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兩人打到後來,已是苦苦支撐,身邊的齊軍也越來越少。顧歡仍然拚命護著高長恭,而高長恭也同樣不要命地保著顧歡。

  這一夜,依然星光燦爛。

  突厥人並未止歇,輪番進攻,卻都沒有往谷口硬撲,似是旨在消耗齊軍的箭矢。高長恭及時洞察了敵人的陰謀,命令崖上的弓箭手,等到敵人進來一段距離再放箭,儘可能不要浪費。

  戰士們分成三班,輪流守衛。高長恭在傍晚時先去睡了,午時醒來,將顧歡替換下來。待到黎明,顧歡立刻起身,高長恭卻沒有再去歇息。

  整整一天,突厥人發起了二十餘次衝鋒。經過激烈的攻防戰,突厥人馬的屍體已經將谷前的平地抬升了七尺有餘,谷口的大石已不再成為屏障,兩邊山崖也不再高不可攀。

  到了傍晚,佗缽可汗下令收兵。過了一會兒,便有幾個擅說漢語的人在谷外喊話。

  「蘭陵王,可汗敬你英雄蓋世,不欲趕盡殺絕。只要你肯投降,可汗既往不咎,高官厚祿、金銀財寶、駿馬牛羊、美女寶刀,要什麼給什麼。你屬下官兵,全都重重有賞。你們漢人有句老話,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若頑抗到底,必定死路一條,你又何必如此冥頑不靈?」

  「齊軍弟兄們聽了,無論是誰,只要肯出來投降,都立刻封官,送你們草場牛羊美人珠寶。若是有人擒下蘭陵王獻給可汗,立即封王。你們漢人的俗話說得好,螻蟻尚且偷生。眾位齊軍弟兄,想想你們的家人吧,他們還在等著你們回去。不要再跟著高長恭送死了,那是沒有意義的行為。你們死在這裡,就連屍骨都不能還鄉。如果你們繼續負隅頑抗,可汗定將你們挫骨揚灰,讓你們死了也變成孤魂野鬼……」

  高長恭放聲長笑,朗聲道:「你們這番話是誰教的啊?真是語無倫次,混亂不堪。你們還是回去好好學學咱們中原文化,再來囉唆吧。」

  谷口的齊軍戰士都哄然笑了起來,邊笑邊罵,要他們快滾。

  顧歡本在谷中察看傷員的治療情況,聽到谷口的動靜,便走了過來。看著外面的情形,她已知明日很難倖免,忽然熱血上湧,攀上了大石。高長恭一看到她的動作,立刻從身邊的戰士手中抓過一副弓和幾支箭,也跟了上去。

  這時,夕陽正落向地平線,金色的餘暉斜斜地照進來,如一束追光,打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將他們渲染得如天神降世,帶著耀眼的光輝。

  顧歡心中豪情激盪,大聲道:「回去告訴你們可汗,我們浴血奮戰,不為高官厚祿,不為青史留名,只為上報君恩,下保黎民。為了讓齊國百姓不再被你們屠殺,從此能過太平日子,我們死而無憾,絕不會向你們屈膝低頭。人生誰無死,只分早與遲,若是今日我們先行一步,定會在閻羅殿上等你們可汗。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去的。」

