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彩節的宴會將持續整整一夜,然而紀陌並沒有在殿中停留太久,因為在葉君侯和葉破對話之時,青葉便已悄然離開。他本就是個不起眼的少年,既無強大修為也無特別身份,除了暗中觀察的紀陌和知道一切的蘇格,沒人發現他的離開。讓夜明君上前拖住蘇格,紀陌這便默默追了出去。
從宴會開始時,青葉就一直低著頭,紀陌還記得少年和自己執行任務時見到任何新奇玩意都會驚嘆的樣子,然而,如今身處儘是奇珍異寶的魔宮,他的反應卻只有沈默。
青葉十六年前由常輝帶回神殿,當時常輝給他的身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對一個普通孩子而言,能夠於亂世中被神殿收養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已是極為幸運,所以他一直十分尊敬救下自己的常輝,也盡心盡力侍奉神殿祭司。可是,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天魔的奴隸血契無法可解,但是,可以被新的血契覆蓋。葉君侯從不收買人心,自建立魔洲開始所有手下都以魔血控制,這樣以奴隸對主人的絕對服從打造出的鐵血帝國不存在任何背叛,過去眾多天人絞盡腦汁也不曾尋出其破綻,直到如今另一個天魔即將出現。
深淵只能有一個主人,所以每一代天魔都具備控制自身遺傳的異能,唯有在將死之時才會留下後裔。葉君侯不可能忘記自己的弱點,大概也不會有兩個兒子,紀陌不知道他為何要在壯年留下後代,只知道,若沒有魔後出手,沒人能把魔主的兒子送出魔宮。
無厭很輕易就尋到了躲在花叢中的青葉,紀陌記得青葉曾和自己說過,小時候看著百姓孩子都有父母自己卻沒有,時常會因此感到傷心。可神殿中的孩子太多了,負責照顧他們的神侍每天都很忙,他不想給大人添麻煩,躲在庭院的花叢裡默默哭過就算了。
「所以我想,為了不讓神洲的孩子如我這般難受,必須要拚命阻止戰爭才行。若是因此死去,也算報了旭日祭司的恩情。」
當他詢問青葉為何要選擇現身守城時,少年有些靦腆地做出了這樣的回答。那時候,雖然他看見了與自己生活天差地別的魔洲皇子,卻從未羨慕過那人任何東西,他還有對神殿的信仰,還有視作父親的旭日祭司,他並不認為這樣的自己過得不如葉破。
那麼,現在呢?當他發現自己並不是孤兒,是他的母親為了殺死父親才將他交給神殿。他的親生父親很在乎他,可那些原本該屬於他的寵愛全都給了另一個人,而他最尊敬的旭日祭司親自將他派去了前線,讓他被那個取代自己的孩子吊在城墻,差些就淩遲處死……
這樣的現實,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夠接受嗎?
回答他的是青葉周身無法抑制的血紅魔氣和痛苦的嗚咽,默默看著花叢中試圖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少年,紀陌輕嘆:「青葉,你要入魔?」
「晨星祭司……我不甘心。」
聽見這有些冷漠的聲音,青葉體內洶湧的魔氣稍稍停滯,他還記得是這位晨星祭司救了自己。這位白衣祭司一直冷淡地看著世界,彷彿眾生的悲歡離合都無法令他產生任何感情波動,可現在,只有這個人不曾利用過他。
「這真的是正義嗎?」
直到現在,神殿培育出的少年依然保留著幾分天真,他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正義,用迷茫的眼神向旁觀者尋求答案。
俯身輕輕拂去少年髮間沾上的草葉,紀陌回答的聲音依舊平靜,「是的,只不過,是扭曲到六親不認的正義。」
「晨星祭司,現在只有你不曾騙過我,我只信你,請你認真回答我。」
即便扭曲,那也是正義。明白了話語中的含義,青葉雙手抱緊自己的膝蓋,終究還是選擇了面對,「是否只要我入魔,天下就能得救?」
