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接下來的幾天,葉蘅便在客棧之中等待。偶爾出門,照例會遇上各種各樣的商販,爭著要給他東西。先時多是食物,而後是衣衫配飾,再然後,連玩具都有了。又是一日「滿載而歸」,他默默回了客房,將東西放下,略作整理之後,從中拿起一個紙風車,無奈一嘆。送這兒童的玩意給他,到底是個什麼打算?他看著那風車,心上感觸莫名。不由自主地,他輕輕吹了口氣,引那風車顫顫地轉動起來。這近乎幼稚的舉動,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但就在他唇角揚起的那一刻,他生硬地止住了笑意,神色微微惶恐。

他何時變得如此愛笑?

自入玄凰教的那一日起,世間的悲喜便與他無關。這些年來,他只需知道去哪裡、殺何人、幾時動手。其餘之事,不必思考。他的心,應該早已寂如死水。可為何……

他放下了風車,閉目凝神。他現在的心情,太過危險。或許該回分舵才是……

他正想時,忽聽叩門聲起,小二的聲音在門外喚道:「葉公子,您在裡頭吧?」

他回過神來,答應一聲,開了門。

小二見他出來,滿面歡愉,道:「梅姑娘派人來接您了,正在外頭等著呢。」

他點點頭,往樓下去。小二正要跟他一起下樓,卻又瞥見屋裡的一大堆物什,忙問他道:「葉公子,您這些東西……可要小的給您打包帶上?」

他回頭看了一眼,淡然道:「不必。」言罷,他逕自下樓,再不回顧。

待下了樓,也不見殷怡晴的身影,只是客棧之外,停了一輛簇新的馬車,並幾個侍僕。見了葉蘅,眾人皆稱公子,只說主人命了來接,請他快快上車。

原先葉蘅還擔心,若殷怡晴現身,難保不會撞見那自稱是她師兄的男子。但如今看來,是他多慮了。只不過,既沒見到殷怡晴,也不能確定這群人的真假。

就算有詐,又如何?他無心懷疑,上車而去。

半日行程,馬車駛出城外,停在了一處墓地。僕從請了他下車,而後便守在墓地之外,由他自行進去。

這墓地遍植松柏,蔥鬱幽深。時近黃昏,雀鳥歸巢,枝椏之間不時傳來幾聲鴉唳,於這死寂的墓地裡聽來,竟是淒惶。

他沿著青石小路向前,愈往裡走,墓碑便愈是雜亂。不多時,腳下小路已盡,眼前赫然一片荒墳。

殷怡晴,正亭亭站在這一片荒墳之中。她一身素白,如冰雕雪裁,清麗無瑕。見他來,她凝眸而笑,嗔道:「真慢啊。」

葉蘅並不答言,默默走上前去。

「都說吃人的嘴軟,我請了你這麼多好吃的,也不見你說句好聽的。」殷怡晴調侃道。

她的話,勾起葉蘅先前所想。他不願深入,冷淡問道:「要殺誰?」

這般突兀的問題,讓殷怡晴怔了怔,她笑了起來,道:「好端端地說什麼呢?幾日不見,不該先問問我傷勢如何麼?」

她能這般調笑,傷勢自然無礙,何須多問。

殷怡晴見他又沉默下來,嘆了一聲,自嘲道:「好吧,是我不好。老是讓你殺這個殺那個的,難怪你誤會。今日找你,只是請你幫個忙,不用殺人。」

「殺人以外,我幫不上忙。」葉蘅回答。

殷怡晴看著他,一雙眸子裡滿是慧黠。她繞到他身側,道:「這話不對。要我說,殺人,才是你最幫不上忙的事。」

葉蘅固執地反駁一句:「我是玄凰教的人。」

「你是玄凰教的人沒錯,但在此之前,你就是你。」殷怡晴道,「對吧,葉蘅。」

她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語氣裡有種詭異的親切,惹他蹙眉。

殷怡晴看著他的反應,笑容一綻,道:「先前我就覺得你的名字耳熟,這幾日細細想了想,我果然是認識你的。」

驚怯之色,自葉蘅眼底一閃而過。他依舊沒有接話,只是全身戒備,肅然沉默。

「昔年,朝中有位將軍,名喚葉允庭。雖稱不上戰功赫赫,倒也打過幾場勝仗,更難得是書香門第。先帝在世,也頗為賞識。可憐先帝年邁,外戚弄權,葉將軍為小人嫉恨,多番污衊。先帝聽信讒言,治了葉將軍通敵叛國之罪,斬立決。親族皆發配邊疆。」殷怡晴斂了笑意,語氣端嚴敬畏,道,「這位葉將軍膝下,有位小公子,名喚葉蘅,小字香取……」

心口,忽生悸動。他沉寂如死水一般的情緒,泛起了漣漪——說是漣漪,或許太輕。那起伏翻湧,近似沸騰,全身的血脈,都微微發燙起來。他深鎖著眉頭,試圖壓抑,但又哪裡克制得住……

他還未曾忘記,那連綿無盡、氤氳著瘴氣的山林。即便在白日,那林中依舊透不進一絲日光,幽暗的如同晦夜。艱辛苦役,成人尚不能負荷,何況年幼的他。那時的他,早已無暇悲傷,更無暇去恨,甚至開始記不清父親的長相。諸多念想,寂然湮沒,所思所求的,唯有片刻安睡。就在他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從這場噩夢中醒來的時候,一場大雨,引來了山洪。