  高長恭聽得心神激盪,哈哈大笑,「正是。」

  突厥人中有箭疾射而出,向他們飛來。

  高長恭眼疾手快,連發兩箭,一箭準確地撞飛了那支射來的箭,另一箭如流星劃過天際,直插進放箭那人的心窩。那人悶哼一聲,倒撞下馬,痙攣一下便不動了。

  顧歡轉身跳下大石。高長恭也跟著躍下,笑道:「你還欠我一支舞沒跳呢。」

  顧歡笑嘻嘻地說:「只怕得欠下去了。要不,我給你彈上一曲。那把龜茲琵琶我還沒彈過呢。」

  「好啊。」高長恭眉開眼笑,「這裡交給我,你去彈吧。」

  顧歡便進谷拿了琵琶,又吩咐戰士們趕快吃飯。現在守不了十天了,她早就叫伙伕不必節省,讓戰士和馬都吃得飽飽的,好保持旺盛的戰鬥力。

  回到谷口,她坐到一塊石頭上,調試了一下音準,這才彈奏起來。

  鄭懷英研究過胡樂,她生性好奇,便纏著他學了一番。因為學彈琵琶要先學三弦、月琴等彈撥樂器,因此她對這把來自異域的樂器並不陌生。

  琴聲初起,便先聲奪人。鏗鏘有力的節奏猶如扣人心弦的戰鼓,激昂高亢的長音彷彿震撼山谷的號角,那激動人心的旋律令人振奮不已。接著,便是兩軍短兵相接聲、鼓聲、弓弩發射聲、人馬辟易聲盡在其中。刀槍劍戟互相撞擊,千軍萬馬吶喊嘶鳴,刀光劍影,驚天動地。激烈地廝殺,迅猛地攻擊,直到迎向最後的勝利。在仿若萬眾歡呼的一連串長音之後,琴聲戛然而止,利落乾淨。

  顧歡停止動作,默然良久,才緩緩抬頭,輕聲笑道:「這是我彈得最好的一次,若是東園在此,定會感到欣慰。」

  高長恭如痴如醉,半晌才說:「這也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蘭陵王入陣曲》。」

  民間有許多人都聽過這支曲子,齊軍官兵們對此旋律也相當熟悉。不過,平時在坊間聽人彈唱,大家都只覺得頗有豪氣,令人耳目一新,不似那些靡靡之音。除了親身參加過洛陽大戰的人外,都沒有太大的感觸,只是欣賞而已。此刻聽來,卻是人人與之產生共鳴,慷慨激昂的情緒油然而生,頓時精神大振,鬥志高昂。

  錚錚的琴音一直傳出谷去,突厥營中也清晰可聞。佗缽可汗走出大帳,望向河對岸的狹小谷口,長聲慨嘆:「可惜,如此人才,竟不能為我所用。」

  在他身旁,關仲強焦急地說:「可汗,顧愉將軍還有一支大軍未被殲滅,我們應速戰速決,遲恐生變。」

  佗缽可汗一向剛愎自用,怎麼會聽一個降將指手畫腳?聞言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怎麼?你在教我如何打仗?」

  看到他那凶狠的眼神,關仲強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趕緊低頭道:「不敢。」心裡已在盤算,要趁亂先逃,回中原帶走自己的家人,躲到天涯海角去。

  佗缽可汗招來旁邊的一個亦都護,命令道:「今晚繼續進攻,片刻不息,讓黑民打頭陣。最遲明天,一定要拿下來。至於蘭陵王和顧歡,最好捉活的,如果實在不行,就殺了。」

  「是。」那人立刻跑去安排。

  當晚,在谷口前的方寸之地展開了更為激烈的戰鬥。

  齊軍仍然以弓箭與長戟阻殺敵人。現在已是要緊關頭,不必再考慮節約,高長恭將所有的弩都送到崖上,命弓箭手使用。有的連機弩可一次發射五至十支箭,而且速度極快,在短距離內根本無法躲閃,給了突厥人以極大殺傷,讓他們無法推進到谷口來。

  外面的突厥人營帳中篝火熊熊,人聲鼎沸。谷口處激戰猶酣,谷裡面卻很安靜,所有還能戰鬥的齊軍官兵都握緊了武器,等待號令,拚死一搏。

  快到黎明時,繁星漸漸消失,谷中頓時變得很暗。突厥人趁機偷襲,向谷口發動一輪又一輪的衝鋒。

  齊軍弓箭手視線不清,很難保證全部射中。高長恭便下令停止放箭,親率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隊,衝出去迎戰。顧歡與他們一樣,整夜未曾闔眼,這時便守在谷口掠陣,隨時準備接應。

  高長恭身先士卒,頭一個殺入敵陣。他揮舞長刀,猶如雷霆電閃,所到之處,方圓一丈之間便寸草不留。突厥兵最多擋上兩招,要麼被刀鋒狠狠劈中,倒地斃命,要麼被刀桿重重撞擊,筋骨俱折。

