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葉蘅從未想過,自己會從殷怡晴的口中聽到這個詞。他道不清自己的感覺,驚訝猶疑或還期待,但他終究未開口確證,亦未往下深思。他眉眼一垂,伸手拿過殷怡晴手中的米糕,擱在了桌子上,而後道:「我去燒水。你先吃東西。」
殷怡晴笑著點了點頭,卻又想到了什麼,搖頭道:「我倒還不餓,等你一起吃。」
葉蘅頷首應過,自去取柴打水,又搬出浴桶等物什。他做這些時,殷怡晴就倚在門旁,靜靜看著。待準備妥當,他開口,對她道:「洗洗身子吧。」
殷怡晴一笑,舉步蹭到他身邊,道:「呀,真體貼,多謝了。」
「不必。」他淡淡應過,又問道,「你的行李在哪?」
「嗯?」殷怡晴有些不解。
葉蘅的臉上微露尷尬,略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原先的衣裳怕是不能穿了。行李裡應還有替換的罷,我替你取來。」
殷怡晴略略一忖,笑道:「我沒帶多少衣裳,要不你幫我下山買身成衣吧。天氣熱,要綢紗的才好。錢你先替我墊著,改日還你。」
葉蘅聽她這話,心上感觸莫名。他還記得曾經她用同樣的表情和語氣央他買一碗米粉、尋一件衣衫……她未必真的想要綢紗的衣裳,只不過尋個藉口支開他罷了。
他想到此處,卻還是點了頭,道:「好。」
殷怡晴得了此話,含笑道了聲謝,自去沐浴。
葉蘅無話,在外間略微漱洗,而後換了身衣裳,取了些銀錢,披上蓑笠出了門去。
聽得葉蘅離開,殷怡晴長長吁了口氣。她屈膝坐在浴桶中,眼前瀰漫著熱水蒸騰的霧氣。朦朧之中,她看見自己肌膚上點點的紅痕、斑駁的青紫……她微微蹙起眉來,感覺著他殘留在她身上的力道。從腰背到四肢,痛楚綿綿交織,至今尚未平復。
她嘆了一聲,背靠上了桶壁,閉上了雙目。她並不後悔將自己交與了他,只是,不該是這般情勢、這般時機。他們之間有太多牽扯,交雜出一片渾濁混沌,縱有真情,又豈能看清?她是為了玄凰教才來找他的。可如今,若她開口問詢,便將所有情意一筆勾銷。可若她不問,又如何對得起那一條無辜的性命?
她思緒糾結,竟呆呆發起怔來。熱水寸寸涼去,她卻全無所察……
……
葉蘅出門之後,一路聽著雨聲,不緊不慢地往山下去。各種念頭在他腦海裡翻騰,攪動思緒。他似乎能看見,他出門之後,她是如何穿衣挽髮,又如何推門而出,而後,消失在這雨幕山色之中。
他想著想著,站定了步子,回頭望了一眼。這個舉動,讓他自己也好笑起來。他昨日之舉,何其卑鄙無恥。他有何資格再談真情?又有何資格留她?
他自嘲一笑,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即便她走了,也一定還會回來。歸根到底,她為玄凰教而來,不得答案,她絕不會放棄。而如今,接受了條件的他,是不是該說出玄凰教的坐落?
一時間,他滿心矛盾,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山,但站在小鎮前的那一刻,他的思緒一頓,暫回過了神。
下雨天氣,小鎮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他徑直走到裁縫鋪,入內招呼了一聲。店裡的裁縫師傅見是他,神色微微有些古怪。他也無心多管,直言要綢紗制的女子成衣。裁縫一聽,神色更怪,他壓低了嗓音,開口問了一句:「你這衣服不是買給上次那個鬼影門的姑娘的吧?她還沒走?」
葉蘅沉默,不置可否。
裁縫知道問不出什麼,沉著臉色搖起頭來,嘟噥道:「唉,你幹嘛招惹這種人啊。萬一惹上麻煩怎麼辦?」他說著,轉身取了身衣服來,遞給了葉蘅,「喏,綢子的成衣就這麼一件,未必合身,你看看要不要。」
葉蘅點了點頭,也無話,直接付了錢。裁縫也無他話,將衣服疊起包好,交付給了他。葉蘅道過謝,小心地將衣服收起,告辭出門。
還未走多遠,忽聽有人疾步追了上來。葉蘅回頭,就見客棧掌櫃執傘而來。掌櫃見他回了頭,也顧不得寒暄鋪墊,喘著氣道:「果真是你啊!我剛才遠遠看見,也不敢認。這幾天你都沒來,我正要去找你呢……」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張銀票來,塞進他手裡,道,「這銀票,你還是替我還給那姑娘吧……總之,我不能留。」他說完,轉身就走,片刻也未多留。
