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殷怡晴未再入睡。她就那樣看著,看著月華漸收,看著天色泛白,看著溫煦晨光為他鍍上暖色……時間點滴流逝,她依依不捨地閉上眼睛,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目光。
眼見天亮,葉蘅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床鋪,就見殷怡晴蜷成一團,依舊睡著。如此好睡,想來是酒力所致了。他心上一陣無奈,又想起她已經一日一夜不曾飲食,便起身去廚房準備。
他一走,殷怡晴便睜了眼。她聽著廚房裡的動靜,淺淺地抿著笑。她尋思再裝睡也不像,便慢慢起了身,走到了廚房門口。葉蘅察覺她來,暫放了手上的活兒,去水缸邊舀了一盆清水,另取了一塊乾淨的手巾,一併遞給了她。殷怡晴會意,道了聲謝,端水出去自行洗漱。山上人家多用泉水,雖貯存缸中,依舊沁涼。洗漱之後,她頓覺神清氣爽,宿醉帶來的總總不適已然一掃而空。
又過片刻,葉蘅端著一碗清粥一碟醬菜出來,擺上了桌,道:「吃點東西吧。」
殷怡晴在桌邊坐下,笑道:「多謝。餓倒還好,只是渴得慌,還得跟你討杯茶喝。」
葉蘅點點頭,又去倒了一碗茶出來,遞給了她。殷怡晴接過茶碗,本以為燙手,卻不想那茶碗不過微溫。她喝了一口,茶水不燙不涼,柔柔滑下喉去。想來這壺茶,是特地放涼了的。她抬眸看了葉蘅一眼,就見他在桌對面坐了下來,神色安和,依舊沉默。
殷怡晴也無話,一氣將茶水飲盡,滿足地呵了口氣,笑道:「總算舒服些了。」她抬頭,四下環顧了一番,裝模作樣地道,「這是你家罷……我多喝了幾杯,給你添了麻煩,對不住。」
「不必。」葉蘅淡淡回應。
殷怡晴笑了笑,又看了看桌上的粥食,尋了話題道:「配粥果然還是要醬菜。說起來,我知道一家醬菜鋪子,醃的甘露子可好吃……」
殷怡晴的話未說完,葉蘅便出聲道:「要我幫你什麼?」
殷怡晴訕笑著收了話題,稍稍沉默了片刻。他的抗拒之意,再清楚不過。到了今日,還仗著他的溫柔跟他說笑的自己,是何其厚顏無恥。她想起前夜的縱酒,那時候的心情尚還清晰……既然他不願糾結於往事,自己又何苦耿耿於懷。倒不如平常相待,對彼此都好。
她思定,復又笑了出來,語氣輕鬆平淡,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想問問你玄凰教坐落何處?」
聽得玄凰教三字,葉蘅變了臉色,不假思索地道:「這個忙我幫不了。」
「為何?」殷怡晴問道。
葉蘅不想答她,只是沉默。
殷怡晴想了想,道:「我知道玄凰教門規森嚴,但你已不是玄凰教的弟子,這又有何妨礙?」
這番話從殷怡晴口中說出來,有著些許滿不在乎的輕巧,聽來甚是刺耳。葉蘅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七日夜的烈火、想起那毫無希望的等待、想起自己近乎可悲的執著……
他皺了眉,慢慢道:「玄凰教對我有再造之恩,我叛教而出已是不義,決不能再做出危害玄凰教之事。」
殷怡晴見他如此,自知失言,陪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是去危害玄凰教的?興許我是去雇殺手的呢?」
葉蘅自然不信,也無心附和,復又無言。
殷怡晴的性子浮躁,但因是葉蘅,她多少按捺,抿著笑又道:「也無需確切,只告訴我在哪個方向、或是哪座山頭,如此就好。」
葉蘅沉默片刻,開口道:「你走吧。」
殷怡晴聽到這三個字,心裡一沉,臉上的笑容也黯了。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裡伴著冷笑,道:「我幾時見過我不達目的就走?」
葉蘅聞言,抬眸定定地看著她。
殷怡晴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自覺話又說重了,忙又抑了情緒,笑道,「我知道你為難。只是此事對我至關重要,若你願意幫我,條件好談。」
葉蘅無話,只是起身走到門口。他推開門,側身站定。雖無一言,但送客之意再明顯不過。
殷怡晴也站了起來,眉頭已然緊蹙。她望著他,道:「好,我跟你說實話。」她稍稍停頓,整理過語句,訴道,「昔年外戚逼宮之事你也知曉,其餘黨至今未能剷除。不久之前,我同師弟去了雲蔚琴集,恰遇上南陵王。聽聞有一本餘黨名冊,卻不知下落。王爺假作名冊在手,意圖引蛇出洞。其間之事,我就不細說了,總之,雖未能引出餘黨,但多少有了眉目。後來王爺回朝,自然引得百官震動。有告老還鄉的,有稱病不朝的,更有莫名橫死的。其中有位官員——與你那位大哥倒是同姓——可憐他為官清廉、一生勤勉,卻被一夜滅門,只餘下了一個孫兒。這孩子不過五歲,卻身中奇毒,唯有千葉金蓮能解……」她說罷,細細看著葉蘅的表情,斟酌著道,「犯案之人,我已盡誅。但若不能保住這孩子的性命,我所做的一切便毫無意義。」
葉蘅並不看她,只是垂眸不語。
殷怡晴又想了想,道:「同樣姓薛,又是稚兒……只需一點惻隱,幫我這次,可好?」
