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殷怡晴睡得很不踏實。夢境紛亂,擾她安寧。因而她被吵醒時,心情煩躁至極。她懶懶起身,就覺頭疼口乾。努力回憶了片刻,才記起自己昨夜縱性,喝完桌上那壺酒還不夠,又喚掌櫃拿了兩罈子上來。她的酒量本也平平,這麼一折騰,渾身上下都難受得很。她一邊揉著腦袋一邊找水喝,卻聽喧嘩之聲又大了些,惹得她腦海裡嗡嗡作響。她蹙眉,推門走了出去。
到了樓梯口,她向下一望,就見十來個彪猛漢子正堵在大廳裡,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她細聽了片刻,大約知道,這是兩撥打尖兒的江湖人,為了些無聊的口角動了氣,這會兒喊打喊殺了起來。掌櫃和顏悅色地相勸,但這些江湖人性子一上來,哪裡勸得住。拉扯之間,掌櫃被推倒在地,慌得小二忙上去攙扶。如此這般,眾人怯怯圍觀,再無人敢上前言語。殷怡晴一笑,施施然地下了樓。
掌櫃跌得不輕,正咳聲嘆氣地揉著腰,眼見殷怡晴下來,忙又使眼色又擺手,示意她回房。殷怡晴卻笑著,從懷裡抽了張銀票遞了過去。掌櫃不明就裡地接過,正要說話時,卻見殷怡晴已然走到了那群江湖人之中。她剛起身,也未曾梳洗裝飾,如今長發披散、衣衫不整,看來甚是頹廢。大漢之中,立刻有人喝罵道:「你這娘們——」
他話還未完,殷怡晴旋身就是一腳,正中那漢子的小腹。那一踢之力何等強勁,竟將那五大三粗的漢子一腳踢出了門外。眾人俱是一驚,還不及反應,殷怡晴又是一腳,將另一個漢子也踢了出去。眾人這才回過神來,紛紛拿出兵器招呼了上來,但他們又豈是殷怡晴的對手。不消片刻,便都被打出了門外,橫七豎八地躺在了街上。
殷怡晴慢悠悠地踱步出來,正午的日頭明晃晃的,照得她發眩。她抬手略擋了擋,走到了群漢子中間。漢子中有傷得略輕的,強撐著站起身來,忍著恐懼之意,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這話該我問啊……」殷怡晴開了口,語調慵懶至極,每個字的尾音都逶迤蜿蜒,大有不甘不願之情,「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攪本姑娘的清夢……」
那漢子立刻報上了名頭,殷怡晴卻全然未聽。莽撞舉動,讓她的頭疼更甚,腦海中似有個□轆一般,從左碾到右,無片刻止息。她愈發煩躁起來,只想趕緊打發了這群礙事的,再好好去床上躺一躺……
那漢子見她好一會兒沒有回應,知道自己被小看了,一時怒火中燒,倒是忘了怕。他吼了一聲,掄起胳膊就衝向了殷怡晴。殷怡晴連避讓都不屑,起手擒住他的手腕,一拽一扭,便將他摔在了地上。她一腳踩上那漢子的後頸,懶懶道:「不想死的,趕緊滾。」
那漢子受了辱,哪裡肯罷休,直嚷嚷道:「你這妖女,有膽子的就報上名來!」
殷怡晴笑了笑,道:「瞎了眼的,連本姑娘都不認識!聽好了,本姑娘姓梅,名叫疏影,乃是鬼影門弟子。要報仇的,儘管來。」
漢子怒極,使勁掙脫了殷怡晴的踩踏,扶起同伴,道:「好,有本事別走!」
殷怡晴譏諷道:「呸!本姑娘路過而已,誰有功夫等你們?有本事來鬼影門,本姑娘好好教教你們做人!」
漢子聽罷,又撂了幾句狠話,攙著夥伴走了。另一撥人見狀,也不敢多言,尋了空隙遁走不提。
殷怡晴輕蔑一笑,目送他們離開。太陽底下站了半日,她微微有些浮汗,身上燥熱難當。她抬手給自己扇著風,正要往客棧裡去,卻見掌櫃一臉驚恐地望著她。她這才發現,不僅是掌櫃,方才的打鬥引來了鎮上的百姓,眾人噤若寒蟬、萬分驚愕地圍觀。
「姑……姑娘……」掌櫃捧著銀票,怯怯地迎了上來,道,「小店鄙陋,況又破損,只怕要修繕幾日。還請姑娘……請姑娘另尋住處……這、這銀票還您。」他說罷,又想到什麼,急忙補上,「這幾日的食宿費用,小店也會一併退還!」
他這話自然是拒客,只怕也不因什麼鄙陋破損之顧,不過是害怕她或是害怕她會惹來麻煩罷了。殷怡晴笑著,手一伸,卻不接那銀票,反倒摁上了掌櫃的肩膀,道:「可是本姑娘如今困得很,如何是好?」
掌櫃正要回話,卻覺肩膀上一陣鈍痛,禁不住「哎喲」了一聲。週遭的百姓登時騷動,更壯著膽子上前勸阻。殷怡晴煩躁更甚,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就在這時,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扣住了她的脈門,迫得她放鬆了力道。她眉頭一蹙,不悅地望向那出手之人,但只這一眼,她原本要發洩的怒氣已煙消雲散。
葉蘅——她的心裡輕輕喚過他的名字,口中卻終是沉默。
葉蘅是來客棧送柴的。另外,昨夜殷怡晴走得倉促,薛棠夫婦放心不下,千叮萬囑讓他一定來看上一看,確認她安好才行。他本無心探視,但到了客棧門口卻恰好看到這一幕,只怕再不出手,掌櫃的肩膀就廢了。他拉著殷怡晴退開幾步,對小二道:「麻煩把這姑娘的行李拿來吧。」
小二得了這話,不敢拖延,急忙跑上樓去。等待之中,葉蘅緊握著殷怡晴的手腕,生怕一個放鬆,她便又逞兇傷人。小二收拾地倒也快,不消片刻就連跑帶跳地下樓來,將殷怡晴的行李遞給了葉蘅。葉蘅接過,對眾人道:「沒事。我送這位姑娘離開。」