  齊軍官兵在他的帶領下越戰越勇。他們全是步戰,甚有章法。有人揮刀專砍敵人的馬腿,有人守在一旁,當敵人從馬上摔下,還沒落地,便揚刀疾斬,將他剁翻在地。

  黑暗中,突厥人不斷倒斃。在外面指揮的亦都護卻已知齊軍出谷迎戰,立刻督促士兵不斷沖上去,企圖打垮齊軍的防線。

  勇士們的鮮血阻擋了敵人前進的步伐。齊軍將士不斷倒下,高長恭也渾身浴血,卻一直沒有停手。

  當黎明的微光出現,顧歡率領第二批敢死隊員衝了出來。他們越過那些遍體鱗傷、腳步踉蹌的齊軍官兵,擋住敵人的攻勢,掩護戰友撤回。

  高長恭仍然大呼酣戰,沒有後退一步。顧歡衝到他身旁,揮刀架開兩個突厥人砍過來的彎刀,厲聲道:「長恭,回去。」

  高長恭殺紅了眼,根本沒聽到她的話。

  顧歡一邊揮刀殺敵,一邊大聲命令:「來人,把元帥架回去。」

  立刻有幾個親兵衝過來,從後面猛撲上去將高長恭抱住,向後便拖,他這才清醒過來。軍中只有他與顧歡兩位大將,其他都是低階武官。他們兩人若是一齊戰死,一定會使軍心大潰,必然全軍覆沒。現在顧歡在前面擋住敵人,他就必須撤回。看了看形勢,他沒有固執,立刻退回谷口。

  現在已經天亮,打起來比晚上更加艱難,弓箭手卻可以看得很清楚。顧歡沒有硬撐,且戰且退,向谷中撤去。

  崖上的弓弩手抓住時機,箭如雨下,將突厥的後隊截住。顧歡與數百名齊軍退進谷中,與他們混戰在一起的突厥人也被裹挾進來。早已守候在此的齊軍官兵一擁而上,將他們團團包圍,斬殺殆盡。

  先撤回來的那批齊軍將士全都受了傷,立刻有人帶他們進谷救治。高長恭卻沒有過去,而是坐在山壁邊的大石上,讓兩個親兵替他包紮傷口。

  顧歡重新佈置好防禦,這才趕過去,從親兵手上接過布團,替他裹傷。金創藥已經所剩無幾,顧歡吩咐只能給重傷員用,輕傷便用布包紮好傷口,能止住血就行了。

  高長恭看著埋頭替自己裹傷的人,抬手輕撫著她的臉,低低地道:「歡兒,若是咱們今日斃命於此,我唯一的遺憾便是沒能正式娶你,這一生終是有負於你。」

  「不,你從沒有負我。有這樣的一生,我很滿足。」顧歡抬頭對他一笑,又接著處理他的傷口,一邊忙碌一邊說,「長恭,若是我先去黃泉路,定會在奈何橋前等你。咱們說好了,誰也不能喝孟婆的那碗湯。到了來世,我還要記得你。若是你喝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絕不放過你,一定要你好看。」

  高長恭聽她說得詼諧,頓時笑了起來,「好,堅決不喝那碗湯。到了下一世,咱們依然做夫妻。如果閻羅王不肯讓咱們投胎在一處,我就砸了他的閻王殿。」

  顧歡笑出聲來,「對,我跟你一起砸。」

  說話間,突厥人又發動了新一輪攻勢。號角長鳴,駿馬嘶吼,佗缽可汗的精兵吶喊著殺了進來。

  顧歡吩咐親兵繼續給高長恭裹傷,便跑回最前線,指揮官兵們阻截。

  自黎明直到正午,突厥的進攻都沒有停過。齊軍的箭已經快要用完,再也撐不了多久了。

  高長恭到了谷中,朗聲道:「弟兄們,大丈夫生當於世,自當殺敵報國,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下對得起黎民百姓,才不枉此生。如今援軍未到,敵人攻勢更急,咱們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我高長恭能與大家一齊戰死,深感欣慰,若有來世,仍願與大夥繼續做兄弟。」

  活著的齊軍還有兩千人,卻有一大半是傷員。此刻除了重傷的人外,都大聲說:「願追隨元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些受傷太重,已不能動彈的士兵對身旁的人說:「兄弟,若是突厥人衝進來了,勞駕你先把我殺了。」

