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魔洲之變(上)

  從蘇格出現,葉君侯就明白了出賣自己之人是誰。他從不相信所謂忠心,魔宮中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守衛僕役全都喝下了他的魔血,這些人一旦有任何背叛之舉就會爆體而亡,根本不可能瞞著他和神洲之人接觸。整個暗京只有三個人不是他的血奴,成雙,葉破,還有那個不成器的大舅子。

  理智告訴他,可以對天下人殘酷,但不能把家人變成奴隸。結果,他這麼一個無情之人,偏就因為理智一敗塗地。

  葉君侯從不怕戰鬥,事實上曾經他最為擅長的就是搏命廝殺,可今日也不知是好日子過久了還是消耗太大,和蘇格戰了許久竟都沒有再進入昔日那樣想著必須活下去爆發出全部潛力的狀態。

  主宰交戰動靜不小,暗京守軍應該早已發現此地,可如今遠處的天空除了那註定燃放的煙火,沒有出現任何狼煙信號。

  魔洲人一直不知道他為何要將這一天稱為納彩節,只有他自己記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不叫葉君侯,只有一個俗氣又沒特色的名字——葉三。

  和旁人的笑談不同,葉三是真正從垃圾堆被撿回去的孩子,撿到他的人還沒有養他,只把這個渾身散發著垃圾惡臭的嬰兒送進了孤兒院。因為胳膊上有三條不知道是野貓還是野狗留下的爪印,院長又隨意從員工裡抽了個姓氏,就得了葉三這個名字。

  葉三有了一個彷彿充滿故事的人生開頭,最後卻也只混了個普通大學,只等著畢業後做個加班到死的程序員,安穩混到死。結果,某一天他忽然就出現在了古代街道,來往行人皆對他的奇裝異服投以恐懼眼神,他聽見有人高呼「天人來了!」,雖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還是拚命從人群中逃離,從此開始了在這個世界的一生。

  最初降臨的日子葉君侯其實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畢竟現在那些見過葉三的人基本已經變成了屍體,而他也習慣了如今長到腰際的頭髮,彷彿他生來就是如此,那些掙紮求生的日子只是一個夢境。

  葉三沒有戶籍,也不敢出現在官兵面前,只能和乞丐們一起躲在郊外,偶爾去一些隱蔽小攤混些工錢,縱然如此,也常常因為交不上保護費被流氓欺負。在他的記憶裡,作為人的生活是從成雙出現的那天開始,那時候,幾乎已經放棄活下去的他看見一個白衣仙女。她把他帶回了家,給了他雜役的工作,即使對十四歲的成雙而言,這不過是隨手施加的相助,卻救了葉三的一生。

  在成府的三年,葉三和成雙漸漸熟悉,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這個大小姐如此喜歡自己,幸福來得太快,讓他有些眩暈。可他也知道成雙的年歲已經漸漸大了,雖因自不量力很是忐忑,依然於一個夜晚相會時對她問道:「聽聞成親需要經過六禮,在我的故鄉早已沒有這樣的風俗,具體該如何做?」

  然而,少女的回答卻比他還豪邁,只揮了揮手道:「若是尋常公子自然要將三書六禮悉數做全,可如果是你,直接告訴我,你要在哪一日娶我過門就成。」

  沒想到這女子竟是如此大膽,他立刻一驚,「這樣真的好嗎?你的家人不會同意……」

  「相信我,就算你按照禮數來他們也絕不會同意,因為成家的女兒只能入宮輔佐聖上。」

  從成雙出生家族就以賢後為標準去教育她,只可惜,學的東西越多看見的世界越廣闊,她就越發不想將自己的年華投進深宮。那時的她驕縱任性,有了目標便一定要達成,家裡人只當她嫁了人有了夫君自會乖順起來,平日裡也不大管,卻沒想到她竟會對一個僕人問道,「你要把我讓給一個年過四十的人嗎?」

  「死也不會!」

  葉三當然知道後宮是什麼樣的存在,那時候,他只緊張地抱住眼前的少女,倒是她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似乎很享受這樣自己做主的樂趣,「葉三,這漫天的煙火便是最好的彩禮,你的求親,我答應了。」

  成雙很喜歡葉三,在她見過的男人裡,只有葉三相信她不比自己哥哥差,也只有葉三從不認為她必須在家相夫教子一切都圍繞著男人轉。成雙知道自己性格有多好強,她受不了和別的女人爭風吃醋去討好一個皇帝,只有和葉三成親才能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葉三沒有家產,她學過很多東西可以做生意去賺;葉三不會修行,她修為不弱完全能保護他。對十七歲的成雙而言,只要這個人能在她做這些事的時候發自內心地誇誇她,別像父親和兄長那樣責備她不成體統,這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那時候,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葉三會變成如今這樣糟糕的模樣。

