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少年與鹿的故事

  其實關於是否該去靈山小築,紀陌這幾日一直都在猶豫,他很清楚,若沒有任青崖,早在到達仙洲第一天自己就會想方設法前去查探。但是,正因那裡待著一隻他不想見的白鹿,即便明知神農鼎在謀劃些什麼,紀陌依然在刻意迴避去往此地。

  不過,他如今是神殿的晨星祭司,也不能總被感情影響正事。

  在內心如此默默告訴自己,紀陌雖是一夜未眠,在天色放明時仍是和夜明君踏上了前往靈山的道路。

  據目前情報,神農鼎已經可以肯定是被九幽天地戈所傷,這個世界的天人又是借用山河社稷圖之力創造,紀陌試著根據他們給出信息整理出了一個事件脈絡。

  首先,大約五百年前,九幽天地戈和山河社稷圖接連自毀,殘餘器身被仙人送往了夜明君洞府,然而在這途中天地戈卻失去了蹤跡。

  不久後,神農鼎與自己的守護仙人風含情發現這個世界出現異常試圖阻止,結果神農鼎被天地戈刺穿器身不得不借用人類身體續命,而風仙也是身負重傷,隱藏於民間收集情報。

  三年前,有一神秘存在出現於任青崖身邊,並將紀陌創造他的真相透露,得知一切的妖王驅逐紀陌,並開始追尋天人背後隱藏的秘密。

  然後,便是夜明君於碎冰湖發現神器蹤跡,任青崖落入神農鼎手中,這期間二者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以至神農鼎斷言自己可以在十日內解決此事。

  按照神農鼎的說法,那件神器創造天人便是為了尋一個滿意的新主人,如果任青崖身邊的神器真的是天地戈,那麼毫無疑問,他就是被選中的那一個。

  或許,妖王發現吸收天人力量的方法並不是偶然,而是天地戈知道夜明君來了此事註定無法繼續隱瞞,所以刻意引導任青崖去研究天人,準備收穫成果。

  終於將所有線索串聯在一起,紀陌想想夜明君一來到這個世界就看上了自己,天地戈對任青崖也算是非常執著,不經就懷疑道:「你們神器是不是就好文藝青年這一口?」

  聽見這話夜明君也是想了想,這便微笑著回應,

  「羲皇自創造四象八卦之後每日都在探索天地奧秘,可能是看慣了他沈思的模樣,我們這一脈的神器都很喜歡擅長思考的人類。不過,九幽天地戈好武,山河社稷圖好文,而我,更享受被珍愛的感覺。」

  同樣是被親爹影響的口味,為什麼只有你聽起來完全沒在做正事啊!

  他們這喜好和自己的用途倒是完全對上了,紀陌雖是無奈地腹誹著,原本沈重的心情卻也因為和夜明君的談話放鬆了許多。以至於當坐在樹下的妖王進入視野,他竟還有心情去想:這片瓜地和白鹿的文藝畫風可不怎麼合,是不是該施法飄幾片雪花渲染下氣氛。

  夜明君自然也發現了白鹿的存在,見紀陌停了腳步,只將隨身畫卷放入他手中,小聲囑咐道:「記得讓系統開啓最強防禦模式。」

  風仙自昨夜得了紀陌回覆,回來稟告結果後便在門外等著,如今見夜明君擔憂只悠悠道:「請放心,我就在田裡放牛,定會保證他的安全。」

  紀陌倒不是很擔心任青崖會對自己動手,依言命系統註意防禦,便拍了拍夜明君的手,「你繼續助神農鼎修復器身吧,我去和他聊聊。」

  夜明君來找神農鼎自然不可能就是來皮的,他的這位同伴受損嚴重,若不趕緊修補,只怕待到奪舍的身軀陽壽一盡,器靈便會真正湮滅。

  而現在,也是因為夜明君毫不在意消耗自己法力對他進行修復的行為,神農鼎才真正將他們視作盟友,知紀陌要來便吩咐了風仙好生看著。

  神農鼎將這處院落打理得極好,雖沒什麼名貴花草,田地卻也收拾得很乾淨,放眼望去儘是綠意,初夏的陽光亦是暖得正好,然而,雖是一片好風光,若看的人不將其放在眼裡,那也沒有意義。

  今日的妖王已化作人形,就坐在樹下的青石上沈默不語,過去比少年紀陌顯得成熟許多的面孔,和現在的他倒是真正的相似。

  紀陌拿下無厭後便沒了視線,還沒見過自己長大後的模樣,如今瞧著妖王的面孔,只在心中暗道,還好,至少沒讓夜明君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紀陌做了一夜心理準備,如今心態也算平穩,知道以任青崖修為不可能沒發現自己,大概是不知該說些什麼,所以唯有沈默。

  他已不會再停滯不前,便率先開了口,「我以為你不會再見我。」

  三年不見,紀陌的聲音比起過去穩重了許多,曾經屬於少年的清脆語調已尋不出痕跡,讓任青崖感到熟悉又陌生。聽見此話,他仍是保持側身對著紀陌的姿勢,以平淡的語氣回道:「我只是叫風仙勸你接受修為,沒想見你。」

  看吧,他說什麼來著,開口就是一把刀紮上來,坑爹兒子懟人的路數他還不知道嗎?

