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父與子

  納彩節的煙火一如既往在天空綻放,然而今日午夜剛至,魔宮之主便已悄然離開,隱匿於夜色之中,沒過多久便到了一座荒廢的行宮門前。

  這些年魔主在暗京郊外建的行宮不在少數,許多宮殿連他自己都忘了在何處,尋常人懼怕魔主之威不敢靠近,宮中又忘了派人前來打掃,久而久之便沒了人煙,若要隱蔽行事再合適不過。

  葉君侯是第一個成為君主的天人,在世時間何其漫長,妖王雖未對他解說召喚原理,只從布下的陣法推導,便知道這定是消耗極大的術法,若沒有主宰級修為絕不可能成功施展。

  在紀陌的設定中,此法名為舐犢。因妖族子嗣單薄,每任妖王在生下後裔時便會在它們身上留下獨門陣法,不論相隔多遠,只要孩子遇險便能以此呼喚父母保護自己,簡稱「打了小的來了大的」。

  就連紀陌自己都不明白為何任青崖能通過此法召喚出他這個作者,但是,毫無疑問的是,這些年妖王一直沒放棄對術法的研究和改良,並且已得出了非常多的成果。比如,將原本發動術法的契機愛與思念以恨和恐懼取代,又比如,如今可由二人分擔消耗的轉化之陣。

  常輝來自於以權勢鬥爭為主的世界,本身並不具備多少修煉天賦,雖這些年一直在修行,到底無法供應此等龐大消耗。而偏巧擁有這等力量的葉君侯又沒有人的心,對自己的神無愛也無恨,二人衡量彼此長處,最後便有了這次合作。

  當發動陣法之人變成兩個,出現的神便也無法保證屬於誰,不過左右修為還可以恢復,若來錯了再召喚一次就是,葉君侯倒也沒有特別擔憂。

  葉君侯原本對神並沒有興趣,打動他的是妖王的第二封信件。

  「對於神改造天人的實驗,吾近日有了些許發現,特邀魔主前往妖洲詳談。」

  被天魔獻祭的感情永遠不會回來,這的確是世界鐵律,但,這條法則也是由神創造的,如果是神,能否做出更改呢?

  伸手摸了摸出門時加上的披風,葉君侯不知道憑藉修為就足以禦寒的自己為何要多此一舉,或許是成雙臨別時的神情讓他久違地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

  從異世降臨時,他還只是尚未覺醒的普通現代人,吹風了會冷,天黑了會怕,連一個街上惡霸都打不過。他唯一學過的寫程序技能在這個世界毫無作用,就連家事農活也全然不會,是成雙把他撿了回去,教了他很多東西,讓他在如此陌生的年代存活了下來。那時候,他還不是葉君侯。

  那時候,他除了喜歡這個姑娘的心,什麼都沒有;

  而現在,他什麼都有了,任何稀世珍寶都可以為她尋來,卻唯獨沒了那顆心。

  葉君侯並不後悔覺醒天魔血脈,在這亂世之中,真心不能當飯吃,也不能保護任何人,只有力量才能讓人活下來。

  人得到力量總歸要付出代價,捨不得給的天人,現在都已化作屍體回歸天地,只有捨棄一切的他活了下來,除去成雙這些小瑕疵,總歸活得還挺好。

  不過,魔都是貪婪的,自己沒有的東西不管有沒有用都要尋了來,既然有機會,把那顆心拿回來也不錯,至少,這樣成雙就不會再和他折騰了。

  這個女人再和他鬧下去,他真怕自己某一天會克制不住魔性殺了她。

  更怕,萬一真的到了那一天,他看著她的屍體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對過去的自己而言,大概會是天地間最悲傷的事。

  雖然,現在的他就連推測出這樣的場景,也不會有一絲感傷。

  「好好守著,若有異動立刻通知我。」

  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葉君侯看著葉破立刻嚴陣以待的神情,心情也有了些許回暖。天魔獻祭只能選擇已有的感情,那時候他還沒有兒子也沒有對後代抱有任何期待,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如此微小的一點父子之情才能保留下來。

  只可惜,那獻祭之後足以讓他以一人之力征服整個斐國的愛情,除了這些正隨著時間慢慢風化的回憶,終究是沒有任何痕跡了。

  「葉破,知道你老子我為何要給你取這樣的名字嗎?」

  不知為何,葉君侯今日總想和兒子多說些話,好像有些囑咐現在不交代以後就來不及說一樣。他唯一的弱點就是自己兒子,如今葉破就在此地,也沒任何理由背叛他,只要天魔血不出問題,這天下又有誰能除掉魔主?