  那個被託付的人便慨然道:「放心吧,大哥,兄弟一定不會把你留給突厥人作踐。」

  高長恭留下一部分輕傷員在谷中照顧重傷員,將其他人全部集中在谷口,準備最後一戰。

  顧歡也受了傷,卻只是草草包紮了一下,始終沒有離開指揮位置。當高長恭來到身邊時,她微微一笑,「這下,我們又可以並肩作戰了。」

  高長恭微笑著點頭,「是啊,可以攜手同走黃泉路。」

  顧歡喜悅地說:「真好。」

  高長恭也是無比歡喜,「真好。」

  當崖上的箭雨變得稀疏起來,兩人同時攀上大石,高長恭大喝一聲:「殺。」

  齊軍官兵同聲響應:「殺。」

  顧歡與高長恭長刀一揮,率先衝了出去。千餘齊軍吶喊著,從崖上崖下如潮水般湧過去。

  突厥人猝不及防,頓時陣腳大亂,竟被他們逼退數丈,直到河邊。後隊的人站不住腳,紛紛跌進水中。

  只呆了片刻,突厥人便回過神來,立刻重重疊疊地圍了上去。齊軍將士全都懷著必死之心,異常勇悍。數千人就此混戰在一起,人喊馬嘶,衝撞砍殺,酣戰如狂,難解難分。

  佗缽可汗本來坐在帳前的金交椅裡,一邊喝酒一邊吃著水果,忽然看到這個場面,頓時興奮地跳了起來,雙手揮舞,大叫道:「上!快上!抓住蘭陵王,賞黃金千兩、駿馬百匹、牛羊萬頭、奴隸一千戶。」

  此言一出,突厥人更是瘋狂,全都往高長恭那邊沖。萬軍之中,他一身銀盔銀甲,本就十分耀眼,而容貌更是出奇地俊美,誰都不會認錯。

  高長恭與顧歡背靠著背,一柄長刀舞得密不透風,將撲到近前的敵人紛紛砍死。那些突厥人卻都沒有退縮,仍然舉刀沖上前來,都想搶得這個頭功。

  就在這危急關頭,忽然聽到左右兩邊響起急驟的戰鼓聲,然後便是萬馬奔騰,吶喊聲如雷鳴般響起,迅速向這邊接近。

  很快,便見自北而來的大軍全是周國軍隊的裝束,無數飄揚的軍旗上都寫著「周」字。當先一桿大旗上卻沒有字,而是繪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飛龍。那是皇帝的象徵。

  自南而來的另一支鐵騎全是齊國兵馬,飛揚的旗幟上寫著「齊」字,最前面的帥旗上有個大大的「顧」字。

  佗缽可汗對齊國軍隊的出現並不意外,一看那「顧」字旗便知這是南路的那支齊軍,自己派出的軍隊顯然沒有阻截住他。他本來對這支軍隊並不在意。關仲強告訴他,齊國的這支左路軍只有五萬人,而他帶著十萬大軍,自信就算放他過來,兩軍對壘,也足以消滅他。

  可是,另一支大軍卻讓他驚愕難言。那是周國皇帝親率的軍隊,突然出現在這裡,到底是敵是友,讓他難以分辨。

  片刻之間,左右兩支大軍便已衝到近前,陣勢一變,萬箭齊發。三輪箭雨後,趁突厥軍中大亂,兩軍以三面合圍之勢,直撲進突厥營中,猛砍狂殺。

  佗缽可汗這才如夢初醒,大聲叫道:「快快迎戰!」自己卻趕緊上馬,讓幾個特勤率護衛跟著,準備逃之夭夭。

  被圍齊軍的壓力頓時減輕許多,高長恭邊打邊叫道:「弟兄們,援軍到了,狠狠地殺啊。」

  那些齊軍也是心氣大盛,紛紛回應:「殺。」

  韓子高與宇文邕自南北兩個方向奔來,都是最先殺入敵陣。兩人都注意到高長恭這邊的危急形勢,二話不說便向這邊衝殺過來。

  蘭陵十八騎更是心急如焚,帶著一小隊精銳衝過河去,從兩邊衝入敵陣,奮力向中間突擊。

  高長恭幾乎有兩天兩夜未眠,又經過長時間的激戰,身上多處帶傷,失血過多,再是驍勇,此時也漸漸不支。顧歡立刻有所察覺,刀招一變,將他周圍的攻勢接下大半,渾然不管自己的安危。高長恭無法分心勸阻,只能多留心她那邊的情況。

  有兩個突厥人見有機可乘,便同時搶上,刀鋒將要砍到顧歡身上時,高長恭揮刀橫劈,刀桿同時撞向另一邊,將兩個突厥人一齊擊斃。如此一來,他自己卻門戶大開,一個突厥頭目斜刺裡搶上,舉刀當頭便劈。高長恭不及招架,只能偏頭躲閃,刀鋒便砍在他的盔胄上,鮮血立刻從他的額角流下。顧歡心膽俱裂,揮刀疾斬,將那個突厥人差點劈成兩半。這時,她身邊的突厥人猛地殺了過來。高長恭飛腿狠狠踹出,將敵人的右肩胛骨踢得粉碎。那人倒在地上翻來滾去,痛得大叫。

