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君鬧脾氣了。
當回到方舟仙人依然沒有再說話時,紀陌終於確認了這一點。他並沒有想到夜明君會突然問出那句話,當時只是下意識回了一句,「那並不是仙君所追尋的愛,你沒必要瞭解。」
所以,這句話有問題嗎?
別說他現在一提起那坑爹兒子就胃疼,首先,以他們這些死宅的社恐程度哪有幾個寫手能把對角色的愛掛在嘴邊討論,這可不是鍵盤打字,在現實世界用語言表達這種事和公開處刑有什麼區別?
而且,要讓連愛是什麼都還不知道的夜明君去理解愛的種類這種複雜問題,也太為難教練了吧,《戀愛的自我修養》這項高難度課程他自己都沒讀懂教材啊。
突然安靜下來不再鬧騰的仙人讓他很不習慣,不自覺便偷偷用無厭觀察著身後之人,許是本體身為明珠的緣故,夜明君即便神色平淡氣質也是如玉的溫潤,雖是修為高強的上古神器,卻不見半點鋒芒。只是,當他不再時刻面帶微笑,清風一般從人身側走過,忽地就有了一種好像這人隨時就會踏雲而去的疏離。
「夜明君。」
最終率先打破沈默的還是紀陌,發現仙人立刻看向了自己,他指著第十次被扔出去的畫卷,無奈地嘆氣,「你一定要用扔系統這種方式證明自己很生氣嗎?」
「生氣?」
有些疑惑地試圖理解這個新情緒,夜明君還是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沒那麼高興了而已。」
雖然之前總覺天黑得太慢,如今夜色真的降臨,卻是忽地沒了那樣雀躍的心情。就像是發現天庭早已沒幾個熟悉面孔時一樣,並不是多難受的事,只是突然失去了繼續胡鬧的興致。
反正,不論是仙人們還是紀陌,都更希望他能像普通法寶一樣安靜下來吧。
你確定沒事?我怎麼感覺這完全就是從膨脹的氣球到瞬間漏氣的區別?
很是懷疑地掃了他一眼,紀陌發現自己還是更想看見平日裡膨脹的夜明君,只推開了房門淡淡道:「進來吧,說好的,今晚我陪你。」
他們回程後又閒逛了許久,如今距離宵禁時間已經不遠,方舟之內很安靜。
回到房間,紀陌給他倒了一杯茶,鬆了仙人早上為自己束好的頭髮,一推開窗,涼涼的月色便成為了室內唯一的光源。
紀陌從不點燈,即便來了方舟也不曾改變這個習慣,立於夜色之中好像是尋到了一絲安全感,他就靠在窗前的軟榻,枕著胳膊半趴於窗沿,柔順黑髮散落在脖頸和手臂間隙,沈默了片刻,終是緩緩開口:「仙君,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任何問題。」
過去夜明君從不曾在晚上進過紀陌的房間,他沒想到這人每晚便是這樣獨自藏匿於黑暗之中,只看一眼便覺寥落冷清。沒有去碰茶水,他輕輕坐在紀陌身側,再次說出了心中疑問,「你說自己永遠不會有愛這種情感,是不是因為把它給了別人?」
其實他還不懂愛到底是什麼感情,只是紀陌那彷彿一切都和他無關的語氣,讓他有了一種被拒絕的感覺,和往日裡看似冷漠其實並不討厭被觸碰時不一樣,那時的紀陌,是真的不許他再靠近。
「夜明君,人生來就會喜愛各種事物,但,並不是每一種愛都能天長地久無可取代。」
紀陌當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他只是不願意去回想往事,即便明知早晚需要面對,仍是不敢由自己去觸碰曾經的傷痕。他的勇氣早就用完了,如今膽小又怕疼,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忍不住一個人躲起來,活得委實不怎麼樣。
又不是小孩子,不能總用逃避解決問題。任青崖既然已出手,也是時候告訴夜明君一些事了。
嘆息著轉過身,他將自己的背靠在夜明君身上,借助仙人的體溫驅散了幾分夜的寒意,這才第一次在人前回憶當年之事,
「你既然認識老王應該也知道,對我們而言,一本書幾百萬字是常態,兩到三年能寫完已經算是快的了。《白鹿青崖行》我寫了兩年,可能在仙君看來不過是眨眼就過的時間,卻是我大學生活的一半。那時候,室友要麼參加社團活動為未來奮鬥,要麼成群結隊玩樂享受人生,而我,在創造任青崖。」
那時候不能放棄課程,因為必須保證將來還有工作這個退路,每次一有空閒時間便是回到寢室坐在筆記本前開文檔。現在想想,沒有女朋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根本沒有去認識旁人的時間。
沒想到再提起這個話題心情居然還算平靜,紀陌估摸著自己真是被夜明君給磨練出來了,放任自己將頭靠在仙人肩膀,仍是淡淡道:「所以初見時他將我稱作父親也不算錯,畢竟,我的確是把自己的時間和青春都給了他。」
