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鬧了一場之後,喬雨芬終究還是住院了。溫行禮這段時間擱下了所有的工作,衣不解帶地照顧在左右。
喬雨芬的情緒是控制下去了,可鬧得這一場像是耗費了她很大的精力,住進醫院以來,就整天一副蔫蔫的樣子。按照醫生的話來說還是得慢慢調理,同時接受心理治療。溫行禮一考慮到喬雨芬對治療的抵抗性,便就有些猶豫。
溫遠是每天都來醫院的,陪成奶奶來醫院送飯,可是卻不曾進過病房。父親進出看見她,也並沒有說什麼。他們兩人是都不敢冒這個險的,生怕喬雨芬一看見溫遠,就又舊態重現,使得局面更不可收拾。
溫遠能感覺到父親溫行禮望著她的那雙眼睛是有話要講的,複雜的情緒她或許還看不透,但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卻是明白的。
自從那天B市降了一場暴雨,這幾日每到傍晚便會零星下些小雨。次日依舊是陽光高照,空氣熱得灼人。溫遠站在病房走廊的盡頭的窗戶邊等著成奶奶出來,窗外有顆古樹,聒噪的蟬聲聽著她心煩。溫遠一惱,把伸至面前的枝椏掰斷了。
大中午的,醫院的人依舊是多。從這裡可以看到醫院的大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轎車,看得她有些發懵。直到一輛眼熟的轎車向這邊開來。
溫遠起初是沒反應過來的,因為喬雨芬入院這幾天,溫行之一直沒來看過她。自從那天他在家裡撂下狠話,溫遠就沒再見過他,每次想起都心揪揪的。她是希望他能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可一旦他這樣做了,溫遠卻又忍不住胡思亂想。這不,一想起這茬,溫遠腦子又開始亂了。氣得她丟掉手中的樹枝,使勁揉了揉臉。
忽聽樓下有一陣聲響,她向下張望了一眼,這一眼看讓她囧的不得了。只見溫行之彎腰撿起了她丟下去的樹枝,而後抬頭掃了她一眼。
不小心砸著了他,溫遠是有些心虛。可一看他淡定得不行不行的表情,溫遠同學又有些生氣。
她咕噥咕噥嘴,沒跟他道歉。溫行之也沒打算這樣跟她說話,將手裡的東西進垃圾桶,直接上了樓。不一會兒,就看見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樓梯口。
「大中午的,你站在這兒幹什麼?」
不等溫遠琢磨著如何開口,溫行之倒先問她了。
「成奶奶送湯呢,我跟著一塊兒來的。」溫遠指指門口,乖巧地說道。
「怎麼不進去?」
「……」
「湯送了幾天了?」
「……沒幾天。」
「所以說,你就天天在這外面等著?」
溫遠不吱聲了。溫行之也沒難為她,問完之後,直接推門而入。
感知到面前那種他獨有的強大氣場消失,溫遠才紅著臉扁扁嘴小聲嘟囔:「要是關心我,就別老用一副質問的語氣好不好……怪嚇人的。」
溫行之這趟來是老爺子吩咐他過來的。對於這個妻子住院以來一直沒露面的弟弟,溫行禮並沒有半分責怪。他將手中的湯匙交給成奶奶,和他一起來到了外間。
正午的陽光落在室內,溫行禮請他落座。
「我想跟你談談溫遠上大學的事兒。」
甫一坐下,便聽到這樣一句話,溫行之頓了一下,繼而笑道:「你和大嫂都在,這件事恐怕還輪不到我插手。」
「行之。」溫行禮一臉慚愧的表情,「兄弟間我就不跟你說二話了,你照顧遠遠比我多,她對你要比對我親近許多,我想——你能不能做做她的工作?」
溫行之低頭考慮了片刻,「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不過,這件事這樣辦恐怕不妥。」
他說,「我不明白大嫂為何將溫遠去T市讀書這四年看得這樣重,我想她這麼做恐怕也是有心鍛煉自己,這可算好事一樁,犯不著如此小題大做。」
「我也知道,可,可你看雨芬現在的樣子!」溫行禮有苦說不出。
溫行之手指輕輕敲了下大理石桌面:「大哥你心裡知道,大嫂這種病有些年頭了,為了這個委屈溫遠,你這個父親,恐怕也當得窩囊。」
「那你說怎麼辦?」
「很簡單。」他說,「治病的治病,上學的上學,誰也不要耽誤誰。更何況你也清楚,大嫂的病根,並不在溫遠。」
這對溫行禮可以說是□裸的諷刺。他的妻子因他而鬱結多年,他卻妄圖通過委屈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來求得安寧,這可不是窩囊?