「就算你滅了葉君侯,驅逐天人一統五洲,世界也不可能永遠和平。想要扳倒你的人會開始清算你在戰爭中造成的種種犧牲,會將你弒父之舉視作罪行,會放大你犯下的任何一點錯誤將之批判。如果你想要天下穩定,就不得不以鐵血手腕令所有反對勢力閉嘴,而這些人未必全都是惡人。」
平淡地答出令人絕望的答案,紀陌想或許這就是蘇格不讓青葉見他的原因,要贏過葉君侯就必須得到新生的天魔,可他,做不到用美好的未來誘惑一個少年步入戰場。
親身經歷過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前路有多坎坷,也非常清楚理想破滅時有多痛苦。如果一定要步入亂世,他希望一切都是出自於少年自己的選擇,這樣,至少將來不會後悔。
「暴君要殺人,賢王也要殺人,就算你什麼都不做,這個世界也註定血流成河。可是,只要得到力量,便可以由你自己決定如何去改變這個糟糕的世界。」
只是一點希望而已,但是,對青葉而言已經足夠了。畢竟,他無法對世間的殘忍視而不見,也還會為人情的淡漠而難受到幾乎窒息,最先站起來打掃世界的必定是受不了汙漬之人,比如青葉,比如蘇格,又比如曾經的少年紀陌。
「這個擔子太重了……」
喃喃看著前方,少年彷彿已經預見了未來迎面而來的腥風血雨,如紀陌所料,最後他還是擡起了頭,只用微弱的聲音懇求道,「晨星祭司,我可不可以留一點感情,只要一點點就好,至少,別讓我變成魔主那樣。」
天魔血脈由獻祭人心而覺醒,紀陌知道青葉也感受到了來自深淵的呼喚,他並不清楚要付出多少才能得到天魔的力量,只記得葉君侯是捨棄了屬於人的所有情感才有了如今修為。
正猶豫該如何回答時,蘇格溫柔且鎮定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了來,「青葉,我相信你不會成為第二個葉君侯。」
「大祭司……」
見到那屬於大祭司的金邊白衣青葉的神色有些懼怕,紀陌也是立刻就看向了負責攔住他的夜明君,然而仙人只是無奈地笑了笑,「我被他說服了。」
好吧,他居然忘了蘇格是光靠談話就能把常輝收作下屬的嘴遁流主角。
終於想起平日從不管事的蘇格還有舌撕群儒這個技能,以夜明君現在對人情的理解定不是他的對手,紀陌只能默默嘆了一聲並接受了現實。
而蘇格也沒有辜負他的評價,這便在青葉面前輕輕蹲下,伸出手掌摸了摸少年頭頂,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之所以選擇由你一統魔洲,除了你是葉君侯的兒子,更因為你是天人和凡人的孩子,只有這樣的你才能建立二者共存的國度。而我,會負起責任將你教導成足以駕馭這個龐大帝國的皇者。」
在神殿,大祭司便是神,當這安撫的話語入耳,青葉終於平靜了下來,見他面上的緊張情緒退散,蘇格輕輕一笑,「我們需要的只是天魔之血,獻祭什麼由你自己決定,就算是最弱的天魔,我也可以將你教成強大的神殿祭司。至於這天下,若你扛不起,那便由我頂著。」
此話一出,紀陌便知道是蘇格贏了,果然,有了大祭司的支持,青葉深吸一口氣,終是定了心意,「大祭司,請給我一些時間。」
「方才魔後傳來消息,葉君侯今夜將和常輝在別宮進行召喚神的儀式,你還有半個時辰可以考慮捨棄哪些感情。請不要效仿魔主,若你也成為冷酷無情之人,就算推翻魔洲統治也沒有任何意義。」
成功安撫完少年,放任他默默思考如何取捨,蘇格將視線移向了紀陌,在他的記憶裡「神」一直是冷漠的,沒想到他們竟會插手人間紛爭。雖意外,卻也平靜地答出了對方心中的疑問,「晨星祭司,不告知你計畫,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阻止他們召喚神。」
那是由紀陌設計出的術法,他自然知道其弱點。此法雖能夠將沈睡的血親召喚至自己身邊,但是跨越空間時消耗極大。過去任青崖召喚他時更是直接打回了原形,用了三日方才慢慢恢復。他不知道這些年妖王又對這術法做了何等改良,至少葉君侯參與召喚後定會進入虛弱狀態。