葉蘅知道,她的話雖真假摻雜,但攸關性命之事卻從不胡說。那孩子的確不該死,但玄凰教何其凶險,貿然前去不過白賠上一條性命。他開口,道:「時隔八年,你怎知玄凰教中一定還有千葉金蓮?」
「這我倒是可以確定。」殷怡晴道,「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為何玄凰教對千葉金蓮如此執著——此事只怕連你也未必清楚。我還是請教了師尊,方才知道一二。」她離開桌邊,慢慢踱了幾步,道,「玄凰教的教主歷來都是女子,而每任教主辭世之前都會請示天諭,擇定一名幼女繼位,同時,上任教主會將畢生功力傳與下任。如此代代相承,武功自是一任強過一任,但對於幼女之體,這份功力卻太過強橫,隨時能奪了性命。因此,歷代玄凰教主,皆是少年早夭。要想保命,要麼散去這一身功力,要麼以藥物固基,而千葉金蓮正是不可或缺的藥引。玄凰教搜尋數十載方得此物,自然珍視非常。況且此藥不過治標,若做長久之計,絕不會一次用盡,自斷生路。所以我料定,玄凰教中必然還有千葉金蓮!」
葉蘅聽罷,心中五味陳雜。當年自己不知千葉金蓮之用,任由此物被殷怡晴奪走,更拖延一月之久,豈不是將教主性命置於不顧?難怪當日教主會動怒……如此看來,終究是他辜負了玄凰教的救命之恩、辜負了丹威長老的訓教之情。如今,他又豈能透露玄凰教的坐落,任由殷怡晴去動那關係全教命脈之物?更何況千葉金蓮如此重要,玄凰教必不肯輕易交出,殷怡晴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他權衡許久,終是未將這些顧慮說出口,只是皺眉沉默。
殷怡晴微微有些急躁,道:「我知道你不願危害玄凰教,我只需幾瓣金蓮就好,能有什麼妨害?這樣你都不肯幫忙麼?」
葉蘅心思極亂,一時也有些迷惘。他又想了片刻,道:「殷姑娘,道理你都對。」他長長一頓,接道,「但姑娘若還明白人情世故,就該知道,我是這世上你最不該找的人。」
殷怡晴一聽,愈發急了,道:「若還有其他辦法,我也不會來找你!」
只這一句,葉蘅心中惆悵頓起,糾纏出絲絲痛楚。八年了,她只是為了千葉金蓮才不得不來見他。她漫不經心的致歉、輕巧平淡的談笑,不過是為了開口求助所作的鋪墊。她甚至從未想過,她還欠他一個解釋、一句交待……這一想,他的心海頓起波瀾,竟不由自主地動了氣,生出連他自己都陌生的惱怒來。他閉目,只能以沉默壓抑情緒。
殷怡晴望著他,苦笑一聲,道:「你果然還在恨我……」
葉蘅的冷靜與克制便在這一瞬崩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為被說中了心事而惱羞成怒,還是因為種種顧慮和為難被簡單歸咎於愛恨而憤懣不齒,所有深藏的情緒如潮湧上,堵得胸口發悶、激得身子作顫,甚至連聲音都微微發了抖。
「殷姑娘為何會覺得我會恨你?」他如此反問。
殷怡晴被這句話噎住了,也不知該怎麼回答。
葉蘅的語調刻意放慢,將所有情緒隱在平和的語氣之下。「殷姑娘,若你指的是八年前的事,那便多慮了。昔年,我為報仇入了玄凰教,所學所做皆是殺人害命的勾當。其中善惡是非,我亦清楚明白,只恨未能早早醒覺。離開玄凰教是理之必然,受淨火地獄之刑是我自甘自願,皆與姑娘無關。我在梅谷醫治之時,聽聞姑娘因此事遭受責難,本想為姑娘澄清,但無奈遲遲不見令師兄歸谷。而我終究是客,傷癒之後也不好久留。若因此使姑娘為難、令姑娘誤會,是我考慮不周。我離開之時,曾托令師弟傳話道謝,一是為梅谷救治之恩,二是為姑娘點撥之情。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殷怡晴從未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一時怔住了。待她細細想明白那話裡的意思,心上頓是空茫。她恍然一笑,自語般嘆道:「這樣啊……」
葉蘅無心看她的反應,沉聲繼續道:「今日我拒絕姑娘,是不想再牽扯上江湖恩怨。我經歷許多,才得安寧。還請姑娘高抬貴手,容我乏善可陳地過完此生。」
聽得此話,殷怡晴滿心酸澀,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只得掩唇低頭,以笑自飾。誰又知道,她才是這世上最想讓他獲得安寧的人。從他出梅谷,到定居此地,她一路相隨。他身邊所有的人,她皆一一調查。若有膽敢言行相傷者,她便暗中清除。她甚至殺光了這片山頭所有的狼,只為他出入平安。在他目不能及之處,她陪他看過繁花絢爛,陪他守過大雪封山……她煞費苦心、不露聲色,卻只換來一句「高抬貴手」?原來她八年的愧疚和自責,她近乎怯懦的退守,竟只是她自作多情?
殷怡晴不禁笑出了聲,再抬眸時,神色已然陰冷。她笑嘆一聲,道:「是我不好。不該看低了葉公子。但我奉勸一句,千葉金蓮我志在必得。我的手段,葉公子也清楚……」她說著,慢慢走到了門口,在葉蘅身旁停了下來。她壓低了聲音,帶了一絲調笑的嫵媚,道,「若那孩子又不見了,可就沒那麼容易找到了。」言罷,她含笑離開。
葉蘅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綠意之中,只覺身心俱疲,頹然靠在了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