那天紀陌做了一個夢,夢裡那最為在意的白鹿一直在叫著自己,他毫不猶豫地就尋著聲音找了過去,睜開眼時便已身處妖洲的茫茫雪原之中。
然後,通體潔白的鹿妖踏雪而來,滿是無害氣息的眼眸驚異又好奇地瞧著他,一舉一動都和他想像中的角色一樣。
「年輕人難免會熱血一些,那時候我剛到這個世界,發現這裡被我們創造的角色攪得一團糟。就很自不量力地想,我是作者啊,角色們造成的爛攤子當然得由作者來收拾,我的主角又是性情溫和乖巧聽話的草食系動物,在我的引導下他一定能變成最強者平定天下,結束這個亂世。」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幼稚想法,紀陌的神色唯有一絲淡淡的嘲諷,沒去細細回憶那段時間的經歷,只是儘量保持平靜去陳訴事實,
「有了我的情報,任青崖收服了北部所有天人,妖洲也一步步壯大起來。可是,我忘了,這已經不是我寫一段話他動一步的角色了,伴隨接觸到的天人越來越多,他開始瞭解其他世界的知識,慢慢地,也對我有了懷疑。」
其實一開始還是很開心的,他用全部心力創造的主角活了過來,把他當作故事裡的父親一般尊敬,他可以親眼看著這個孩子一步步成為世界之主,對作者而言,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只可惜,他到底不是故事裡那個犧牲一切保護兒子的老妖王,他是決定了任青崖漂泊一生命運的「神」。
「後來,有一個人不知何時用術法讀到了我的部分記憶,得知真相的任青崖從我這裡逼問出了很多消息,便是如今關於神的情報。我騙他如果神死去,被神創造的天人便再無未來,其它神收到我的死訊也定會開始尋找,他不知是真是假,最終還是讓我用這副樣子活著。」
當時有測謊陣法在他很難隱瞞什麼,只能盡力鑽空子誤導他們思路,到底有多少作用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只是經脈被毀便已經疼得幾乎失去神誌了。
也是那時這才知道,原來大家在小說中早已司空見慣的磨難根本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不論經歷多少磨難困苦,只要堅定信念走下去就能迎來幸福結局?說得真容易……那就請你親身去體驗一次吧,父親。」
這就是任青崖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時,奪去紀陌眼睛的是他光取名便差些抓禿了頭髮的無冬劍,握著劍的,是他用769個日夜書寫出的人。
而他,好像除了疼,已經沒有什麼其它記憶了。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他只是一個編故事的凡人而已,沒吃過真正的苦,也不曾享受過達官貴人的生活,稍被質疑就難免憤怒,只要受一點傷便忍不住想要和朋友抱怨,最高興的也不過是生活中添置了一兩件想要的物品……這樣的他卻要承擔起神的職責,創造出舉手投足便可奪走千百人性命的天人,真是太可笑了。
「這就是我和任青崖的關係,仙君知道了也好,以後總歸可以對妖洲提防一二。」
最終,紀陌也只以這樣平淡的一句話對自己的過去做出總結,夜明君知道他還有很多事一語帶過沒有告訴自己,此時卻也無心再問,只伸手將人擁住,輕聲嘆道:「為什麼你總喜歡裝出自己完全不疼的樣子?」
「因為知道哭叫沒有任何作用,自己能做的只有忍。」
「我過去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就算看清了現實,也不肯放棄一些沒必要的執著,明明還不具備隨性而為的實力,卻總想著不努力試試怎麼知道結果。感情和權勢歷來難以兩全,可我全都想要,如此貪心,所以就落得了這個下場。」
平靜地回望過去的自己,紀陌發現他現在差不多已經能夠去分析過往,這或許是一件好事吧。
摸了摸如今取代了自己眼睛的無厭,他輕嘆:「無厭這個名字是我取的,為了警示自己,一定要學會抉擇和放棄。」
如果真是要掃平天人,他就該在任青崖對自己毫無懷疑的時候把對方納入掌控之中,可是那時候的他,捨不得這樣對待自己的主角。
他既想結束天人之亂,又想任青崖能夠擁有安穩幸福的人生,就像故事裡的大團圓結局一樣,主角幸福,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可是,現實中的征戰天下哪會是這麼容易
他沒捨得下手,任青崖捨得,所以,是他輸了。
許是直面回憶帶來的虛弱,紀陌難得沒有掙紮任由仙人抱住自己,夜明君彷彿有一種令人心情平靜的魔力,這些話他就算是對蘇格也不可能說出口,可只要和夜明君在一起,不自覺地便會向其傾訴,是因為,想要被這個人瞭解嗎?