這是除掉魔主的最佳時機,蘇格認為身為「神」的他們不會允許同類被召喚進這個世界,所以等到事情已無法阻止的現在才將其宣之於口。
理智分析出當前情況,紀陌並沒有浪費時間去質問,只是如同過去每一次的交換一般,淡淡提出了己方條件,「召喚出的神要交由我們處置。」
「這是自然,我從未對神有過敵意。」
蘇格說的是實話,他從未想對神做出什麼,否則多年前也不會冒著和妖王翻臉的風險救下紀陌。
對於他的正義度紀陌還是不曾懷疑,只是回想起蘇格口中的目標,終是忍不住皺眉,「大祭司,天人沒你想的那樣容易統治。」
這年頭,不稱霸世界的主角屈指可數,那樣多的世界霸主聚集在一起,要他們乖乖聽從旁人命令何其困難,他不明白蘇格為何要去挑戰這樣的高難度任務。
「晨星祭司,神之間的鬥爭我無從得知,可我知道,你並不想讓天人繼續留在這個世界。」
輕聲道出自己這些年觀察紀陌得出的結果,蘇格沒有退讓,他堅定地看向了自己面前的神明,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凡人是生命,天人也是,或許和普通人很不同,可天人也有自己的感情。是神創造了天人,所以,請不要為了世界就捨棄我們。」
「父親,在你眼裡我是什麼呢?由你操控的人偶嗎?替你征戰天下的武器?還是,一隻聽話溫順的寵物?可我,都不是啊。」
當大祭司溫和清澈的眼眸看向自己時,那被刻意忘卻的聲音忽地又從紀陌腦海中浮起,他終於發現,原來這些年自己對天人的敵意從未消弱。
他遠離天人的確和任青崖的背叛有關,可是之前呢,似乎從一開始,他就把任青崖以外的所有天人視為敵人。他,雖然知道關於天人的一切,卻從沒把這些角色當過活人看待,也忘了人總會隨著環境改變。
難怪羲皇啓明珠還不肯承認現在的他,原來,這就是夜明君所說的,他不夠成熟的地方。
為什麼瞞著他,因為蘇格早就看出了他對天人的排斥,不過,對神頗具好感的大祭司從不曾戳破這一點,就算揭露現實,也只是用這樣有些悲傷的眼神看著他,帶著些許期盼,卻沒有任何抱怨。
即便蘇格並不是他創造的角色,這也是任何作者都無法抵抗的眼神,默默吐出一口氣,紀陌沒再做出任何阻止,只問了一句,「常輝那裡不會出問題嗎?」
「妖王給他的只是一紙書信,可我,和旭日祭司搭檔了三十年。」
聽見這話蘇格便知紀陌不會和自己為敵,回答時面上也多了一絲笑意。到達魔洲的前三夜他都守在常輝房門外,雖然最初那人一直不肯露面,終究也忍不住開了門。
他很瞭解常輝,即便有神的安排,那個人對斐國的眷戀也不是作假。這些年他不曾管理政事,一直在神洲傳授斐國文化之人是常輝,收留斐國遺民選擇和魔洲對抗的也是常輝,而這,應當是神也無法決定的事。
想起常輝黑著臉把自己的鴿子扔出窗戶的場景,蘇格有些懷念地感嘆,「晨星祭司,憎恨可以矇蔽人一時,終究無法消去曾經並肩作戰的情誼。」
說完才發現此話似乎已有些神的味道,便又笑道,「這句話神沒說過,是我多年來自行領悟出的道理。」
「好吧,你也說服了我。」
無奈地靠在夜明君身上,紀陌終於選擇了投降。他又怎麼能想到,居然連作者都說不過主角的嘴遁呢?
終於讓神站在了自己這一邊,一直鎮定自若的蘇格也暗暗鬆了口氣,當他發現自己的想法和紀陌存在衝突時其實也迷茫過,他不確定該不該違抗神的意誌。
還好,神明們最終還是認同了他。
雖然這兩人並不是創造出他的神明,至少現在還可以告訴自己,即便早已感受不到和神的聯繫,若某一天神發現了仍在努力前行的他,說不定會自發降臨到他的面前,然後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
他想成為令神自豪的信徒,從第一天踏上旅途開始,蘇格所求的就只是這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