  成雙始終不曾明白的是,其實男人並沒有多少改變,只是對葉三而言,她是女神,而在葉君侯眼裡,她只是女人。不過一字之差,卻是雲泥之別。

  葉君侯想,成雙記憶中最美好的應該是這一日照亮了整片天空的煙火,所以他每年的這一天都為她點亮夜空直至天明。可是,他自己對過去的記憶,卻只停留在一片腥風血雨之中。

  成雙私自和他成親之後便被逐出家族,他們一同去了鄉下,靠著小本買賣過活,雖不富裕卻也衣食無憂,然而,才過了三年,斐國便發現了天人所蘊含的利益和危機,開始舉國通緝天人。葉三原以為自己這樣平凡應當能躲過一劫,誰知最後官兵還是找上了家門。

  那時,成章連夜向妹妹報信,知道逃跑便是坐實天人存在的成雙將他藏在挖好的地窖之中,選擇隻身面對官兵盤問。

  「說,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在哪裡?」

  「我的丈夫是鄉下來的商人,他不是天人。」

  「大小姐,事關國運,你的家族不會庇護於你,本官勸你還是招了吧。」

  「我不認識什麼天人。」

  「依令,杖責三十,她若熬過了就是真話。」

  那一天,葉三除了這些對話什麼都不知道,他看不見上面發生了什麼,也無法從地底出去。成雙安慰他,她是成氏家族的人,官兵不敢拿她如何。其實她自己也知道,莫說她已離開家族,縱然是成氏也無法隱藏一個天人。

  從一開始成章就告訴她,朝廷對天人寧可殺錯不可放過,凡是身份不明之人皆要斬殺,縱然只是和天人扯上關係也要施以嚴刑,若靜置三日無人來救,方才離去。重傷三日而無藥物,這和處死也就沒有什麼區別了。

  但是,成雙堅信自己可以熬過去,只要熬過這一次,就不會再有人懷疑葉三還在她身邊,她可以等到風頭過去再和葉三歸隱山林,這很值得。

  而她,也確實是熬過來了。

  「這裡沒有……別人……」

  咬牙說出這句話,官兵終於離去,她知道斥候還在觀察此地,只吞下了續命的丹藥,嘴角無聲滑過一絲笑意,

  葉三,我是不是很聰明?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我會把你藏在地底下,只要我還在這裡,就沒人能抓到你。

  成雙的確很聰明,她算到了一切,地窖之門只能從外部打開,葉三就算發現也不能衝出來。

  若她活著,自然是最好,就算她死了,成章也會以收屍為由放出葉三,讓他混進送葬隊伍逃離此地。

  她唯一沒算到的是,這鄉下地磚委實沒有成府的好質量,竟任由她的血滲透到了地底下,然後,就這樣滴進了葉三的眼裡。而他,只是凝視著那片越來越濃的血色,安靜地看了三日,然後,流下了這一代天魔的第一滴淚。

  葉君侯沒有告訴任何人,天魔一生殘酷無情,血脈覺醒的條件卻是眼淚。

  這是一場由斐國開始的戰爭,可決定它何時結束的,卻是魔主葉君侯。只要他眼裡的血不消失,就沒人能阻止他的報復,斐國滅了不行,斐國人死光了也不行,就連流淚的成雙也不行。

  對葉君侯而言,愛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力量,它永遠無法消除人的仇恨。所以,成雙恨他,也不算意外。

  「我從沒想到,自己不惜以性命保護的葉三,最終還是被葉君侯殺死了。」

  當葉君侯滅去斐國時,站在城墻上的成雙神色卻沒有任何高興,她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然而此時的葉君侯已不會因此有任何感情波動,他只是有些不高興,不高興這個女人竟敢違抗天魔的命令,更不高興,他都把敵人殺光了,她卻露出了這樣哀傷的神情。

  「枉我自以為聰明,走到這一步,竟連錯在哪裡都不知道。」

  被侍女送回魔宮時,她只留下了這樣一句話。之後,這個不惜把自己嫁給葉三也要逃離皇宮的女人成了他的魔後,她還是過上了被困在後宮的生活。初時,葉君侯只是因為知道她不喜歡才刻意這樣做,他想看她服輸的模樣,可是,這哪是一個會認輸的女人。

  她十七歲就敢做主把自己嫁出去,離開家族時不曾有半句話服軟,被官兵打到瀕死在冰冷地板上躺了三日也沒叫一聲痛,成雙這一生,只有葉君侯讓她痛到哭出聲過,可她,最後也沒有認輸。

