文憲興致勃勃地陪著韓子高登船到水上遊覽,不免也要聊到各種兵書戰策,再與過去的一些經典戰例相互印證。文臣長孫覽、蘇綽、盧辯、裴俠等人則陪著和士開與馮子琮等大臣四處遊玩,觀鳥賞花,吟風弄月。最後,宇文邕身邊便只剩下了顧歡。

  他溫和地說:「小歡,我們去散散步吧。這裡很美,希望你會喜歡。」

  顧歡很守規矩地答道:「是,陛下。」

  宇文邕本來要邁出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轉頭對她笑道:「小歡,現在我們不在朝堂,也不是兩國談判。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請你來長安玩,帶你遊覽我們這裡最美的地方,如此而已。你還是像在鄴城那樣,叫我祢大哥,好嗎?」

  顧歡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問:「那樣……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宇文邕哈哈大笑,連連搖頭,「不算。是朕親口許你這麼叫的,誰敢說一個字?」

  顧歡頓時高興起來,這才覺得渾身輕鬆,活潑地跳到宇文邕面前,笑嘻嘻地說:「祢大哥,我真沒想到你會是周國的皇帝。你可真是膽大包天,我們當時正在打仗呢,你就敢親自到鄴城來,也不怕暴露了身份。」

  「不怕,齊國幾乎沒人見過我。」宇文邕看她又恢復了當初在鄴城時讓他無比喜愛的那種孩子氣,頓時眉開眼笑,「你就算知道了祢羅突是周國皇帝的小字,也不能確定我就當真是宇文邕吧?」

  「那倒是。我和我大哥推測了半天,也猜不透你冒險到鄴城來的目的。」顧歡好奇地看著他,「你當時來鄴城,究竟想做什麼?」

  「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就是散散心。」宇文邕很自然地握著她的手,與她走到水邊,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淡淡地說,「當時被宇文護那老賊逼得喘不過氣來。趁著前方打仗,那老匹夫無暇挾制我,我就帶了幾個從人出來走走。本來沒想過要到齊國去,走到黃河邊,才起了這個念頭,就找船渡河,在洛陽玩了兩天,然後到了鄴城。原本沒打算久待,遇到你後,覺得不虛此行,就想多盤桓幾天,與你好好聚聚。可我的從人知道我告訴了你真名,便警惕起來,立刻把我弄回了長安。沒能與你當面辭行,頗感遺憾。我一直惦記著你的話,你說你非常想到長安看看,所以我便親自寫信邀請你來。怎樣?咱們長安與你想像中的有差別嗎?是好還是壞?」

  「當然是好。」顧歡很感動,笑著說,「長安比我想像的更為華麗,更為壯觀,實在是太美了,即使窮盡辭藻,也無法形容其萬一。」

  宇文邕很驕傲,「是啊,長安是這天下最好的城,哪裡都比不上。」

  「我同意。」顧歡連連點頭,「我到過洛陽、建康,在鄴城生活了數年。這三座名城都有其不凡之處,可仍然比不上長安。」

  宇文邕歡喜地看向她,「你這麼說,也不怕被你們齊國人聽到了,心裡不舒服。」

  「那有什麼?」顧歡理直氣壯,「承認別人的長處,自己才能進步。知道別人比自己優秀,才會不斷努力。學習別人的優點,自己也不妄自菲薄,才有可能更加強大。」

  「說得好。」宇文邕聽得熱血沸騰,一把抱住她,激動地說,「小歡,你講得太好了,比那些滿口聖人之言的夫子強上百倍千倍。小歡,我一旦發兵攻打突厥,就要將阿史那皇后廢了。待我們凱旋,你做我的皇后吧。」