「夜明君,很多時候我都不知自己該如何對待你。一旦任青崖真正出手,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所以我告訴自己要時刻哄著你讓著你。可是,每次和你在一起,我又很難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言行……」
有些困擾地回憶起自己最近越發失控的行為,紀陌忽地轉過身,身側仙人已恢復了往日模樣,柔和眼眸只凝視著他,彷彿不論他提出任何要求都會答應。
其實他知道,只要自己示弱夜明君就能瞬間忘了脾氣,只是,人絕不會和自己養的貓置氣,可以把這理解為,現在的夜明君已經不止是把他當作寵物了嗎?
想到這一點,過去帶來的寒意忽地有些被驅散,既然安撫目的已經達到,紀陌也直起了身子,神色也恢復了冷淡,「仙君,一個時辰差不多到了,準備回房吧。」
眼看方才還躺在懷裡的人一起身就直接趕他出門,就算早知道紀陌每次理智一回來就會翻臉,夜明君也不由頓了頓,最後只能無奈道:「你明明知道我很疼愛你所以才一直對我撒嬌,偏偏招惹完還不許我碰你轉身就跑,真狡猾。」
等等,這個肉麻的用詞是怎麼回事?只是哄了你幾句而已,用得著膨脹成這樣嗎?
聽見這話紀陌就是一抖,起身就想遠離這氣息有些危險的仙人,「仙君,我認為你對人的行為有所誤解。」
然而,此時夜明君已是早有預謀,連山河社稷圖都扔了出去,不待他起身便上前將人壓在了軟榻上,「但我也不是每一次都會任由你逃走。」
因為你把傷口展示在了我面前,用求救的表情一直看著我,所以,這一次不會允許你再次躲回黑暗中獨自粉飾所有傷痕。
「夜明君,別玩了……」
這個姿勢令紀陌有些難堪,身體緊貼在一起,仙人雪白的長髮就垂落在自己耳畔,不論如何移動視線都無法忽視對方近在咫尺的眼眸,清晰感受到對方正從頭到腳一點點審視自己,他不知道夜明君想要做什麼,只能緊張地抓住對方衣襟。
就在茫然無措之際,夜明君終於和他對視,眼眸中是令人意外的正經,「紀陌,上古神器再強大也只是法寶,能改變世界的是使用我的神。你若想得到一件神器,必須擁有足夠駕馭它的自信和勇氣。」
沒想到他會突然冒出這麼句話,紀陌一時有些無法理解,「什麼意思?」
「神器無人使用便無法發揮真正威力,羲皇離去時曾將所有上古神器贈予諸神,唯有我選擇成為自由的仙人,所以至今仍是無主之物。神器擇主標準各有不同,而羲皇啓明珠的考驗只有一個——問心。」
柔聲說出這令紀陌神色震驚的話,夜明君卻沒有如以往那般用笑顔安撫他,這一刻,星辰光華悉數匯於仙人眼眸,燦若煙霞卻又柔和似水的光輝緩緩籠罩整個空間,認真看著這被迫直視自己之人,他緩緩開口,
「吾所選之人,向天道展現汝之德行與器量,若懷日月經天之心,汝便是吾之神明。」
和仙人往日裡柔和輕快的言語不同,這一句話宛如飽含歲月沈澱的太古遺音,悠久綿長、圓渾厚重,那是羲皇啓明珠以本體發出的天地之聲,世上最為莊嚴的神之宣告。
看著一瞬間被其震懾的紀陌,夜明君笑了笑,悄然鬆開了箝制他的手,只輕輕撫摸著青年的頭髮。
自從羲皇離去已經許久不曾用這種語氣說話了,畢竟那時候他是象徵天地之主威光的帝冠明珠,所說的每一句言語都是眾仙必須遵從的天道意誌,自然不能像現在這般胡鬧。
只有如夜明珠一般在黑暗中亦不曾放棄自身光輝之人才能駕馭羲皇啓明珠,這個惹人憐愛的小傢夥能做到嗎?
雖然還有所欠缺,得到了這個希望,你多少能尋回一些屬於自己的勇氣和自信了吧。只要今後能夠時常見到你的笑顔,賭上未來的自由,倒也算是值得了。
「夜明君……」
「不過,要得到羲皇啓明珠的承認可沒那麼容易,至少,現在的你還需要好好成長。」
用往常一般地語氣打斷對方複雜的言語,看著紀陌欲言又止的神情,夜明君輕輕將對方面具向下拉了拉,感受到對方一瞬間綳緊身子的反應,知道他懼怕陷入黑暗,仙人只將無厭拿下一半,隨即俯身吻上那片光潔的額頭,輕聲道了一句,
「所以,晚安,我可愛的小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