  被蘇格的光劍在腰上開了幾個洞破了丹田之後,葉君侯就知道自己已經輸了,可他居然還有心情去想些陳年舊事。

  他想,其實不論葉三還是葉君侯都是無法理解成雙的,他們生活的環境差距太大了。在成氏家族自小接受最好教育長大的成雙,除了愛他,也愛著斐國,愛著那些他完全無法欣賞的書畫文字史書典籍,即便最後與朝廷為敵,她也認為這只是權勢鬥爭,和百姓無關,更和斐國無關。

  所以,她愛著的一直是那個凡事都贊同自己,從不阻止自己做任何事的葉三,因為這是尋常男人絕不可能給予妻子的權利。

  可是,成雙,葉三隻是一個除了看著你流血什麼都做不到的廢物啊。

  我高傲的小仙女,你從不曾做過廢物,大概永遠也無法理解無能是何等痛苦,得到了卻護不住,那還不如失去。

  如果只有變成人渣才能戰勝其它垃圾,葉君侯並不介意把世界變成垃圾場,他原就是這樣一個人,只是從不願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糟糕的一面而已。

  就在葉君侯以為自己大概就要這樣死在蘇格手上的時候,身子忽地就被人拽了去,葉破那張其實和他不怎麼像的臉出現在了視線中,神情滿是焦急,「父皇!」

  似乎是被自己戰無不勝的父皇突然渾身染血的模樣嚇到了,少年發現沒得到回應,背起他轉身就跑。葉君侯沒想到蘇格竟會被一個少年劫走了人,正在疑惑,瞥了一眼過去才發現那陣法竟已被潔白光輝籠罩。

  是神來了啊,難怪蘇格竟會走神至此。果然神一直是眷顧他的,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也要現身引走蘇格的註意力,讓他有了一絲逃生的機會。

  「父皇,我帶你回魔宮,我們有整個魔洲最好的神醫,你一定不會有事!」

  葉破手下還有他贈予的妖獸,此時撤離速度也是極快,聽著少年急切的聲音,葉君侯的眼眸逐漸深沈。

  天魔擁有吸收奴隸生命治療傷勢的能力,然而方才他竟無法感應到任何血奴的存在,想是在暗京布下的血契已被解除。能解開天魔血契的只有另一個天魔,方才他便已猜到葉破應當並不是自己真正的兒子。

  可笑的是,最後讓他面臨絕境的就是那個從未見面的親生兒子,這個被成雙擺在魔宮忽悠自己的假冒品反倒竭盡全力想要救他。

  「葉破,放我下來。趁我還沒死,走得越遠越好。」

  魔主這一輩子隻對兒子說過幾句好話,此時也不例外,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必須儘快捕獲血奴用對方生命力療傷。現在還能憑藉理智壓制一二,若再虛弱一些,大概會忍不住用這個假兒子續命。

  其實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不能這麼做,最終只用了一個毫無邏輯的理由說服自己,

  不可以啊,說好的,成年之前不讓他喝酒。

  「以後有人問你爹是誰,就說他叫葉三,別讓人知道你是魔主的兒子,葉君侯仇人太多,誰都想殺了他。」

  「父皇!」

  葉破還是不肯離開,好在得到這一絲喘息的機會葉君侯已恢復了些力氣,隨意一掙便推開了少年。眼看假兒子神色焦急,他卻好像正在流血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般,只放出了從常輝手中奪來的碧海鯤鵬,憑藉魔血讓其瞬間服從,看著葉破掙紮著被藍色大鳥叼起,葉君侯用牙齒撕下披風隨意包紮著傷口,只輕鬆地笑了笑,

  「記住我教你的,一定要努力修行,在這個世上,弱者只能哭,強者才能活。不過,你雖沒有天魔血,憑藉我這些年送的東西大概也能保住性命。」

  說完又覺這個爹都當十六年了,左右今後不會再見,怎麼也得留下一兩句金玉良言,便又補了一句,「還有,在你足夠強之前,別娶老婆。」

  「父皇——」

  完了,這個假兒子遇到點事只知道哭著叫爹,大概也娶不到老婆了。

  沒想到自己死到臨頭了還有這等心情,葉君侯也不由感慨他果然是沒心沒肺的天魔,沒有再看妖獸離去的身影,只是輕車熟路地向魔宮走去。

  他現在沒剩多少力量了,好在,勉強還能支撐自己回去。

  是他害了成雙,他那麼弱,連保護她的力量都沒有,卻把她娶回了家。後來得了力量,又失了心,終究還是他沒用,做不到像蘇格那樣兩全其美。

  可是娶都娶了,這個老婆多少也該為他收屍虛情假意地哭一哭,堂堂魔主魔後,這點夫妻情分,總還要做給世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