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這近乎輕佻的言語抬了眸,帶著些許訝然望著她。
她蹲在他身旁,雙手托著腦袋,正凝眸含笑。她本以為,他那般冷漠隱忍的性子,長相必然也是嚴正冷峻。可黑巾下的他,卻有著極為清秀的面容。從眉至眼、由鼻到唇,皆被柔和勾勒,甚是溫雅。她不禁好奇,他若笑起來,會是怎樣的光景。
大約是被她看得太久,他垂眸轉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難怪你要蒙面了。」她保持著先前的動作,打趣道,「長成這樣誰看了都不會怕的。要不要我幫你弄上幾道傷疤,到底唬人些。」
他沒理會她,只是抬頭,看了看四下。原以為浮出池塘,就是室外了,但此地卻是寬敞的房間。長明燈盞,映出水光滿室。想來先前在水下所見的,便是這光了。房間裡擺著數個木架,十來個大箱,堆放著各種金玉古玩,想來是賢益山莊的藏寶庫了。
她見他不接話,自己也覺得無趣,便不再繼續話題。她站起身來,左右看看,道:「原來那老頭兒把寶物都藏這兒了,看來那塔樓不過是幌子。可憐我費盡心機,竟上了他的當。」她說著,走到木架前,拿起一株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眼見那珊瑚碎裂,她撫掌笑道,「真痛快!那老頭兒準要心疼死!」她顯然還不過癮,又拿起其他物什亂砸一氣,洩憤之情再明顯不過。
她的舉動,讓他微微有些無奈,但畢竟立場有別,也輪不到他多管閒事。他起身,正要尋找出口,眼光卻被一抹金色吸引。
只見不遠處的水面上,安著一個三尺長寬的浮台,浮台之上擺著一個白玉盤,一朵蓮花正置在其中——說是「蓮花」或許不妥當。此花通身金黃,有花瓣千片,密密重重。其形似蓮,其香若蘭,絕非凡品。
千葉金蓮!
他一眼認出此物,飛身到了浮台上,確認沒有機關後,小心地將那金蓮取了出來。眼見這金蓮嬌弱,他飛身到了那一排排木架前,尋了一個大小合適的箱匣,倒空裡頭的物什,將金蓮放了進去。接著又去一旁尋了些綾羅,撕成長條,將木匣綁在了身上。
她看著他做完這些,道:「你們玄凰教不是只收錢殺人的麼?怎麼也順手牽羊起來?」
他依舊沒有答話,確認一切妥當後,便開始尋路離開。
恰在這時,一堵牆壁轟然打開,先前那老者領著幾個家人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一見到室內的人,他滿面都是難以置信,陡生的驚訝和恐懼,幾乎讓他摔倒在地。
她見了這老者,生出促狹笑意,矯揉造作地嗔道:「老爺您好狠的心呀,香雪究竟做錯了什麼,您竟要殺香雪……」她一邊說,一邊還裝腔作勢地擦眼淚。
「你……你們……」老者哪裡有心思看她做戲,只是顫抖著,語不成句。
「哈哈哈……」她放聲笑了起來,道,「怎麼,以為見了鬼了?老爺啊,您放心,那區區機關,還殺不了香雪呢。」
老者知她不是善類,正想帶著家人離開,卻聽身後喊殺聲聲,那群殺手顯然已經迫近,當真是進退兩難。他自知無路,膝蓋一軟,竟跪了下來,道:「香雪……方才、方才我只是想對付賊人,不小心牽累了你……我跟你賠罪!這兒的東西,都給你!你……你就放過我一家老小吧……」
她噙著笑,慢慢走上幾步,道:「老爺,您平日待我不薄,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樣吧,你問你些話,你老實回答我,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如何?」
老者見她鬆了口,大喜過望,連聲答應。
「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朝廷撥銀萬兩,賑濟災民。可這筆災銀,卻被人中途劫走,運銀的官兵無一生還,」說話間,她的笑容慢慢隱去,臉上惟余了肅然,聲音亦冰冷非常,「此案震驚朝野,被牽連的官員成百上千,卻始終沒能找到作案之人……」
老者聽到此處,臉色已晦暗如土。他原以為,這女子是為財而來,只當她要問寶物下落,不想,她竟牽起這無人知道的陳年往事。他既驚又怕,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見他如此反應,心中快意頓生。她走到一旁的木箱邊,拿起一錠白銀,掂在手中,笑問道:「老爺,我且問你,主使你犯下這滔天大罪之人,究竟是誰?」
老者張口,卻是欲言又止。他伏下身,只是喃喃道:「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哎喲,我們不是說好了麼,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便饒你的命。怎麼這會兒又反悔了?」她笑道,「難道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麼?」
她此話說罷,身形一動,一把抓過了老者身旁的一個男孩兒。男孩怕極,連聲呼喊道:「爺爺救我!!!」
老者大驚,抬頭痛呼道:「你要殺殺我,我孫兒是無辜的!」
「原來你也知道『無辜』二字啊……」她譏諷道,「敢問那一年冤死的官員,算不算得上無辜?餓死的災民,又算不算得上無辜呢?」
「姑娘……我知道錯了,我當年鬼迷心竅才會犯下惡行。我已悔悟,更吃齋唸佛多年,只願能超度那些枉死之人……」老者聲淚俱下,哀求道。
「哦,原來害人之後,只要吃齋唸佛就行了啊。」她道,「那行,我殺了你全家之後,也去吃齋唸佛,你就放心吧。」她說完,一把掐上那男孩的咽喉。
「姑娘!我說!我說——」老者的話還未說完,突然悶哼了一聲,倒了下去。
她皺眉,就見一群黑衣殺手已然趕到,劍光閃爍之間,那老者與家人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哼,看來雇你們來的,必是那幕後主使了。滅了這老東西的口又如何?我問你們也是一樣!」她憤而說完,拋下手中的男孩,縱身出掌,與那群黑衣人戰在了一起。
然而,畢竟寡不敵眾。她的武功雖不弱,卻要招架這一群訓練有素的殺手卻是天方夜譚。不消片刻,她已然落了下風。她蹙著眉頭,心頭燃著不甘,灼灼生痛。就在她要落敗之際,突然有人突入了戰局,一劍刺向了她。她慌忙應對,卻見那出手攻擊她的人,竟是他……
她咒罵了一聲,出招應對。但打著打著,她卻察覺了異樣。他的確是在攻擊她,但這攻擊卻突兀而混亂,生生擾亂了其他黑衣殺手。不消片刻,她便「被迫」突出了包圍。
他在幫她?
