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做人不能太文藝

  以夜明君和輝月的修為要繞過仙洲守衛並不難,但是,這二人真正的麻煩之處永遠在於內部。

  比如現在,他們很快就按照紀陌安排將靈山外圍調查得清清楚楚。然而,即便出門前紀陌千叮萬囑不可闖入李仙兒住所,當那方小院落入視野,夜明君依舊按捺不住自己皮一下的衝動,對著輝月慫恿道:「我們去把鹿偷出來給紀陌一個驚喜?」

  紀陌太瞭解夜明君了,深知仙人大膽的想法很難制止,所以臨行前刻意對輝月做出了嚴肅警告,此時正是驗收成果的時候,只見實誠的精靈王立刻耿直道:「你確定?紀陌不是說裡面有個你打不過的神器嗎?」

  「我現在是打不過它,但它也抓不住我啊。」

  神農鼎是煉藥法寶,對於自己跑得比它快這一點夜明君還是頗具信心,見輝月仍是猶豫不決,這便迂迴地建議,「或者,我們站在外圍先觀望片刻?」

  紀陌只說不能進去,站在外面看看好像沒說不行?

  輕而易舉地就被仙人忽悠住了,輝月用事實證明瞭紀陌對自己智慧的擔憂非常正確,「好吧,我也想看看那李仙兒到底長什麼樣。」

  靈山小築並不大,站在外圍的院墻便隱隱可見全景,說來也是奇怪,這裡雖是李仙兒住處,卻不見任何藥材靈花,只有幾畝瓜田散佈在院中,瞧著全然沒有仙人氣息。

  輝月利用精靈的夜視能力掃了一遍院落,很快就在院中的槐樹之下發現了一道白色身影,正想著這或許就是李仙兒了,待到看清那人面容卻是瞬間震驚了

  起來,「李仙兒怎麼有點像紀陌?」

  「不,他是妖王。」

  李仙兒當然不可能生得和紀陌相似,此時夜明君一句話便點出了對方身份,神色卻沒多少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道,「我的感知沒出錯,他醒了。」

  是的,彷彿配合仙洲時間一般,昏迷許久的妖王今夜終是從夢境中醒了過來,只是此時仍無法從回憶中抽身,呆呆望著無邊夜色,不知在想些什麼。

  昏迷的這些天,他一直在做夢,那是一個很漫長的夢境,由北方的漫天大雪開始,卻在南方的梨花微雨中結束。

  夢裡,他成了那個名為紀陌的少年,在某一天忽然就被風雪的寒意驚醒,一睜眼,便見一隻白鹿正歪著頭打量著自己。

  那是很漂亮的鹿,通體潔白無塵,頭上發育良好的冰晶鹿角宛如千年珊瑚,神秘又優雅。似乎是剛剛完成覓食,白鹿身上仍帶著雪蓮的淡淡幽香,令人聞著很是安心。

  少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哪裡,他只是一眼就認出了鹿的身份,驚疑又期待地伸手碰了碰它,輕輕叫了一聲,「任青崖?」

  白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世界,鹿是群居動物,他過去的下屬和族群都不在這個雪原,他自己雖以強大實力輕易得到了領地,到底也是孤獨得很。

  所以,這幾日,他便有了以族中秘法將沈睡的父親召喚來的心思。誰知,耗盡妖力之後,自陣法中出現的卻是一名人類少年,他原還以為是陣法出了錯,結果少年一開口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任青崖在這個世界不曾透露姓名,過去世界也無人見過他的本體,他想,能這樣一眼就認出自己的應當只有父親,這便上前舔了舔少年被凍僵的面頰,見他沒有修為似乎冷得厲害,又蹲下以自己的體溫為其取暖,只在少年耳邊回應:「父親,是我。」

  那時候,也不知是想利用他走出雪原,還是真心將他當作兒子,紀陌並沒有否定這個稱呼。他告訴白鹿,自己被修士偷襲陷入沈睡後,因擔憂妖族,便以靈魂投胎成人,如今雖沒有修為,卻可以指導他如何修習妖族術法。

