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的密道沒人比葉君侯更為熟悉,即便身負重傷他依舊回到了魔後所在宮殿,推開門,那人已換上一身尋常素衣,如墨青絲披散而下,全身不佩任何飾物,倒像是在披麻戴孝一般。
「你來了。」
聽見他的腳步聲,女子緩緩轉身,素淨臉龐映在煙火之下,雖已添了年歲,瞧著卻像是全然沒有變化。
葉君侯原有許多話想說,見到這樣的她,在微楞之後,最終出口的卻是一句,「我的酒呢?」
魔後宮中只有一種酒,那是由他親自釀造的紅顔,入喉之後儘是烈到極致的血腥味,正如那日地窖之中染紅了葉三眼睛的紅顔血。只要一看見這酒,葉君侯就會告訴自己,這一生,絕不讓成雙再為自己流血。
此時也是,當飲下鮮紅酒釀,那沈積的鬱結之氣便也就散了,倒是身上的傷因此有些刺痛,好在他歷來打架都不怕死,管它什麼傷,死之前美酒總要喝個盡興。
只是,待到微涼的夜風吹散酒意,他仍忍不住開了口,「我一直以為,你為了我對抗家族,違逆皇命,愛我勝過自己性命,只有你,永遠也不會出賣我。」
「因為那時候我堅信,縱然天人屢屢作亂,可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葉三永遠也不會傷害無辜之人。」
沒想到那些事他居然還記得,成雙慢慢將酒杯滿上,二人誰也沒去在意被染紅的地面,彷彿只是夫妻間的尋常夜話般,你一言我一語,談畢便該入睡,天大的分歧終是床頭打架床尾和,第二天便煙消雲散。
然而,他們都知道,這一睡就永遠醒不過來了,所以,葉君侯仍是問出了自己一直不敢提起的話,「恨我嗎?」
「恨。」
魔後的回答毫不猶豫,果決到他情不自禁就將滿滿一杯酒灌進喉嚨,唯有藉著酒勁才能問出下一句話,「還愛我嗎?」
這一次她的神情頗為猶豫,認真看著眼前之人,良久方才嘆息道:「不知道了。」
得到這個回答葉君侯反倒笑了,調戲般地擡起她的下巴,眼神中滿是戲謔,「可憐的女人,我現在不愛你,好像也不怎麼恨你。」
他說的實話,從很久以前開始,成雙便已發現了這點,此時也只是直視他淡淡回答,「或許這就是我恨你的地方。」
在最後的這一天,這個女人終於撕開了那賢後的僞裝,展現了她鋒芒畢露的本性,對葉君侯而言,這個答案無疑比什麼狗屁天下更令他高興。他寧可因後宮太多被吃醋的老婆一刀捅死,也不想做只因禍害天下就被妻子背叛的可悲魔頭,畢竟,就算是魔頭本人,也更喜歡惡有惡報這樣的故事。
為自己最近似乎回來了些的幽默感乾了一杯,葉君侯想了想臨死之前應該做什麼,若是以前的他肯定毫不猶豫就和女人滾去了床上,死也要埋在溫柔鄉。可是現在,他面前的是成雙,天下只有一個的魔後,所以魔主只是突然開口道:「都到這種時候了,至少給我剝個橘子吧。」
不論多大的仇,死之後也就慢慢散了,這一次,成雙終於沒再無視他,在宮中保養得極好的纖細手指輕輕剝開橘子皮,待到果肉出現時,卻是放進了自己嘴裡,只平靜道:「葉三,我說過,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會陪著你。」
萬萬沒想到自己臨死之前的願望都沒法完成,葉君侯只能無奈地嘆道:「你這女人,明明是給我的,結果卻自己吃了。」
「原是想,若你回來了,就給你,若你沒回來,我自己服下。」
輕輕回答他,晚宴上的話魔後自然是聽見了,她回來後便給宮中水果下了致命之毒,這是計畫中的最後保障。如今葉君侯的確回來了,可那原本該送他進地獄的橘子,卻進了她的嘴裡。
如果這個男人脆弱地出現在她面前,明知他是個混帳,也下不去手。是因為還愛著他嗎?愛這種東西,誰知道呢?