葉蘅見他如此,又想起方才裁縫師傅的態度,心裡已然瞭然。上次那群江湖人之事,鎮上百姓對殷怡晴自然畏忌,而他與殷怡晴相識,又曾說過她是為他而來,想必也被這份畏忌牽連。他雖在鎮上生活多年,但終究是外來之人,經此一事,以往的和睦融洽只怕再不能有了。
他悵然輕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銀票。白銀五十兩,果然是她的手筆。興許這又是哪個奸人賊子的不義之財。想來這些年,她也少不得雲遊天下,四處「散緣」。而他,卻蝸居山林,困守著一隅安寧。他心上觸動,慨然良久,而後將那張銀票放進了懷中。
他原路回返,步調依舊不緊不慢。片刻之後,雨愈發小了,薄薄有些陽光。晶瑩水色,襯著滿山綠意,分外可人。他帶著幾分看景的心思,步伐愈加慢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就聽有人遠遠喚他:
「阿蘅!」
葉蘅微微一驚,抬頭望去,就見薛棠沿著山路小跑下來。薛棠的眉頭打成了結,一臉的焦急不悅,待到了葉蘅面前,他罵一聲道:「你這混蛋!大半天的去哪兒了?!」
葉蘅不知他為何如此,只老實應道:「下山了一趟。」
「這種時候你下山幹嘛!」薛棠說完這句,頓了頓,略微整理了情緒,道,「我都聽鵑兒說了,你也真是的……」
葉蘅依舊不解。
薛棠看他一臉懵懂,微怒道:「還裝傻!你把人家姑娘怎麼了?」
葉蘅恍然,一時也不知如何應答。
薛棠大嘆了一口氣,攬著葉蘅繼續往山上去,一邊走一邊道:「沒名沒分的,你怎麼好意思啊?你讓那姑娘以後怎麼辦?我跟鵑兒商量過了,要不我們替你想想辦法,把事兒辦了吧。」
葉蘅微微驚愕,也不作答。
薛棠見狀,繼續道:「都這樣了,那姑娘想來也願意的。銀錢你不必擔心,到底你喊我一聲『大哥』,彩禮什麼的,算我的。」他說著說著,自己笑了起來,「其實倒也不是什麼壞事,那姑娘生得漂亮,與你也正相配。你也老大不小,是該成親了。我幫你再起幾間屋子,以後有了娃娃,別提多熱鬧……對了,就是不知那姑娘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什麼人?到底得上個門才合規矩啊!」
葉蘅聽他話裡滿是喜悅,竟比自己還熱情高漲,不由露了笑意。
薛棠見他笑,拍著他的肩膀調侃道:「嘿嘿,高興吧?看不出你小子平時悶聲不響的,手腳倒是挺快。」
葉蘅並不接話,只含笑道:「多謝。」
「事沒辦成你謝什麼?等一切妥當了,你以為能逃掉我的謝禮?」薛棠笑道。
葉蘅點點頭,語氣愈發誠摯,「棠哥,這些年來,多謝你照顧。」
「自家人,不客氣。」薛棠道。
「嗯。」葉蘅道,「成親之事,也不必太著急。」
「這我也知道,畢竟成親不是小事。我這不就是來找你回去商量的嘛!」薛棠道。
「我還有些事,改日可好?」葉蘅問道。
薛棠想了想,道:「呵,你這是急著見那姑娘吧?也好,這會也不早了,你先回家去吧,別讓那姑娘久等了。咱們這事明兒再說。」他說完,看了看前路,綠樹之間隱約掩著房屋,正是葉蘅的住處,他一笑,道,「行了,我也回去了。鵑兒還等我呢。」
葉蘅聞言,道了別,目送薛棠離開。待人走遠,他的笑意漸漸從臉上淡去。他漠然望向了自己的家,輕輕一嘆。他豈會著急呢?她興許早已走了……
他帶著漠然上前,剛要推門,卻不防那房門倏忽自開。門後,她披著件殘破的衫子探出頭來,笑顏如花,嗔道:「好慢啊!」
他怔怔望著她,不知該做如何反應。
她笑著,挽上他的手,拉他進了屋裡,道:「我的衣裳呢?」
他這才回過神,將一直抱在懷裡的衣服遞給了她。她道了聲謝,拿著衣裳到一旁去穿。他關上房門,解了蓑笠,剛站定,卻覺屋裡有了些許變化。
凌亂物什收拾一清,被縟床鋪也整理妥當。先前王鵑兒送來的米糕已拿出來裝了盤,另有兩樣時蔬小菜,並兩副碗筷,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