  面具下的眉毛悄悄一揚,紀陌徑直步入主題,「自己弄出的傷,只要給出高額賠償,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這是紀陌創造的天人,他很容易就能推測出對方的想法,然而,同樣的,對他的意圖,現在的任青崖也已能夠逆行揣測,雖被問得身子一僵,眼眸很快便冷冷橫了過來,

  「那麼,自己傷過的人,只要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就可以把過去的所有回憶一筆勾銷?」

  當然,不能。

  他們都知道對方的答案,結果還沒說上兩句話就齊齊陷入了沈默,這也是紀陌不願見面的理由,人心都是肉長的,互相捅刀子又不好玩。

  然而他到底成長了,雖是默默嘆了一聲,仍舊在妖王身邊坐下,再擡頭已是心平氣和地問:「好吧,讓我們停下這種互相傷害的行為。既然明知不能,為什麼又要把修為給我?」

  「原因不重要,這件事對你沒壞處。」

  妖王身邊已許久不曾有人靠得如此近,他看向身邊人的眼眸隱隱有些詫異,只是言語間仍冷淡地勸道:

  「他現在喜歡你,寵著你,如果某一天不喜歡了呢?你又不是能夠抹去自己想法只做另一個人附屬品的性子,倔強起來受再多的傷也不肯服軟認輸,若沒有修為,在仙神的世界裡該怎麼活?」

  這話聽起來很耳熟,紀陌回想片刻,才發現竟是和遇上夜明君時的自己想得別無二致,一時便忍不住輕嘆:「還真是親生的,連想法都和最初的我一模一樣。」

  想起夜明君,紀陌原本冷漠的語氣忽地柔和了起來,也不知是在和任青崖對話,還是說給自己聽,只是輕聲回應,

  「沒關係的,我現在比過去也成熟很多了,連你都可以這樣平靜地坐在一起,更何況是夜明君。若真的有一天因性情不合分開了,只要有過這些最好的回憶,我也能一個人走下去。」

  「父親,我以為你會信誓旦旦地告訴我,你們絕不會分開。」

  直到此時,任青崖才發現,紀陌真的是變了很多,好像少年時期的棱角都在歲月中磨平,不再與任何人針鋒相對,也不再爭強好勝一定要分出個對錯,對於不同意的事更是學會了忽略。這些明明是成長了的表現,可卻比過去質問他的模樣,更讓他心裡悶得難受。

  「我不信誓言,也不信感情,我只是相信夜明君不會讓我如此難受。」

  久違地再被如此稱呼,紀陌也有些恍惚,然而很快就回過了神來,想著,

  是啊,在任青崖心裡他應該還是過去執著於完美和理想的形象,只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回到了現實,不會再因害怕傷害而去放棄可能會有的幸福。

  這是任青崖所不能理解的情感,他知道這都是拜那個仙人所賜,此時也只能悶悶道:「就這麼喜歡他嗎?」

  「是真愛,對吧?」

  紀陌知道這樣的選擇放在過去,他自己都會覺得頗為瘋狂,只是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忽地就發現,什麼事情說開了,也就不難面對了。

  「其實這樣的感情,若你的劇情再往後一些,遇上我安排的女主角,你也該有的。這個劇情點選的真不好,偏偏就停在你剛剛脫離修士控制的青年時期,還沒有遇上追隨自己的同族,也沒有好好去愛一個人,更是不曾明白天下蒼生的辛苦,就這樣滿載著對人類的恨和防備誕生在這個世界,既然還沒體會過身為主角的好,恨我也是難免的。」

  得了任青崖的消息,這些天紀陌很難安眠,只要一闔眼就忍不住去想很多東西,唯有和夜明君親密到不分彼此時,才能讓大腦保持一片空白,什麼都不去思考。

  他已經想明白了,其實天人和作者之間是不可能和諧的,創造了主角所愛世界的是作者,可反派和那些主角所憎恨的事件也是他們一手創造,而恨往往比愛容易。

  蘇格能如此喜歡神明,只因為《至聖先師》是遊歷天下領悟人生道理的寓言小故事,現在除了宋喬那樣的異數哪有作者敢寫這種題材。

  自己用盡心血創造的主角,其實不會喜歡這個故事,也不會喜歡他們這些掌控命運的作者,這樣的現實雖然殘酷,一旦接受,就不會再添上無謂的感傷。

  「我來之前還想著定要你親口承認自己後悔了,真到了你面前,卻覺得糾纏下去也沒意思。」

  最終,率先退讓的還是紀陌,曾經的一切過往只化作了清淡的一句話,

  「就這樣吧,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收回我眼睛上的詛咒,大家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人活一遭不容易,誰都別再去給對方添堵了。」

