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怡晴默默跟著眾人走,也無心去辨路徑。眼見天色越來越暗,獵戶們執意將葉蘅送回了家,更囑咐他好生歇著,不可自行外出尋人。如此好意,葉蘅也不好辜負,只得答應下來。獵戶們又替他點了燈,叮嚀了幾句,方才離開。
殷怡晴並未跟眾人離開,只是站在屋外,怔怔看著葉蘅。屋內燈火融融,將他籠在一片溫暖之中。而那片溫暖,早已不可觸及。
葉蘅察覺屋外有人,轉頭看了一眼。如此夜色,他根本無法視物。但無論看不看得見,他都知道那是殷怡晴。她不走的理由,他大致也能猜到。左不過是因受了冤枉不肯罷休,再不然,就是還執著於讓他幫忙的事了。他不想與她再有牽扯,但這般無視,未免太過刻意,倒顯得小氣了。
她並未做錯什麼。感情之事,從來無理,又豈能因求之不得而怪罪於她。——這些道理,八年前他就明白。他以為自己早已釋懷,可再見她時,卻終究無法平心而待。這份在乎,不過作繭自縛、自尋煩惱罷了……
他想到此處,悵然一哂。而後用了十分的平常心,對她道:「進來喝杯水吧。」
殷怡晴聽得這句話,心上一顫。她猶豫片刻,慢慢舉步走了過去。待到屋內,她已換上一臉笑容,語氣亦輕鬆自如:「多謝。走了半日,我早渴了。」
葉蘅點點頭,取了乾淨的茶碗,倒了杯水給她。
殷怡晴接過,捧在手中也不急著喝,只寒暄道:「屋子不錯。」
葉蘅笑了笑,淡淡應道:「嗯。」
殷怡晴沒了話,低頭喝了口水,想了想之後,又道:「先前多謝你替我解圍。」
「應該的。」葉蘅回答。
這句說罷,兩人之間便只餘沉默。殷怡晴看著茶碗中半滿的清水,心想著若是喝完了,不是她該告辭,便是他要送客了。
正當這沉默漸化了寂靜,催生出壓抑之際,外頭忽然傳來吵嚷之聲。殷怡晴還沒聽清那吵嚷的內容,葉蘅卻已認出了聲音的主人,忙起身走到了門外,喚道:「棠哥。」這一聲後,吵嚷便停了下來。殷怡晴也走到門口,就見早先那對夫婦正訕訕走過來,丈夫的臂彎裡正抱著那丟了的孩子。
兩人剛走到葉蘅跟前,那婦人就哭著抱怨了起來,「阿蘅,你說說,我是倒了幾輩子的黴才嫁了這麼個不省心的!早知公婆要來,倒是說一聲啊!那兩個老人家也不省心,也不問一聲就抱了娃娃去家裡,還反說是早就說好的,以為我知道。我哪裡知道!也沒人跟我說啊!害得全鎮上下陪我們鬧笑話!都是你這不省心的害的!」
那丈夫見妻子在氣頭上,也不敢插嘴,只是一個勁兒地對葉蘅使眼色。葉蘅會意,含笑道:「孩子沒事就好。嫂子你消消氣。」
婦人點了點頭,抹了把眼淚,回頭瞪了丈夫一眼,伸手抱過了孩子,道:「哼!要不是看著大家的面子,我早帶著娃娃回娘家去了!」
丈夫只得陪笑,又勸慰了幾句,眼看妻子還氣,他腦筋一轉道:「啊,對了!阿蘅,麻煩你找了這半日,還沒吃飯吧?上我家吃唄!」
葉蘅知道他是拉人作陪,免得夫妻二人一回家又生爭吵,便也不推辭,點了點頭道:「嗯。」
那婦人也猜到丈夫的小心思,又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不好!待會兒別忘了跟張叔他們賠禮,不然人家還找呢!」
丈夫一聽,忙不迭答應。那婦人這才略消了氣,正要走時,又看見了殷怡晴。她想起什麼,忙上前道:「哎,姑娘,差點把你忘了!白天真對不住,險些就誤會你是枴子了。說來還多虧姑娘提點,我才去了親戚家問。我們也不知怎麼謝姑娘才好。姑娘若不嫌棄,上我家吃個飯,就算看得起我們了。」婦人說罷,不等殷怡晴回答便熱絡地拉起了她的手,逕直往自家走去。殷怡晴也未拒絕,由她拉著去了。
這對夫婦的家離得不遠,片刻就到。婦人招呼殷怡晴坐下,自去做飯,丈夫趕著討好,便把孩子交給了葉蘅,慇勤地去打下手。那孩子與葉蘅相熟,一入他懷便嬉鬧起來。葉蘅笑著哄了幾句,又抱著孩子走到櫥櫃前,從裡頭拿了個布老虎出來給孩子玩兒。孩子只過了過手便失了興趣,又咿咿呀呀地要別的玩意,葉蘅少不得一一滿足。殷怡晴坐在桌邊,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他臉上所有她不曾見過的表情。