他復又怔愣,心中五味陳雜。這時,她換完了衣裳過來,見他這般,笑道:「我翻遍了你的屋子,只找到這些,順手做了。鍋裡還熬了些粥,沒盛出來。」她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帶上幾分歉意,又道,「……不過,你實在太慢,我就偷吃了幾塊米糕,不介意吧?」
他不禁莞爾,輕輕搖了搖頭。
她笑得歡愉,撫掌道:「那我去盛粥出來吧,我真的好餓啊!」
他點了頭,隨她一起進廚房,盛了粥出來。兩人在飯桌前坐定,她笑吟吟地捧著粥碗,也不急著吃,只是盯著他瞧。待他挾菜入口,她頭一歪,問道:「我做的菜跟王鵑兒做的,哪個好吃?」
這一問,勾起早先的情景。他望著她,看著她一臉笑意中暗藏的執著和不甘,復又想起了那「嫉妒」二字來。他也不知怎麼答才好,只是沉默。
她見狀,自嘆一聲,道:「也罷,自然是王鵑兒的好……我從來也沒認真學過廚藝,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做給別人吃。若早知如此,怎麼也該學幾個拿手菜才是。」
他愈發答不上話,只好低頭喝粥。
她也找不出話說了,隨他沉默下來。
房中安靜非常,但那安靜之下,卻隱著糾結的暗流,翻湧著焦急忐忑。
他在等,等她問出真正要問的話。
她亦在等,等自己下定決心。
寂然飯畢,他收拾碗筷,打水清洗。眼看天色漸漸暗下,她點了燈,替他照明。溫暖燈火,暈出一片馨和。她聽著屋外的潺潺雨聲,心上生出千般眷戀。或許,她什麼都不說,便能將這一刻綿延成天長地久……
只是,她記得自己是為何而來,要做何事……那一條性命,終究比兒女私情重要。
她陪著他洗完碗筷,又隨他走回臥房,眼看無事,她略微斟酌,笑道:「玄凰……」
她話未說完,他抬手,輕輕掩上了她的唇。
她要說什麼,他早已明白。他欠她回答,更執意拖延。或許到了此時,容自己任性一回也無妨吧……
他走近她一些,雙手捧起她的臉,細細端詳。她不解他的舉動,卻無意抗拒。他溫暖的手掌熨貼著她的臉頰,手指輕輕摩挲過她的嘴唇……那是太過切近的距離,糾纏的曖昧剎那衝破矜持。他無話,低頭吻了下去。
一吻之下,情愛怨憎,密密交織,竟糾纏出痛楚來。他蹙眉,試圖壓下心中那不合時宜的憂忡。
察覺他的親吻從溫柔至強橫,她憶起昨日之事,慌忙伸手將他推開一些。她抬眸,剛要說話,卻見他緊皺著眉頭,眼底鋪著陰鬱,如烏雲醞釀,頃刻便有一場雨。她不知自己是心疼或是心虛,只這眼神,她無法拒絕。她眉睫一垂,輕聲道:「床……」
他無話,一把將她抱起,輕輕放上了床鋪。
衣衫被輕輕褪下,他的肌膚微燙,灼得她兩頰緋紅。她雖心性輕狂,但到底歡愛初識,多少羞怯。她不知如何迎合,更不提奉侍討好。她閉著眼,由他索求。
不同於昨日的驚濤駭浪,今夜的他,如若和風細雨。她的肌膚被寸寸吻過,餘下點點溫暖,癢癢地撓著心。待他吻上她後背的舊傷,她只覺一陣酥麻,整個身子都軟了。她忍不住叫出一聲來,倒把自己嚇了一跳。
那一聲,半是痛苦,半是歡愉,滿是撩人的嫵媚。她從不知道自己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一時又羞又怕,不禁咬了唇,生怕再喊出一聲來。
就在這時,他停下親吻,湊近她的耳畔,低低喚了一聲:「怡晴……」
只這一聲,她便連心都一併軟了。她半抬起身來,轉過了頭,吻住了那一聲呼喚。
再無需更多言語,身心早已渴求。神魂激盪,俄爾躍於浪尖,俄爾墜落谷底。交纏軀體,深切相擁,只恨不能將彼此融作一體……
……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亮透。朦朧之間,她聽他起身穿衣。一夜糾纏,她疲憊非常,只努力抬了手,扯上他的衣袂,喃喃問道:「……去哪兒?」
他握上她的手,俯低了身,對她道:「棠哥找我有事,我去一趟。時候還早,你再睡會兒。」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他一聲,任睏意襲捲。
他看著她的睡容,唇角噙上了笑意。他撫上她的發,低頭在她額上輕落了一吻,無聲訴道: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