掌櫃一聽,頓生感激。他怯怯將銀票遞上去,道:「這個……姑娘收回去罷。」
殷怡晴看了看,也無反應,也不言語。葉蘅見狀,開口對掌櫃道:「收著吧。」言罷,他拉起殷怡晴,舉步出了客棧。
殷怡晴默默被他拉著走。這會兒,日光愈發灼爍,她只覺頭目眩暈、腳步發軟,全身上下涔涔冒著汗,說不出的難受。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見兩旁屋舍漸變做蔥鬱綠樹,方知自己已經出了小鎮。
葉蘅停了下來,這才鬆開了她的手。他將行李遞還給她,出口的話語淡然安和:「你走吧。」
這一句,讓殷怡晴的昏懵乍然消散。她並不伸手接行李,只是抬眸望著葉蘅,而後笑了出來。「這話有趣。幾時輪到你決定我的去留?」她如此說道,語氣依舊慵懶。
葉蘅將行李放在她身前的地上,道:「這鎮上的都是普通百姓,他們惹不起麻煩。」
「原來如此……」殷怡晴冷笑道,「我這就去殺了那幾個江湖人,保證乾淨利落、不留痕跡,行了吧?」言罷,她轉身就走。
葉蘅無奈,忙攔住她,道:「你……」
「別教訓我!」殷怡晴忿然打斷他。
她的反應,勾起他回憶裡的熟稔。曾經,她也如此蠻橫暴躁之時。聽不得一句重話、容不得一分責備,全然不可理喻。但他也知道,她這般態度,便是她已經知錯的證明。他已無需多說一句話,只待她冷靜下來就好。
他的沉默,自然奏效。殷怡晴隨他安靜了片刻,漸漸收斂了情緒,低聲道:「……我頭疼,這會兒不想聽沒要緊的話……」
葉蘅垂眸,將自己糾纏的思緒細細整理,待定下了心,他問她道:「你要我幫你什麼?」
殷怡晴聞言,臉上頓生歡欣,道:「你願意幫我了?」
葉蘅點點頭,道:「之後,還請你離開這裡。」
殷怡晴的歡欣略微黯淡,但她開口時,語氣卻依舊歡愉,「好。一言為定。」她說完,回身去拾地上的行李。就在她俯身彎腰的那一刻,一陣眩暈席捲腦海,她只覺天旋地轉,竟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葉蘅一驚,舉步上前,正要詢問時,殷怡晴卻抬手擺了擺,道:「沒事。」她並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弱態,急急地就要起身。但就在她站起的那一刻,眼前卻突然一黑,整個人向前倒去。葉蘅見狀,慌忙伸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接在了懷裡。再看時,她已然昏睡了過去。他輕喚了她幾聲,卻遲遲沒有回應。如此切近的距離,他隱約聞到她身上的酒氣。他這才明白,自己方才握住她手腕時,感受到的那分灼熱是何緣故,也難怪她說頭疼……
他頓生無奈,心中雖有顧慮良多,卻終究妥協於善意。經過先前之事,鎮上只怕是沒人敢再收留她了。他能帶她去的地方,只剩下一個……
……
殷怡晴醒來時,天已大黑。她的宿醉已好了許多,心思也清明起來。發生過的事,她倒也都記得,只是不知自己現在何處。她不禁緊張,急忙起身四顧。藉著月光,她依稀能看清週遭,大約是間普通民宅。只是不知到底是何人送她來這裡,難道是葉蘅?
她一邊想著,一邊循著月光看視,自然而然地,她的目光被牽引至窗邊。
而他,正站在那裡……
月色之下,他的輪廓被溫柔勾勒,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一切都沒變,他們仍在八年之前。她還可以起身湊過去,不依不饒地問他在看什麼……只這一念,讓她心上一緊,隱隱生出些痛楚來。
就在這時,他回過頭,望向了她。她一驚,慌得手足無措,也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然而,也是那麼一瞬之間,她想起了一件事:這樣的黑暗裡,他什麼也看不見。
的確,葉蘅是聽到動靜才回頭的,他不確定殷怡晴是否醒了過來,便試探著輕喚了一聲:「殷姑娘?」
殷怡晴沒敢回答,只是努力穩住自己的心跳呼吸,不願他聽出異樣。
葉蘅有些懷疑,猶豫了片刻,舉步走了過來。
殷怡晴一見,忙躺下了身去。
雖然看不見,但自己家中的佈局,葉蘅清楚得很。他徑直走到床邊,伸手撫上床沿,摸索著找到枕頭。
她看著他的手緩緩移近,沿著枕沿,直至她的長發。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如此緊張,更不知該抗拒還是迎合,糾結之下,她膽怯地閉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更不敢再想。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發,而後便收了回去。確認她還睡著,這就足夠。若如此吵醒了她,他也不知該以何態度相應。不由自主地,他嘆了口氣,於這安靜的室內,這聲嘆息清晰無比。
她聽在耳中,睜眼相望。
他走回窗邊,靜靜安守。
原來,這世上有些事,放不下的,終究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