  在少年與鹿的故事中,最後長大的少年放棄了自己的執念,他曾想過無論如何都要這只白鹿對自己認錯,如今對這句抱歉也不再強求,這個由他開始的故事,最終到底是由他親自畫上了句號。

  聽著他對一切都釋然的話語,任青崖沈默了很久,終是道出了那壓在心底的真正原因,

  「或許就如你所說,我本會有紅顔知己,會有誌同道合的友人,會成為帶領天下異族前進的妖王。可現實是,他們還沒出現,你卻已經來到了我的生命裡,成了我唯一親近過的人。

  父親,除了你,我的遺物不知道可以給誰。」

  紀陌本以為自己能夠平靜地應對一切,聽見他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卻是忍不住地低沈了起來,「只要活著,總會遇上新的人。」

  任青崖聽出了他言語裡的勸解,然而,仍是搖了搖頭,

  「沒用的,我做不到忘記。和你散步走過的地方,你留在房間裡關於我的文字,你所創造的無冬劍和這副白鹿身軀,只要一看見這些痕跡,我就清晰意識到,就算你不在了,我生命的每個角落仍會散發著屬於你的味道。」

  紀陌最怕的就是任青崖這樣對他說話,他倒寧可這隻鹿一味頂撞自己,至少那樣還可以像個大人一樣把這些話題輕描淡寫地帶過去,可是,現在卻只能努力讓聲音平靜下來,艱難地道出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父親,我後悔了,卻又不是完全後悔。」

  彼此倔強了這麼久,最後的這一刻卻是雙方都放手了,白鹿的聲音彷彿是脫力了一般,透露出幾分難掩的疲憊,

  「讓你離開是必須做的決定,不再和你打交道也是正確的選擇,可是,揮出那一劍,我後悔了。」

  「我讓你體驗了我曾經歷的一切,卻也把自己變成了過去最為厭惡的人。直到在夢境中處於你的位置時,才發現,從下往上看,自己的面孔和那些欺辱我的修士竟是如此相似。」

  閉眼說出那在心劫中的體驗,妖王的身軀漸漸飄渺,伴隨雲霧散去,終是徹底抹去了這來自於父親的化形。恢復了原身的白鹿用水晶般的鹿角輕輕蹭了蹭青年的面頰,這是他們關係親密時每日都會有的舉動,如今卻是憑地令人感傷。

  「父親,我不知道自己遇上你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是,我相信,如果我只是作為文字存在,不論對你還是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

  「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言語裡滿是灰敗之意,紀陌伸手抓住了鹿角,內心卻已隱隱明白他的想法,

  追尋極致的妖王過去不允許不完美的父親存在,那麼,現在當他自身也變成了心中厭惡的人,他也要毀滅這樣的自己。

  「父親,我已尋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果能如你曾經所希望的那般,我的存在會令你看到未來的希望,來這世間一遭或許也不算毫無價值。」

  如他所料,白鹿眼中一片死氣沒有半分活力,任青崖是天地戈選中的天人,只有他能夠引出這隱藏於天地規則中的神器。而他直到現在依然認為自己的誕生不是什麼好事,大概今後也不會改變。

  在最後,白鹿用鹿角輕輕一掃,紀陌面上的無厭隨之掉落,黑暗之中只感覺眼睛上糾纏了三年的寒意正漸漸消散。

  「父親,你的詛咒會在五日後解除,愛也好,恨也好,你再記著我幾天吧。

  反正,我不聽話這樣的事,你也該習慣了。」

  紀陌完全沒想到任青崖竟已強悍到可以突破夜明君陣法,再將無厭覆於面上時此地已無任何其它生物的身影。心裡明白這是白鹿有意躲著自己,以後大概也不會出現了,他望著空蕩蕩的田野和灑落在青蔥草地上的斑駁陽光,最終也只能無奈地苦笑一聲,

  「是啊,你歷來就是不聽話的。」

  【小劇場】

  紀陌:兒子不聽話怎麼辦?

  宋喬:再生一個?

  紀陌:看看你的二胎,以為我傻嗎?

  常輝(冷漠):讓更不聽話的傢夥去對付他。

  夜明君:我剛剛挖坑準備把休眠的神農鼎偷偷埋進去,結果一隻鹿就掉進來了!

  任青崖:放我出去,我要離家出走!

  神農鼎:風仙,給我刪了這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