不消多時,飯熟菜熱,婦人和丈夫也已和好。兩人有說有笑地把飯菜端了出來,擺好了碗筷。山裡人家,日子質樸,也無大菜,不過幾樣時蔬、些許水產。夫婦倆將孩子抱了回去,喚眾人落座,席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殷怡晴搭話。
殷怡晴這才知道,這丈夫名喚薛棠,其妻王氏,小名喚作鵑兒。王鵑兒性子爽朗,又頗熱心,少不得問起殷怡晴的姓名。
殷怡晴笑答:「梅疏影。」
一聽這名字,薛棠便笑了出來,拍著大腿道:「沒輸贏?哈哈哈,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
王鵑兒一聽,忙瞪了他一眼。薛棠一怔,忍了笑意,低頭呷酒。
殷怡晴也懶得同他們解釋,只是笑了笑,端起飯碗沒情沒緒地挑著米粒吃。
葉蘅看了她一眼,略鬆了口氣。聽到薛棠譏笑那名字,他本擔心她動氣報復,幸好只是他多慮。他放下了心,卻不由自主地生了幾許悵然。梅疏影——她連真名都不願意告訴,又何談真心呢?千萬種身份之下,她的所思所想,如何捉摸得透……
他二人的沉默,讓王鵑兒不自在起來。她想了想,將桌上的一碗螺螄推到了殷怡晴面前,笑道:「姑娘,嘗嘗這螺螄。這是山溪裡撈的,又新鮮又乾淨,平時可不容易吃到呢。」
殷怡晴答應了一聲,卻不下筷。她並不喜螺螄,原因倒也簡單,不過是嫌吃起來麻煩。她注意到葉蘅只就著蔬菜吃飯,便抿了笑,將螺螄往他面前推了推,道:「你不吃嗎?」
還不等葉蘅回應,王鵑兒就笑道:「姑娘不必讓他。他呀,不會吃這個。折騰半日都嘬不出來,小孩子似的。」
葉蘅一聽,露了些許羞赧。他笑笑,默默撥完碗裡最後一粒米,起身去添飯。殷怡晴目送他離開,臉上的笑意已全然淡了。
王鵑兒並未察覺她的異樣,好奇地悄聲問她道:「姑娘跟他是舊相識?」
殷怡晴回過神來,微微點了點頭。
薛棠也好奇,湊了上來,搶著問道:「難道是青梅竹馬?」
殷怡晴對這般探問有些不悅,卻終究沒有顯露,只道:「不是。」
夫妻二人還想再問,恰好葉蘅回來,兩人只好打住,扯了些旁話。
一時飯畢,薛棠和葉蘅兩人收拾碗筷,王鵑兒抱著娃娃繼續跟殷怡晴說閒話。眼看殷怡晴的目光始終隨葉蘅游移,王鵑兒笑著,問道:「姑娘怎麼認識他的?」
殷怡晴漠然回答:「以前雇他做過一件事。」
「原來是這樣啊。」王鵑兒的聲音裡帶著惋惜,「本以為能從姑娘這裡打聽到他的過去呢。」
「這有什麼好打聽的?」殷怡晴眉頭輕蹙,問道。
「話不是這麼說。認識這麼久,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人,也不聽他提起家人朋友,多少讓人擔心啊。」王娟兒說著,笑嘆一聲,「他剛來的時候,我們看他文文弱弱的,還當他是落魄的秀才呢。可沒想到,人又勤力又能吃苦,你看他那房子,可都是靠雙手一點點攢起來的。起初他也冷淡,不大合群。倒是我家那個不省心的,臉皮厚實得很,常有事沒事地找他——呵呵,其實這麼說也不好。我家那個原是好心,怕他初來乍到沒個照應。想是鄰居,多少幫襯著些。這麼多年下來,倒是處得跟親兄弟似的了。如今再看啊,他只是話不多,心地卻好,性子穩重,又有擔待,比我家那位強多了……」
殷怡晴靜靜聽著,又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女子。她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雖是樸素打扮,模樣倒還俊俏。許是生了孩子的緣故,她的身上微微有些肉,臉蛋亦豐盈飽滿。她邊說邊笑,堆了滿臉的歡欣愉悅,那爛漫之態,竟是光彩照人。