所有人都開始逃跑,卻沒有人知道該逃向何方。前路漆黑,鐐銬沉重,每走一步,都萬分艱難。他很想停下來,就這樣躺下,好好地睡一覺。可他終究沒有,許是茫然,許是麻木,他就那樣一直跟著別人走,走過連夜大雨,走過泥濘山路,走過野獸、毒蟲、瘴氣、瘟疫……乃至後來,他不得不踏著別人的屍骨,才能繼續向前……

終有一日,他走出了那無盡的密林,望見了第一縷陽光。他最初看見的,是高聳的石碑,碑上刻著涅槃的鳳凰,銘著奇異的文字……

殷怡晴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她望著他,認真地問道:「是你,對不對?」

但聽一聲鴉唳,週遭陡生騷動。匕首寒光一閃,轉眼間架上了殷怡晴的脖子。葉蘅的神情已然冷徹,眉宇間蘊著殺氣。

脖子上的刀鋒微涼,卻遲遲沒有刺透。殷怡晴全然不怕,語調依舊不緊不慢,「後來,先帝病篤,外戚兵變逼宮,天下大亂。幸而有南陵王力挽狂瀾,保全了年幼的太子,重扶社稷。新帝根基穩固之後,著手肅清賊黨,更徹查冤案。葉將軍一案,自然也在其中。可惜年月已久,無從取證……兩年前,朝中有幾名大臣被人刺殺,更有已告老還鄉者橫死家中,可巧這些人都與葉將軍有所牽連。」她說到這裡,無奈地嘆了口氣,「想來你已經手刃了仇人吧……」

葉蘅並無言語,握著匕首的手卻忍不住微微輕顫。沒錯,他早已報了仇,這世上再也沒有他必須要殺的人……

他閉上了雙眼,壓下自己躁亂不堪的心緒,緩緩收回了匕首。

「你如何知道這些?」他開口,聲音裡滿是無力。

「呵呵,因為我最喜歡冤案了啊。」殷怡晴笑道,「那些卷宗,我早已牢牢地記在了腦海裡,等著一筆一筆地去討帳呢。」

這話若是由別人說出口,只怕無人會信。可由殷怡晴說出來,便是另一回事了。他親眼見過她如何「討帳」,為的是十五年前那一筆災銀……

「若我早出生幾年就好了……」殷怡晴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語調裡大有不甘。她衝他笑著,神情滿是溫柔,「你這樣的人,不該弄髒雙手。」

「什麼?」葉蘅不確信自己聽到的話,怔怔問了一聲。

殷怡晴一下子笑開了,「我說啊,你呢,就是個蠢材。蠢材呢,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安家立業、娶妻生子,閒了就曬曬太陽、逗逗兒孫,就這麼乏善可陳地過完一輩子才是!」

葉蘅愈發怔忡,早已不知應對。

「總之,千萬別勉強。」殷怡晴的神色裡生出一絲揶揄,「那些殺生害命的事,還是交給我這種人做才好。」

葉蘅忽生無奈,問她一句:「你是哪種人?」

「俗語說『惡人自有惡人磨』,我當然就是惡人了!」殷怡晴一臉輕狂,語氣也得意起來,「若換了我,哪裡能讓那些人死得那麼輕鬆呢?」她眉一斂,唇角抿出幾分陰毒之色,「若落在我手裡,必要他們受盡折磨、嘗盡痛苦,最後,求著我給他們解脫……」

聽到這裡,葉蘅低了頭,笑了出來。這一笑,滿是自嘲,更兼蒼涼。他抬手,掩去自己不合時宜的動搖,開口問道:「要我幫你什麼?」

「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殷怡晴撫掌笑道,「也無其他,只問你些事。」

「問。」葉蘅點頭,淡然應她。

「那日玄凰教血洗賢益山莊,我是唯一的活口。玄凰教做事最是乾淨徹底,為何沒有人來查找追殺?」殷怡晴問。

「玄凰教一直在尋找千葉金蓮。」葉蘅開口,也不正面回答,倒說起了旁事,「不久前,有人帶了條消息,說是賢益山莊內有此物。血洗山莊,不過是順便罷了。如今金蓮失落,追殺之事自然擱置。」

「既這麼說,他們更該找我才是。」殷怡晴道。

「你搶走金蓮的事,我並未告訴任何人。」葉蘅道。

殷怡晴聽了這句話,滿面都是難以置信之色。片刻之後,她復又笑了。她湊近他一些,歡愉道:「你對我真好!」

葉蘅心上陡生無奈,只好又沉默下來。

殷怡晴笑著,又道:「這麼說來,若我用千葉金蓮做報酬,豈不就能雇到玄凰教的殺手了?」

「別自找麻煩。」葉蘅道,「還回金蓮,莫再招惹玄凰教。」

「區區玄凰教,有什麼了不起?」殷怡晴一臉不屑,「若我報出自己的師門,只怕是玄凰教不敢招惹我才對。」

她那驕傲神色,讓葉蘅想起那位「師兄」。究竟是怎樣的門派,才能教出這樣不群的弟子?

眼見他疑惑,殷怡晴也棄了賣關子的心。她抿著笑意,道:「也罷,不該對你隱瞞才是。」她說著退了幾步,站遠了一些。她正身站直,抬臂抱拳,語氣分外明朗,道:

「梅谷,殷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