溫行禮表情有些憋屈,只好別過頭,點起一支煙。溫行之也懶得提醒他,直接拿起外套,出了病房門。
那丫頭依舊在那兒站著,小小的身影被陽光罩著,臉蛋兒有些發紅。溫行之站在那裡看了她一會兒,他其實是有些好奇的,這麼一個小小的人,竟然會如此的倔。
他向她招了招手:「溫遠,過來。」
溫遠就有些猶豫地看著他,確定沒什麼異常,才來到他跟前。
「有事啊?」
語氣都不像之前那麼恭敬了,可誰在意。他敲了敲她的腦門,看她鼻子皺起來。
「我送你回去。」
溫遠捂著額頭,瞪他:「我還得等成奶奶呢。」
「你成奶奶要過一會兒才能走。」
溫遠轉轉眼珠,忽然喜笑顏開,「那好吧,我先跟小叔你回去。」
溫行之瞅著她古怪,不過也不想深究。把車開過來,直接帶著她回家。一路上正逢下班高峰期,車輛有些堵,所有的車都慢慢地向前爬行。不過溫遠卻不覺得難受,拉下遮光板,蜷在副駕上吹空調。
她的皮膚很好,細瓷一般白皙明淨,在陽光下曬曬,臉便通紅通紅。溫行之用餘光瞧見這丫頭舒服的模樣,並沒有打攪她。倒是溫遠,車快開到家裡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打破了這一路的寂靜。
「小叔,你這幾天怎麼都沒來醫院?」
「有你天天來報到,我還著這個急幹什麼?」
溫遠莫名的臉一紅,跟在他後面下車,小聲地嘀嘀咕咕:「我跟你又不一樣。」
「我來不是跟你逗悶子的,也沒那兒閒工夫。」走到院子門前,溫行之忽然止住了腳步,轉過身來低頭看著她,「這幾天你先不要去醫院,等過段時間情況好轉了再說。」
溫遠聞言要抗議,被他用警告的眼神止住了。
「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剩下的事情也用不著你操心。學校的事既已成定局那就不要再去想。」
溫遠有些沉默,半晌,低頭咕噥:「那你呢?」她抬頭,「你是不是又有事兒要忙了?我的成人禮小叔你還得參加呢,沒幾天了。」
「這個我是不會忘的。」
溫行之說著,眉目有些柔和。他其實,是有些期待這個姑娘站在頒獎台上,睥睨全場的樣子。
驕傲的,像個公主。那種她從不曾有過的樣子。
往後幾天溫行之果然沒出現,而溫遠也並沒有就此躲在家裡。隔三差五的往醫院跑幾趟,直到有一天,在醫院裡碰見了好久不見的溫祁。
看見溫祁,溫遠吃了好大一驚。下意識地貼著牆面站直,溫祁來的有些匆忙,他看看溫遠,似是有話要說,悶頭醞釀了許久,末了丟出一句,「你,你在這兒等我。」
一副要算賬的語氣,聽得溫遠怪忐忑不安的。在病房外徘徊了許久,等了快一個小時,溫祁才推門而出。
他深深看了溫遠一眼,「在這兒站著幹什麼?當門神啊?」
「我願意。」溫遠不自在的蹭蹭腳。
「你願意惹麻煩,你願意!」溫祁抬手就給了她一個爆栗子,「跟我下樓。」
說完也不待她答應,直接抬步離開。溫遠揉了揉腦瓜,憤懣地瞪他一眼。
今天的天氣還不算太熱,接近傍晚,溫度正好。溫祁慢慢地在前面走著,走到醫院的一個小花園時,停了下來,轉身看著磨磨蹭蹭的溫遠。看著她漸漸走近,忙出聲叫了句停。
溫遠有些詫異地看著他,只見他略顯神秘的一笑,然後從一直搭在臂彎的西裝口袋裡拿出一盒牛奶,香蕉口味兒的,遞給了她。
「怎麼樣,我這哥哥當得稱職吧?」
他習慣性地等著她的反駁,可沒想到卻等來了她的眼淚。溫遠也不知道原因,鼻子忽然一酸,眼淚沒經她允許就掉下來了。一切很突兀,卻又那麼順理成章。
溫遠抬頭瞪他一眼,擦了擦眼淚:「你以為現在拿盒牛奶給我,我就能忘掉你小時候欺負我的事兒了嗎?沒門。」
溫祁笑笑,帶著成熟的味道。
他摸摸溫遠的頭髮,低啞著聲音說:「變聰明了,不錯。」
鑒於溫祁從小到大的惡行,溫遠毫不客氣地把他的外套搶了過來,鋪到了草地上。草地前段時間修剪過,此刻長了些許嫩芽出來,躺在上面也不覺得扎得慌。溫祁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末了,長腿一邁,躺在了她的一邊,還不忘擠擠她。
現在全醫院的人,最悠閒的恐怕莫過於這兩個人了。
「你怎麼忽然回來了?」
她記得,喬雨芬入院這事兒,是一直瞞著溫祁的。
「往家裡打電話了,成奶奶接的。憑我這智商,兩三句就能套出話來。」
溫遠切他一聲。
「溫遠。」
「嗯?」
溫祁看著天空,天色已黑,明亮的星星,哪一顆都像極了她的眼睛。所以他趟正了身子,不去看她。
「是不是不喜歡這個家?」溫祁將雙手枕到腦後,狀似悠閒的說,「小時候總是被我欺負,長大了又被媽管得嚴,是不是覺得不自由?」
「你還知道自己對我不好啊?」溫遠趴著,一邊揪草一邊踢他一腳。