王鵑兒見殷怡晴盯著她瞧,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對不住,我一說就停不下來,煩著姑娘了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朋友,況且姑娘又這麼標緻……姑娘你是不知道啊,他也不小了,卻沒個伴兒……這倒也不能怪他。他的來歷不清不楚的,身上又有些舊病,況也清貧,好多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給他。我呢,還有些私心,指望他好。有些人家樂意的,但我看著實在不怎麼樣,也不想委屈了他。這一拖,就耽擱了。他雖不著急,我卻時時留著心,只盼老天開眼,掉個可心的姑娘下來!」
這番話自然是弦外有音,只說給有心人聽。殷怡晴並未答話,只是垂眸不語。王鵑兒是個聰明人,見她這般,忙換了話題,扯了些家常。不多時,薛棠和葉蘅收拾停當,說笑著走了出來。
王鵑兒一見,抱怨丈夫道:「不是叫你燒水沏茶的麼?茶呢?」
薛棠一拍腦袋,正要回廚房,葉蘅卻攔下他,道:「我去吧。」
薛棠也不客氣,笑吟吟地道了謝,蹭到王鵑兒身邊坐下,而後對殷怡晴道:「姑娘,我方才同阿蘅說了。天晚了,山路不好走,你要不就在這兒住一晚吧。我去阿蘅家將就一夜,你同鵑兒睡,一點也不用擔心的。」
王鵑兒一聽,點頭附和:「這倒是!姑娘務必住下,明日我們送你下山。」
殷怡晴笑了笑,搖頭道:「不必了。」
「這哪行?」王鵑兒正要勸,恰好葉蘅提著茶壺出來,她忙招呼道,「阿蘅,你快過來跟梅姑娘說說,這山裡晚上可危險著呢,你不還遇上過狼麼?」
葉蘅聞言,抬眸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也正看著他,臉上無甚表情,平添幾分肅然。他知道她不樂意住下,也無心留她,但多少客套幾句,才合乎人情。他倒了杯熱茶,遞到她面前,道:「夜路的確難走,山間野獸也多,倒是住下為好。」
殷怡晴聽罷,低頭笑了出來。她起身,道:「我還有事,實在不能多留。好意心領了。告辭。」言罷,她舉步出門。
薛棠和王鵑兒一見,急忙上前勸阻。不想兩人追到門口,卻已不見了她的蹤影。王鵑兒皺了眉,連聲埋冤薛棠舉動遲慢。薛棠滿心冤枉,少不得出言辯解。葉蘅站在他們身後,眺著門外深沉的夜色,長長鬆了口氣。
……
殷怡晴下了山,逕直回了客棧。客棧掌櫃還未睡下,見她回來正想寒暄,她卻哪裡有心情理會,只是沉默著進了客房。
她重重關上房門,這才放任自己的情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她到底有什麼理由生氣惱恨?又為何要覺得傷心難過?甚至沒來由地嫉妒?……對,她嫉妒。嫉妒每一個在他身邊的人!他的溫柔,曾只屬於她一人!他的笑容,也只因她而生!可如今,她卻成了最無關緊要的人。他的冷淡疏遠,她尚能承受。可方才他那溫和客氣,卻讓她如墜深淵。她究竟是多麼自以為是,才會認為他還糾結於往事?八年了,該放下的,早已放下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只覺心中竄起火來,轉眼燒透全身,灼得她狼狽不堪。她慢慢走了幾步,頹然在桌邊坐下。桌上擺著她早先吩咐下的酒菜,此刻皆已冰涼,難以入口。世事不也如此?過了時候,就失了滋味……
她想著,伸手拿過了酒壺,仰頭灌了起來。酒味辛辣,嗆得她直掉眼淚。她咳了幾聲,又笑了出來。
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她萬分確證:他過得很好……她離開他,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