  搖了搖頭多餘的憂慮,他只當自己是多年不曾冒險行事都會瞻前顧後了,這便對一臉疑惑的葉破鄭重道,

  「因為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和你作對的人永遠都在源源不斷地出現,只有將其一一破去,舉世臣服天下獨尊,你才能安穩地活著。你是男人,如果你不夠強大,就連你的老婆孩子也只能如奴隸那般,活得連狗都不如。」

  在葉破的記憶裡自己的父皇一直是慵懶隨性的,這樣嚴肅的神色還是第一次見到,感受到父親對自己的期望,不由緊張道:「父皇,我定會努力修行!」

  「也沒必要這麼緊張,你才十六歲,該吃就吃該玩就玩,最好再談幾次戀愛,先學著怎麼享受人生。天魔一脈命硬得很,你老子幾百年內死不了。」

  拍了拍少年的頭,說出記憶中自己十六歲時對人生最美好的期盼,魔主雖已感受不到當時的心境,仍是有些唏噓地嘆道,「畢竟,很多東西入魔之後就再也感覺不到了。」

  他並沒有和葉破說太多,畢竟當覺醒之時,天魔後裔自會接受血脈傳承明白一切,而且,常輝也已迎面走來,「魔主,陣法已準備完畢,可以開始了。」

  掃了一眼佈滿整個行宮大殿的陣法,葉君侯知道通過這些複雜紋路便能召喚出那個創造出自己的人,他原以為自己是無所謂的,事到臨頭卻也忍不住想問問那位神明,為什麼沒有感情才能成為天魔?是因為,就連神也認為,愛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嗎?

  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冒出這麼個想法,葉君侯自嘲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只昂首走進陣法之中,眉宇間唯有屬於魔主的傲慢,

  「那就試試吧,讓我們看看神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就在陣法啓動時,一隻白鴿也無聲落在魔宮之中,收到鴿子帶來的消息,原本正閉目養神的蘇格緩緩起身,「葉君侯已進入陣法,諸位,準備行動。」

  多年佈置一朝收網,此次若是沒有除掉葉君侯,待他捲土重來必定會對所有人施以雷霆報復。知道今夜絕不能失敗,雖然分配給他們的任務是第一時間將召喚出的作者帶走,紀陌依然對夜明君發出了請求,「仙君,若大祭司於戰中落了下風,還請你助他一臂之力。」

  紀陌既已開口夜明君自然不會拒絕,笑著點了點頭,這便對他道:「手給我。」

  「嗯?」

  看著他疑惑地把手擡起,仙人輕輕握住青年柔弱的手,指尖點起流光在其掌心寫寫畫畫,這才輕笑著回應,「這是防禦符咒,遇上危險可護你平安。」

  只有確定他可自保,夜明君才能安心進入戰場。

  明白了這舉動的含義,紀陌手指微握,雖不太習慣與人如此相處,依然替他理好了衣襟,只輕聲道:「仙君,請保護好自己。」

  此次計畫關鍵在於除去魔主,這場戰鬥主宰以下天人根本無從插手,看著他們離去,魔後眼中忽地閃過一絲落寞,如此兩情繾綣的交流,她已多年不曾經歷過了。

  雖然,若從不曾擁有,現在的她定會輕鬆許多。

  「葉清,你可知我為何以此為你命名?」

  許當真是夫妻同心,雖已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彼此也註定為敵,此時的她卻問出了和葉君侯一模一樣的問題。

  只是,回應她的少年神色冷漠,只專註於將自己血液滴入藥瓶,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今日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如今的人間混亂不堪,天人肆意妄為,即便登基亦不曾在意民生國運,毫無法度綱紀。在這天下,真心熱愛鬥爭的不過是小部分人而已,蕓蕓眾生終究只是想要一家老小平安到老。可是,就是這小部分人的爭鬥,卻要將安穩生活的天下人給捲進去,讓他們就這樣沒有任何價值地流血犧牲,這是最不公平的事。」

  輕輕道出這些對自己丈夫絕不能說出口的話,她知道這個孩子也已化身天魔,大抵不會再有任何觸動。即便如此,這作為母親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教導,她也必須完成。

  「百姓沒有力量去反抗這一切,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帶領他們前行。你的父親不行,因為他早已放棄一切感情,但你還可以。如今,我只願你能學到大祭司的仁慈之心,眾生皆醉你獨醒,舉世皆濁你獨清,魔手聖心,平定天下。」

  聽見此話,少年終於擡了眼,只是曾經明朗活潑的眼睛如今只如一片死水,夜色之下,驀地就和魔主有了許多相似。憑藉留下的理智分析,這話是自己入魔前認同的道理,所以新一代天魔選擇點頭回應,「太后,我會如你所願。」

  蘇格已經出發,青葉也沒有多做停留,只將備好的魔血收入儲物袋,這便走向了等候多時的國舅諸人。他必須在大祭司回來前收服魔主舊部,這樣在魔主身亡的消息傳來才能以最小的犧牲解決紛亂。在獻祭之時,他第一個選擇捨棄的就是親情,這樣也好,至少現在,這魔宮中的任何人都無法令他動容。

  他只需記得自己要和大祭司一同合併神魔二洲重建斐國,最值得信任之人是晨星祭司,除了這讓自己下定決心走向戰場的願望,其它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是啊,不論想要得到什麼,終究要付出代價。」

  看著那孩子冷漠地離去,一襲宮裝的女子終於疲憊地坐下,為了這一天,她也捨棄了很多,很快就沒力氣再扛下去了。好在,再漫長的忍耐終有結束的那一天。

  窗外的煙火仍未停歇,映在窗紙上的五光十色讓她有些懷念地想起和丈夫度過的第一個除夕。那時候她大膽地從家宴溜出,就躲在過道中等待約定之人到來,斐國的煙火也是如此絢麗,她望著夜空中被一點點浸染上色彩的雲,心裡除了他何時會來什麼都沒想。

  只是,那時她盼望的是他能早些出現,現在,卻是期望他再也不要回來。

  陛下,你說得沒錯。無情總比多情好,至少,無情之人永遠不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