溫祁淡淡一笑。沒說話。
其實,她想離開家,也不是完全因為這個。
小學畢業親耳聽到了父母之間那場爭吵,對於十幾歲的她來說,那簡直是一場災難。依偎生存十幾年的父母竟不是親生,這樣的打擊她定然是承受不了的。
可依舊還是畏懼父母,在父親走後,她沒有向母親求證,而是找了成奶奶。成奶奶在這個家大半輩子了,什麼事情不知道,但又怎麼可能告訴她?無奈之下,小溫遠威脅說自己要去問爺爺。這可嚇壞了成奶奶,萬般無奈之下,她將真相告訴了她。
不知道成奶奶是否有所保留,但溫遠聽到的真相,是這樣的:她的母親,成奶奶口中美麗溫婉的女人,跟父親溫行禮可算是同學。兩人同時就讀於國內一所名校的外交學院,只不過,溫行禮要比她的母親大上三屆,母親初入學時,溫行禮已經臨近畢業了。
按理說是沒有機會認識的,溫行禮快畢業的那一年幾乎都不怎麼在學校出現,因為那時候緊缺人才,尤其是溫行禮這樣精通外語的外交人才,再加上家世了得,還沒畢業,就被挖進了外交部門做助理,前途是一片光明。
就是憑借這這份優秀,母校的外交學院院長親自邀請他給當年新入學的新生做演講。也就是在這次演講當中,母親認識了這位優秀的幾乎不可一世的男人,隨後又陷入了熱忱的暗戀當中。
母親很倔,比溫遠還要倔,同時韌性足,發誓要與他相匹配,便苦練英語,聽廢的磁帶簡直不計其數。這要放在現在絕對是一部勵志的愛情片,且人人都渴望在最後的時候看到女主角得償所願。可現實的情況卻是,母親一步步接近,一步步地試圖走近他的心裡,到最後卻發現這個男人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女人。是家裡給介紹的,門當戶對,最重要的是,他也並不反感。
那個年代著實不需要什麼愛情,彼此覺得合適,便能過一輩子。她因此看起來像個另類,而且也痛苦萬分。她能察覺到這男人對自己的好感,但這不足以他放棄那個女人來選擇自己。他說她還小,可以有更多的選擇餘地。她如果不要臉,也可以在他婚後繼續糾纏他。兩個選擇,每一個都是痛苦的開始。
可母親到底是看重自己的尊嚴的,果斷的收拾情緒,開始用功讀書。隨即,出國。
按母親的家世,父母雙亡,寄養在舅舅家。出國所需的費用絕對是她承擔不起的,更不要提那時出國還不像現在這麼簡單。可最後她還是成功的去了國外,這其中溫行禮出了一半的力。
他在外交部幫她費力周轉,又在她臨出國前將自己工作幾年積攢了的工作拿出來一半給她。母親拒絕了,最終什麼也沒要,去往了異國。
「後來,聽成奶奶說,她好像挺成功的,找了個研究物理的留學生回來,在B市結了婚。再然後,兩個人在我一週歲的時候去了趟西藏。」
親生的母親跟父親都是善良的人,在西藏資助了三位兒童,每隔一年去看他們一次。然後不幸的是,最後一次入藏的時候遇到了山體坍塌滑坡,一行的人,無一生還。
「成奶奶說,是因為他們善良,所以在死在了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死後,也一定是安詳的。」
溫遠睜眼看著天空,低喃地說。溫祁側頭看看她,末了伸手拍拍她的頭。往後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那時他已經有了記憶,對於所有的事情都記得了個大概。他記得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後不顧母親的阻止連夜趕往了西藏,回來後又將一個小嬰兒抱回了家。母親大鬧著不依,父親便懇求母親,說孩子的父母都去世了,家裡已經沒有別的親人,求她善良一些。
總之,那一場鬧了很久,但孩子終歸還是留了下來。取名溫遠,是因為,她的母親名字當中,有一個遠字。
「我又沒問你這個,幹嗎告訴我這些?」
溫遠轉過頭,明亮亮的眼睛正視他片刻,「我有時候在想,你對我不好,是不是因為我搶走了媽媽一半的愛。我也會想,爸爸常年不在家,是不是因為我跟媽媽有了隔閡。爺爺也很少對我笑,所以我想,我應該走遠點。這樣可能會好些。」
「瞎想什麼?」他重重的彈了她腦瓜一下。
溫遠皺皺眉頭,壓下腦袋,「反正我覺得是這樣的。」
「你自己覺得什麼都是對的啊?那你乾脆給別人看命得了!」
「哥。」溫遠拽住他的手,把腦袋埋進他的臂彎。
溫祁平息了怒氣,抱了抱她:「沒人,沒人討厭你,知道嗎?不許亂想。」
「唔。」
溫遠沒有再與他爭辯,但她或許還沒有明白。溫祁,這個名義上的哥哥,從來沒有討厭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