  少年所說的妖族秘法都是只有妖王才可以得到的傳承,看向白鹿的眼神也是真正的歡喜和關切,任青崖想一個陌生人類不可能這麼喜歡他,便信了這個說法。

  任青崖已是成年妖王,不需要任何長輩保護,他只是獨自生活在異世很寂寞而已,所以能有父親相伴就足夠了。

  然而,紀陌只在雪原生活了一段時間便提出想去人類世界看看,白鹿不明白自己身為妖王的父親為什麼想去人類領地,最終卻也聽話地馱著他走到了雪原邊境。

  白鹿自小受人類欺辱,性情生來倔強,過去受了無數鞭打都不肯順從修士成為坐騎,這一生也就馱過紀陌一人而已。或許因為這是自己父親,他竟也不覺有何屈辱,雖不想被獨自留在風雪中,仍是對少年輕聲道:「父親,前方就是人類城市。」

  白鹿的眼神很是溫和,就這樣淺淺地望著想要捨棄自己離去的父親,讓紀陌瞬間就沒了力氣,只問:「你為什麼會想用舐犢這個法術?」

  「我一出生就被人類擄走,連父母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所以,想要看你一眼。」

  回答時白鹿的語氣仍是一貫的平淡,明明沒有半分自憐之意,卻將少年的心戳得一疼。

  只要向前走一步他就可以踏入最為安穩的神洲領土,然而這改變命運的一步終究是沒捨得踏出去,他扶著白鹿冰涼的角,回了頭,「算了,我不去了。」

  「父親?」

  「這個世界的人我又不熟,大家三觀習俗肯定也完全不同,還不如留在雪原有意思。」

  那時候的少年還可以很輕鬆就露出開朗的笑容,看著白鹿因自己話語瞬間欣喜的神色,語氣也堅定了起來,「外面不是有神洲魔洲嗎?我們在雪原也弄個妖洲,我陪你把所有偷獵者都趕出去,好不好?」

  那時的紀陌自己都還是被父母寵愛長大的學生,他沒有愛過什麼人,也沒有試過遷就他人做事,自從遇上自己創造的白鹿,卻漸漸有了父親的樣子。

  他曾經也是個如任青崖般倔強任性的少年,現在卻自發學會了為他人考慮,也開始試著以關懷安慰自幼沒有父母的白鹿,他正在成長,可他創造出的主角卻沒有。

  任青崖自從成為妖王便只以高山雪蓮為食,可雪蓮數量稀少,若尋不到他便索性辟穀不吃任何東西。

  兒子絕食這情況讓紀陌愁得很,遇上新奇植物便要試著往白鹿嘴裡餵,任青崖過去從沒和父親相處過,只知道兒子聽話才會討人喜歡,但凡紀陌餵的東西味道再奇怪也強行嚥了下去。

  一日,這父親竟連世間最為腥臭的白蛇草都能尋到,任青崖雖是強迫自己吃了,晚上卻是胃疼得很,驚得紀陌立刻就醒了過來,這才發現鹿也不是什麼草都能吃,他這種連仙人掌都能養死的人就不適合餵兒子!

  那時少年面皮薄得很,雖內心是後悔不已,手更是急切地撫摸著白鹿,嘴上卻仍責怪道:「不能吃你倒是告訴我啊!是不是傻?」

  任青崖因是妖王血脈生命頑強,幼年常被修士拿去試藥,這樣的藥性早已習慣,稍稍一疼也就好了。

  過去從未有人會如此為他焦急,第一次體會到有爹的感覺,白鹿很是很動容,不自覺便笑道:「我之前從不明白父親為何要使用人類身軀,現在卻想著這樣也好,至少人的手很柔軟,摸著很舒服。」

  這一說,紀陌也想起了自己主角抗毒性極佳的設定,知道他是沒事了。雖然不是很理解話語裡的意思,總歸這個兒子挺喜歡被他撫摸,這便學著旁人擼貓的手法捏了捏白鹿的耳朵,倒是讓妖王驚了驚,只能無奈地抗議,「父親,請不要揉我的耳朵,也別撓我的下巴。」