她驚疑地看著眼前之人,不知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他的神色漠然,手上招式也未緩,依舊將她步步逼退。眼見到了開闊室外,他動了動唇,無聲地對她說了一個字:走。
她已然明瞭,棄了戰局,轉身就逃。
那群黑衣殺手哪裡肯善罷甘休,為首者厲聲喝道:「追!絕不能留下活口!」
他隨著眾人一起追趕了一小段路,眼見她完全離開視線,他慢慢緩下了步伐。同伴們一心追趕,也無人注意他。片刻之後,他已然孤身一人。他無心再走,自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方才勉強動武,牽動右手臂的傷,此刻,疼痛糾纏,齧入骨髓,早已連劍都握不住了。他蹙著眉,抬手按著右肩,試圖緩和那痛楚。
突然,有人開口,喊了一聲:「喂。」
他抬頭,就見有什麼東西迎面飛來。他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就見掌中的,是一塊木牌——這是他隨身之物,更是出入玄凰教的憑證,不久前被人摸了去……他復又抬頭,就見一片陰影之中,她施施然地走了出來,笑吟吟地對他道:「方才多謝了。」
他無話,將木牌放進懷裡,起身要走。
「手臂的傷,我替你看看吧。」她道。
他搖了搖頭。
她又走近幾步,道:「你既拒人千里,又何必出手相救。我生平最討厭欠人情,你今日不讓我還,日後我少不得要去玄凰教走一趟。」
他聽她這麼說,這才開了口,道:「你若惜命,就別再招惹玄凰教。」
她睜大了眼睛,驚訝道:「原來你會說話啊!」
他有些無奈,卻不多計較,只道:「你走吧。」
「偏不走,你不讓我治,我就不走。」她索性坐下,如此道。
「我的同伴隨時可能回來。」他蹙眉提醒。
「那也是你害的。」她理直氣壯。
他不知還能說什麼,片刻猶豫之後,他在她身旁坐下,伸了右臂給她。
她笑意驟生,燦然如花。她握上他的手,撩起他的衣袖,看視片刻後,道:「骨頭沒事,只傷了筋脈,幸好有我,待我替你推血過宮,包管就好。」她說完,一抬眸,見他依舊一臉漠然,她不由笑問,「你不怕我是騙你的?若藉機按了死穴,興許就要了你的命。」
這般危言聳聽的話,卻引不出他半分怯意。
她略感挫敗,又對他道:「其實我是特意來抓你,好拷問那幕後主使是誰……」
「沒人知道僱主是誰。」他淡淡回應。
她被噎住了話,而後,嘆了口氣,低喃一聲:「也罷……」
她老老實實地替他按摩手臂,但不消片刻,她便又忍不住說話。
「哎,你叫什麼名字?不會是辛卯吧?」她笑問。
他沉默著,不答她。
「交個朋友嘛。」她道,「我叫梅時雨,梅子黃時雨的梅時雨。你呢?」
「你不叫『香雪』?」他問。
「那是假名,用來騙那老頭子的。說起來,我扮作丫鬟潛進賢益山莊足足兩個月,為的就是想找到那幕後主使的線索。不想遇上你們,功虧一簣。」她抱怨道。
他沒答話,又沉默下來。
「當真不告訴我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舉動,問他。
他搖了搖頭,算是拒絕。
她的眉梢輕輕一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話音一落,她一把拽下他身後的箱匣,起身跳開老遠。
他一驚,不知她意欲何為。
「本想問個名字,將來合作起來,也好稱呼。你既不願意,那就做不成朋友了。」她捧著匣子,笑得輕狂。
「你……」他微微惱恨,道,「把東西還我。」
「行呀,你替我做件事,我就還你。」她道。
他不打算答應她,出手就要奪取。
她輕巧避開,斂笑道:「我勸你別亂動,這東西對你來說是寶物,對我而言可是一文不值。你若硬搶,別怪我毀了它!」
他只得站定,問道:「你想如何?」
她唇角一勾,抿出一抹邪氣笑意,道:「三日之後,未時三刻,城內翠柳巷,杏花樹下,不見不散。」
一語落定,她飛身離開,留下一串輕笑。
他望著她離開的方向,漠然佇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