  兩人打到後來,已是苦苦支撐,身邊的齊軍也越來越少。顧歡仍然拚命護著高長恭,而高長恭也同樣不要命地保著顧歡。

  遠處的宇文邕看在眼裡,不禁心下讚歎,既有些感動,又有些羨慕。

  韓子高殺到栗水河邊,想也不想便縱馬下水,向對岸衝去。

  宇文邕隨後趕到,也衝向河中。他的羽林軍唯恐皇上有失,亦步亦趨地緊緊跟隨,呼啦啦全都下了河。

  這時,蘭陵十八騎已經趕到高長恭與顧歡身邊,將附近的突厥兵將奮力攔住,不使他們近前。韓子高與宇文邕率精兵強將掩殺過來,很快便打得突厥人潰不成軍,落荒而逃。

  高長恭與顧歡安全了,宇文邕與韓子高放下心來,立刻返身回去,指揮大軍繼續殲滅突厥軍隊。

  戰局完全逆轉,突厥人抵擋不住,開始向四面潰逃。齊周各將領殺得興起,紛紛率軍追擊。

  這時,有人看見突厥可汗向北逃竄,立刻回報。宇文邕當即指派尉遲迥銜尾追殺,絕不能放過他。

  高長恭已經脫力,再也站立不住。高震、高強搶上去扶住,慢慢將他放在地上躺著,隨即為他上藥,包紮傷口。顧歡坐在他身旁,也在高進的協助下裹傷。跟隨他們的其他齊軍也都有人照顧。齊周兩軍的大夫被護送過來,進谷中救治傷員。

  接下來一片忙亂,顧歡和高長恭被放到擔架上,送往齊軍營帳。沒走幾步,兩人就昏睡過去。

  顧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傍晚。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單獨躺在軍帳中,有兩個身穿突厥服飾的年輕姑娘在床邊守著。看見她清醒了,兩人都很歡喜,立刻上前問道:「將軍,您覺得怎麼樣?要不要請大夫過來?」說的卻是地道的漢話,帶著邊塞地區的口音。

  顧歡有些疑惑,「你們是什麼人?」

  其中一個年齡稍大的姑娘說:「我們是姐妹。我叫小蘭,妹妹叫娟子,是齊國恆州人。七年前,突厥人衝進我們村子,把村裡的成年男子都殺了,女人和孩子都被擄到突厥來為奴。年輕一些的姑娘全都被他們糟蹋了,打仗的時候他們也把我們帶在軍中,供他們取樂。總算老天有眼,昨天大軍打過來,那些突厥人便扔下我們逃了。我和妹妹在這裡遇到了多年前從軍當兵的叔父,有他作保,將軍大人便讓我們來侍候您。」

  「哦。」顧歡這才明白,頓時很同情她們。她緩緩坐起來,溫和地說:「我沒事了,不用請大夫,就是有點餓,有吃的嗎?」

  「有有有,我去拿。」一直在旁邊不說話的娟子搶先跑了出去。

  小蘭便拿過乾淨的衣裳,服侍顧歡穿上。顧歡雖然身上多處受傷,但有盔甲護著,傷得不是很重,可以慢慢走動。小蘭誠惶誠恐,不敢多話,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緩緩走出帳篷。

  顧歡看了看四周,見儘是連綿不絕的帳篷,飄揚的都是齊國軍旗,便知自己在齊軍營中,心下略寬。她正要去看望高長恭,旁邊卻竄出兩道白影,衝到她身前,圍著她打轉。

  顧歡低下頭去,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喜。這是她在鹽澤中救出來的那兩隻小狐狸。只見它們神完氣足,皮毛雪白,漂亮極了。顧歡忍著傷痛,慢慢蹲下身去,一手撫摸一隻,微笑著問:「怎麼會是你們?」

  不遠處響起韓子高含笑的聲音:「是它們帶著我們,只用了一天時間便穿越鹽澤,這才能夠及時趕到。」

  顧歡抬頭看去。韓子高端著一個托盤,上面全是吃食,娟子雙手捧著一口鍋,跟在他後面,臉漲得通紅。

  小蘭趕緊過去,從韓子高手上接過東西,與妹妹一起拿進帳中。

  顧歡慢慢站起來,身子卻仍然有些搖晃。韓子高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扶住她,關切地道:「你現在要多歇息。」