  「現在手感都這麼好,你小時候一定嫩得很……」

  白鹿的耳朵極軟,見它雖覺這樣很沒威嚴卻不抵抗的樣子,紀陌想起自己寫過的那些設定,情緒忽地就低落了下來,只對他小聲道,「抱歉,我絕不會讓你再被任何人抓住。」

  紀陌言語裡的悔意任青崖還聽不明白,他只當父親是後悔沒有抵禦住修士的襲擊,這便安慰地舔了舔少年面頰,「是人類貪得無厭奴役妖族,父親已經盡力了。」

  那時候的任青崖想,他終究是從人類修士手中逃出來了,也拔出了無冬劍成為了真正的妖王。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再把他關進囚籠,他的修為足以庇護整個雪原平安,只要有他坐鎮妖洲,這裡的妖獸便不會如他幼時那般被修士殘忍對待。現在他又將父親喚醒了,一切都會越來越好,那些痛苦的記憶,終究只是過去。

  只可惜,這一切只不過是虛假的幸福。當真相浮出水面,過去所有溫暖的回憶忽然就變得冰冷了起來。原來,真正主導了他過去的人,正是他最為信任的父親。

  「父親,我所有痛苦回憶都由你一手安排,這是不是真的?」

  當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紀陌的臉色瞬間一片蒼白,這樣驚懼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少年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會被突然關入牢獄,放棄了掙紮,只勉強出聲回答:「你都把我關在這裡了,想必已得到答案。」

  「你騙我,你根本不是妖。」

  任青崖對敵人從不留情,一句話便令紀陌神色更為難看,他很討厭這樣的反應,用力抓住父親手腕逼迫他和自己對視,

  「修士捕捉妖族好歹還是為了提升修為,可你,只是因為看著我掙紮地活下去會很有趣就安排了這樣的命運。我也好,天下修士也好,都是你的棋子,你就這樣讓我們廝殺爭鬥,甚至為此感到興奮和滿足。這樣的神,比所有人類都可恨。」

  他說的是事實,卻又不是事實,少年時的紀陌不清楚他知道了多少,甚至連如何組織言語辯解都沒個頭緒。

  然而,見他沈默,來自妖王的冰冷妖力便自經脈一點點湧入,脈絡被完全摧毀的疼痛讓少年清醒了過來,他從未想過用盡心力扶持的白鹿會對自己下如此狠手。

  「任青崖,你的一切都由我設定,就連這手上的無冬劍也是我給的。如果沒有我,你根本就不會誕生。」

  「要成為強者怎能不經歷坎坷,你不會明白的,我必須要讓背景設定有邏輯,我想要的是世界渡盡劫波歸於太平有血有淚的故事,而不是主角開掛無腦碾壓的爽文!」

  「我只是沒想到,你會真實存在。」

  紀陌說了很多話,初時還很憤怒,漸漸地就徒留悲涼,只記得渾身都疼,妖王問什麼就答什麼,最後疼到幾乎喘不過氣,便只能做出最後一個請求,「殺了我。」

  「我幼時被修士捕獲,因是妖王血脈全身都可入藥,不知被割過多少刀,你扛不住這樣的傷,我不殺你。」

  「現在的你就和當初的我一樣,沒有修為沒有依靠,你自己去黑暗中走,去渡盡劫波成為強者,別再事不關己地要我去完成你的故事,那樣太狡猾了。」

  紀陌對任青崖的每一項設定都記得清清楚楚,知道他說話歷來就是專戳敵人痛處,只是當妖王的誅心話語落在自己身上,仍是忍不住落了淚。

  任青崖直到現在仍記得少年無聲滴落著淚的眼睛,只要看著心裡就難受得厲害,所以他拔劍毀了那雙眼睛,也斬斷了二人所有緣分,只留了一句話,「你我此生,永不相見。」

  這是任青崖所知道的過去,可夢境並沒有結束,那些紀陌從沒機會告訴他的真心話,這一次,終究是被他自己聽到了。

  你知道嗎?我也只是一個學生而已,別說操控別人命運,就連自己的未來都還一片模糊。我這一生都是按照父母安排在活著,唯一的一次冒險就是堅持創造出了你。

  我啊,是放棄了工作婚姻養老等等一切人類社會基本生存條件,完全不去考慮任何未來,在所有人都說你瘋了嗎的情況下讓你誕生。剛開始寫的時候,沒有任何人關註我,想著必須更努力啊,所以每天熬夜只睡三四個小時,拚命用更新量去吸引讀者。