  顧歡吃了一驚,連忙說:「祢大哥,我心裡只把你當成我的哥哥,而且,我已經和長恭定親了,明年就要成親。」

  「定了親也可以解除婚約。」宇文邕鍥而不捨,「小歡,你喜歡蘭陵王什麼?漂亮嗎?」

  「那倒不是。」顧歡冷靜下來,抬手放到他的肩上,緩緩將他推開。

  宇文邕雖然力大,顧歡卻也不是弱女子。宇文邕強撐著抱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開了她。他專注地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顧歡想了想,在腦子裡把思路理清楚,這才慢條斯理地說:「祢大哥,你也看見了,我大哥也生得不俗。用個不恰當的詞來形容,那是傾國傾城的貌。我看慣了他和長恭,現在看誰的臉都覺得差不多,並不會以貌取人。當初,我也並不是因為長恭長得好才喜歡他的。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洛陽。我們並肩殺進你們大軍的重重包圍中,直抵金墉城下。周圍都是敵人,殺聲陣陣,他脫下盔胄,朝著城上朗聲叫道:『我是蘭陵高長恭。』那種英雄氣勢頓時讓我心動。」

  宇文邕想著當時的情景,不由得點頭,「蘭陵王果然英雄。」

  顧歡接著說:「打完仗之後,我們傾談了一番,約定日後相見。不久,他就把我調到他的帳下。我們朝夕相處,相偕走過許多挫折與磨難,始終不離不棄。而且,最重要的一點,他堅持只有我是他的唯一,而他也是我的唯一。這是我對感情的根本要求。祢大哥,你做不到的。退一萬步來講,即使我答應了你,你能遣散宮中所有嬪妃女官嗎?能發誓一生除我之外絕不再碰任何一個女子嗎?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會離開。到那時,我們就連朋友也做不成了。你願意這樣嗎?」

  宇文邕有些詫異,「真的?蘭陵王不是娶過王妃嗎?」

  「那只是名分。」顧歡平靜地道,「皇命難違,他娶了鄭氏為妃。可是,雖然他給不了我名分,卻給了我名分之外的全部。我心滿意足。」

  宇文邕便知道自己的念想已經成空。他倒也灑脫,立刻不再糾纏,溫柔地說:「那麼,我就當你的大哥吧。」

  「好。」顧歡開心地笑了,仿如春花初綻,令人眩目,「祢大哥,能做你的妹妹,我很歡喜。」

  宇文邕重重點頭,心裡覺得暖暖的。

  這二十八年裡,只有童年時代他是幸福的。當宇文護逼西魏皇帝禪位給宇文覺,他的生活裡便再也沒有了快樂。他看著宇文護廢了三哥宇文覺,不久又把他害死,又看著大哥宇文毓與宇文護爭鬥,又被毒死,然後就是十七歲的自己被宇文護立為皇帝,卻終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韜光養晦十一年,他才終於將宇文護殺掉,揚眉吐氣。

  這麼多年,他除了他的親娘叱奴皇太后和幾個親兄弟外,對身邊的文臣武將從來不敢推心置腹。在政事上他有倚重和信任的大臣,卻不可能毫無保留地親近他們。

  那一日在鄴城,當顧歡用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向他時,他心裡便特別歡喜,所以才毫不猶豫地告訴她自己的真名。雖然只是胡名,卻也冒了巨大的風險。他離開鄴城,回到長安後,始終沒有聽到周國的探子報說齊國有搜捕奸細的舉動,可見顧歡並沒有出賣他。每思及此,他都非常高興。

  那晚,她順口說出的那番話更讓他豁然開朗,下定了決心。「依我之見,那宇文邕也不必左一個計策,右一個謀略地對付宇文護,就直接叫他進宮,趁左右無人,一刀殺了便是……」後來動手的時候,他也確實是這麼做的,果然一舉成功。可以說,他有今天,顧歡功不可沒,雖然她並不知曉。

  這是個水晶心肝玲瓏肚腸的女子,冰雪聰明,坦蕩磊落,天真爛漫卻又成熟穩重,讓他打從心底裡喜愛。

  宇文邕帶著她沿著水邊漫步,看著水面上群鳥翻飛,林中白鶴起舞,心裡十分快活,便故意逗她:「你說你現在看誰的臉都是差不多的,那對著蘭陵王呢?也沒感覺了?」

  顧歡微笑,詼諧地說:「依然心如鹿撞,以為鴻鵠將至。」

  宇文邕放聲大笑,半晌才道:「蘭陵王何其幸運,竟能得此瑰寶。」

  他的笑聲遠遠地傳開去,高長恭也聽見了,轉頭看向水邊的人,不由得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