  「嗯,沒事,大概是睡多了,有些頭暈。」顧歡笑了笑,隨即問道,「長恭呢?他怎麼樣了?」

  「還在睡,大夫說不妨事了。」韓子高攙扶著她走回帳篷。

  兩隻小狐狸跟著竄進來,自顧自地跳上座椅,探頭探腦地看著桌上的吃食,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

  顧歡不由得好笑,坐到它們旁邊的椅子上,先往它們嘴裡各自餵了一塊肉,這才吃起來。

  韓子高叫過小蘭,讓她們姐妹去伙房再要些生肉來餵狐狸,這才對顧歡笑道:「我聽高強說,你救過它們。這兩隻狐狸真有靈性,還這麼小,就懂得知恩圖報。」

  「是啊,我也沒想到。」顧歡笑著說,「不過,我一向就相信,好人有好報。」

  韓子高點頭,「我看它們這樣兒,多半是父母不在了。它們又這麼喜歡跟著你,就帶它們回去吧。」

  「可是……」顧歡有些猶豫,「我覺得草原才是它們的家。」

  「雖說如此,換個家也不見得就不好。」韓子高意味深長地說,「我就是這樣,感覺現在的家比原來的家好上百倍。」

  顧歡立刻被他打動,「好吧,就聽你的。」

  韓子高與她說笑了一會兒,這才談到軍情:「周國的尉遲迥已經殺了突厥的佗缽可汗。韋孝寬和楊堅率軍攻破突厥廷帳,俘虜了佗缽可汗的妻妾兒女以及其他諸王百餘人。我打算派鞏昱威率三萬人馬向北掃蕩,周國那邊也會分兵一半,殲滅佗缽可汗的殘餘勢力,不讓他們死灰復燃。接下來,爾伏可汗由我們收拾,伏離可汗歸周國處置。總的來說,這次兩國共伐突厥,算得上是大獲全勝。」

  「那太好了。」顧歡很高興,順手又給兩隻眼巴巴的小狐狸餵過去一大塊肉。

  韓子高看著她孩子氣的舉動,愉悅地說:「看你現在這樣兒,哪裡有在戰場上的那股狠勁?這次我們能取得決定性勝利,你們立下首功。如果不是你們拖住了佗缽可汗的主力,我們不可能這麼快就擊敗他們,更不可能那麼容易便攻破突厥廷帳。宇文邕和那些周國大將都對你們讚不絕口。只要走進谷口,看著那裡的情景,每個人都會嚇一大跳。拋開受傷的不說,光是死在那裡的突厥兵將便有上萬人。你們實在太了不起了。」

  顧歡頓時紅了臉,「大哥,你就不要誇了,讓人怪不好意思的。打仗嘛,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事情,自然得奮力一搏,或有生機。若是換了你,也是一樣。」

  韓子高愛憐地伸手撫了撫她的頭,輕聲說:「有你這樣一個妹妹,我感到很驕傲。」

  顧歡心裡暖洋洋的,立刻投桃報李,「有你這樣一個哥哥,我也感到很驕傲。」

  韓子高開心地點了點頭,這才閒閒地道:「周國皇帝說了,等你們醒過來,可以上路了,便到突厥廷帳去,好商議下一步的方略。」

  「哦,好。」顧歡答應著,看他沒動,便道,「哎,大哥,你別光說話呀,我們一起吃。」

  「嗯。」韓子高高興地端起了碗。

  吃完飯,顧歡堅持要去看望高長恭。韓子高便扶著她過去,然後揮退帳中的人,自己也體貼地離開,讓他們單獨在一起。

  高長恭仍在昏睡,全身上下有無數傷口,現在都已包紮好。顧歡出神地看著他比紙還白的臉,過了好一會兒,忍不住俯身吻上他沒有血色的唇,低低地說:「長恭,我們都活著,真好。」

  良久,高長恭微微一動,緩緩睜開眼睛,聲音微弱地回應:「是啊,真好。」

  顧歡微笑著握住他的手,不再放開。

  過了兩天,他們便起程前往突厥廷帳。高長恭讓韓子高代筆,寫好給皇帝報捷的奏疏,派信使快馬送往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