  想讓你被更多人看見,想讓你被世人承認,想用自己所有時間書寫你的故事直到完結,這就是少年紀陌唯一的夢想。

  或許在你看來,這樣的犧牲完全不能和一個妖王的浴血奮戰相比,可對那時經歷過的最大挫折就是考試失敗的我而言,已然是押上了整個人生的豪賭。

  正因為看重你,非常地喜歡你,所以才必須讓故事變得精彩,這樣的事,作為主角的天人是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吧。

  說到底,那時候太年輕,和人吵架總是一味強調自己立場,不被理解就會滿腔氣憤,還沒說上幾句,眼淚就自己落下來了。哪比得上現在,天大的事都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慢慢討論。只是這三年,我學會了退讓,也學會了理智,曾經擅長的愛和喜歡倒是全然忘了。

  你習慣了強硬,我也不夠懂事,做不到像睿智長輩一樣沈穩應對,走到這一步大概也是註定的。

  我曾經最在意的主角,你現在仍恨著我也好,真的忘了我也罷,《白鹿青崖行》的故事都已經結束了,但願,真能永不相見。

  夢境的最後,所有幻境都在緩緩消逝,最初的雪地裡,尚且稚嫩的少年仍在對白鹿勸著:「你也別太挑食了吧,除了雪蓮什麼都不吃,偶爾啃啃白菜也不錯啊。」

  妖族的大軍之中,少年對持劍的他滿懷期冀地說,「等天下平定,我就種滿院子的雪蓮養你,咱們除了看雪曬太陽什麼也不幹。」

  分別的地牢,少年捂著滿是鮮血的眼睛,指尖溢出的血色也不知是淚還是血,最終只聲音沙啞地對他發誓,「我定會好好活下去,但這一生,我都不要再看見你。」

  在神洲邊境,蘇格問站在雪地中的少年,「我是神殿大祭司,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這一次,他沒再回頭,只是抓著大祭司衣擺淡漠道:「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帶我去神殿吧,我會對你有用的。」

  最後,就在神洲妖洲戰場,宋喬手指妖洲大營,對著從不摘下面具的晨星祭司問:「你兒子就在那裡,真的不去見一面?」

  現在的他好像又找回了幾分少年時的模樣,回答的聲音雖平淡卻再不帶任何愁意,「為你的常輝勞心去吧,我都有夜明君了,還要兒子做什麼?」

  「嘖嘖,別人都是有了兒子忘了娘,你是找個老攻就忘了兒啊。」

  同伴無意的調侃讓晨星祭司輕輕一笑,一陣清風吹落滿樹梨花,紛紛揚揚宛如細雪,他就這樣緩緩自花雨中走過,只淡淡回了一句,「是啊,過去種種,我都記不得了。」

  伴隨晨星祭司的背影消失,世界終是歸於黑暗的虛無,這一場夢,紀陌掙紮了許久終是醒了,而現在,任青崖也醒了。

  「做了個好夢嗎?」

  夜明君溫和的聲音遠遠飄來,妖王擡起頭,眸中的恨意終被倦怠取代,只是平靜地看著走向自己的白髮仙人,然後將無冬劍輕輕擲下,親自打破了二人決裂時的狠絕誓言,

  「告訴父親,十日之後,我去見他。」

  父親,任青崖這一生最恨的是你,最愛的也是你。是你創造了我,這一次,我把一切都還給你。

  從此,你我真正歸於陌路,兩不相欠。

  【小劇場】

  任青崖:父親,人生不過是鏡花水月,最終塵歸塵,土歸土,你我終要有個了結。

  紀陌:文藝什麼,說人話。

  任青崖:不絕交了,我私聊你,你別餵狗糧。

  紀陌:夜明君,給他一份豪華狗糧套餐,謝謝。

  宋喬:親兒子,鑑定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