施行計畫前只有哥哥看出了她的死意,那時一直忍辱負重的國舅勸她,若她當真眷念家族,當初就該和家人一齊葬身火海,若她真心向著斐國,滅國那日就該躍下城墻,那樣好的時機她都沒死,如今何必再要死要活的。現在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誇她一句。
可一個人想死的時候哪用想這麼多呢?當活下去再無半分樂趣,自然也就該死了。
「兒子會恨死你的吧。」
當成雙唇邊的黑血滴上手背,葉君侯終於知道她在橘子裡放了毒,感慨著這個女人真是清楚地知道該如何置他於死地,最後卻只主動叼過了她捏住的橘子瓣,總算是從她手裡成功吃到了一回橘子,這才心滿意足地把人摟緊,頭一次用哄人的語氣拍了拍她,「來世,你要聽家裡人的話,別再多管閒事了,不論遇上葉三還是葉君侯都要視而不見,別隨便找個阿貓阿狗成親。」
「好。」
許是毒發之後的虛弱,她回答的聲音很微弱,像極了他們成親時的溫婉和順,讓葉君侯忍不住就嘆了氣,「真難得,三十年了,你總算在我面前乖了一回。」
然而,這一次她已沈睡過去,就這樣沒有任何抗拒地靠在他胸膛前,彷彿這就是自己一生的依靠。沒有放開這具正慢慢失去溫度的身軀,葉君侯倒有些慶幸天魔頑強的生命力,這讓他還能一手抱著自己曾經最喜歡的女人,一手提起今生最愛的美酒,慢慢去觀賞天空仍在怒放的煙火。
這場景倒是像極了他們成親那一日,那時候還是個毛頭小子的他興奮又緊張地對自己的新娘許諾,「成雙,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那時的成雙對他可熱情了,聽見這樣笨拙的情話都高興得兩靨粉紅,只嬌怯地靠近他懷裡,用鄭重的語氣跟他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你看,終究是我給的誓言更容易達成。
可我,每次都更喜歡你說的話,即使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一點也不現實。
成雙你知道嗎?天人們都很羨慕我,他們認為神對我最好,給了我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一切,還沒有給我會因此感到愧疚的心。
可我也跟你一樣,沒有聽父母的話,明明按照神的安排摒棄人的感情就不會有弱點,葉君侯一定能成為笑到最後的人生贏家。可我還是按照葉三的意願活著,當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所以,我想,葉三大概是真的非常愛你,他就算消失了,也不允許任何人讓你受傷。你看,葉君侯讓你傷心了,所以,葉三就把他弄死了。
魔主不是輸給了蘇格,也不是輸給了你,贏了他的人,是廢物葉三。
「罷了,我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酒和女人,現在酒有了,陪我一起死的女人也有了,倒也算得上圓滿。」
最後豁達地笑了笑,酒已盡,視線也不再清晰,魔主靠在榻上緩緩合了眼。
是啊,就這樣吧。天亮了,煙花停了,成雙都走了,他也該睡了。
這一生,終究沒虧。
當眾人尋到魔後房間時,便只有這二人相擁而臥的身影。默默看著魔後被血染紅的素衣,紀陌不知道是葉君侯臨死前趕來魔宮殺了她,還是她自願陪同這個丈夫一同死去,只是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紙張,上面仍滿是酒味和血腥味,然而內容並不會因此改變。快速掃了一眼,紀陌便將其遞給了蘇格,只道:「這是傳位詔書。」
見上面連繼位者姓名都沒寫,紀陌心中隱隱也有了幾分答案,蘇格似乎也猜到了卻默契地沒有戳破。他們都知道有了這個名份青葉登基會順利許多,無意在此地多留,蘇格只淡然道:「新至神明就拜託二位了,我去協助青葉。」
是的,這一次他們身邊又多了名一身灰色西服的男子,男人年紀大約二十七八,出現時渾身酒氣,神誌也不太清醒,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被帶進魔宮,看見葉君侯的瞬間才悠悠嘆了一聲。
蘇格想,大概這就是葉君侯的神明了,他不想看見神傷心的樣子,尤其導致這一切的還是他,終究是先離開為好。
他沒註意到的是,就在自己離開時,男人又是苦惱地摸了摸頭,只是到底人生地不熟,也不好說什麼,只對紀陌問道:「那個,你們不幫他收屍嗎?」
他們追葉君侯找得急,紀陌也沒來得及問來人身份,見他對葉君侯這個名字反應極大,看年歲也和深黑相似,想著這樣的場景也不適合多做詢問,便只道:「那就由你來吧,左右比我們合適。」
他這一說男人倒也沒有拒絕,現代人到底沒幹過收屍這樣的活計,想了想,還是用袖子擦了擦魔主面上沾染的血跡,只小聲哀嘆了一句,「唉,這折騰的,要是讓親爹看見了,可得心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