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想談一談那次我們到諾弗克的經過,以及當時的一切經歷,但是首先我得把時間往回推一點兒,說說這件事情的背景,解釋我們之所以去諾弗克的來龍去脈。
就在第一年冬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們總算稍稍安頓了下來,我和露絲雖然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卻還是維持在每一天結束時到我房裡一邊喝著熱茶,一邊聊天的習慣。
有次我們正在說笑嬉鬧,露絲突然說道:「我想妳應該聽過克莉絲和羅德尼最近說的事情了吧!」
我說我沒聽說,露絲笑了笑,繼續說:「他們大概只讓我一個人知道吧。可能只是他們說的一個笑話罷了,當我沒說吧!」
但我看得出來露絲希望我逼她說出這件事情,經過我再三央求,最後她才壓低了聲音說:「還記得上個禮拜他們兩個出門的事情吧?他們去了一個叫做克羅默的小鎮,就位於諾弗克的北部海邊。」
「他們去那裡做什麼?」
「喔,我想是因為他們以前有個卡堤基的朋友現在住在那兒。這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他們說自己看到這……這個人了。就在一個開放寬敞的辦公室裡。嗯,妳知道的,他們覺得這個人是一個複製本尊,我的本尊。」
雖然我們大多在海爾森聽過「本尊」,但是隱約了解自己不能討論這個話題,所以從來不提「本尊」。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教我們心裡既好奇又不安。連在卡堤基,我們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想說就說,只要提到「本尊」,當場氣氛之尷尬絕對勝過大夥提到性的時候;但卻同時看出大家全被這個話題吸引住,有時甚至都著迷了!所以,這個話題不斷出現,通常在嚴肅討論的過程中,構成一個和我們所討論的如詹姆斯.喬伊斯的話題,距離相當遙遠的世界。
有關本尊理論背後的基本道理非常簡單,因此所引發的質疑並不多。理論的道理是這樣的:既然我們每個人都是從一個處於某個階段的正常人複製而來,因此,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一定有個和我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過著一般正常的日子。也就是說,至少從理論看來,照理說我們應該可以找到這個最初被複製的人。所以,每當我們外出到了各城鎮、購物中心或公路休息站的餐館,無不仔細留意「本尊」的行蹤,尋找那些可能是當初複製自己或朋友的人選。
話說回來,除了這些基本假設外,其他方面卻少有共識。首先,關於找尋本尊的過程應以怎樣的人為目標,意見相當分歧。部份學生認為我們應該找尋比自己年長二十至三十歲的對象,也就是一般家長的年紀。但是其他同學則認為這種想法過於自作多情,誰說我們和本尊之間非得這麼「正常地」相隔一代?當初也可能採用嬰兒和老人,年齡和複製沒有關係。還有同學主張一定是選擇健康處於巔峰的人作為複製的本尊。不過,話說到這裡,大家感覺這個話題已經接近我們不願進入的領域,所以一切爭論到此草草結束。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們追蹤本尊,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當我們找到了複製出自己的本尊,可以窺見自己的未來。我的意思並非真有人相信自己的本尊是個好比說火車站的員工好了,自己將來一定也是火車站員工。大家心裡明白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不過我們卻或多或少還是相信,只要看到了自己的本尊,多少可以知道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說不定也能稍微知道將來一生的經歷。
有些人則認為關心本尊是個如何的人真是非常愚蠢。當初的本尊是如何,一點兒也不重要,純粹是為了製造我們的技術要件而已,此外不具其他任何意義,一切全憑自己如何盡其所能地善用我們的生命。露絲向來支持這樣的主張,我也八九不離十。但是每當我們聽到有人發現本尊,不管是誰的本尊,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我還記得,有幾次發現本尊的時間往往相當集中,有時,幾個禮拜過去了,不曾聽說有人提起,突然有人發現了一位本尊,便會觸發一連串其他的發現,但當中多數線索顯然沒有任何繼續追蹤的價值:像是車輛行經時發現車內的人是某人的本尊這一類的訊息。但有時候,當中又似乎好像真的有點兒什麼,例如露絲那天晚上告訴我的就是屬於這一類。
※※※
根據露絲的描述,當時克莉絲和羅德尼兩人正忙著四處造訪他們抵達的海邊小鎮,兩人分頭走了一會兒。後來碰面的時候,羅德尼興奮地不得了,急著告訴克莉絲他在商業大街的小路走著走著,經過一間正面裝有一大片玻璃的辦公室,辦公室裡面很多人,有些坐在座位上,有些到處走來走去聊天。他就是在這間辦公室看到了露絲的本尊。
「克莉絲一回來,馬上跑來告訴我,她要羅德尼把事發經過一五一十告訴我,羅德尼盡了全力,不過要把每件事情全部交代詳盡那是不可能的。他們現在一直說要開車載我去那個地方,可是我心裡還沒有個主意。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採取些什麼行動。」
我不太記得那天晚上我對露絲說了什麼,不過我知道那個時候自己對這件事情相當存疑。其實,老實說,我猜整件事情全是克莉絲和羅德尼兩個人瞎掰出來的。我不想說他們人品不好,這話不太公平。其實我還滿喜歡他們,只不過他們對待我們新生,尤其是對露絲的態度,實在不怎麼老實。
克莉絲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女孩子,身子若站直看起來非常漂亮,可惜她似乎不明白這點,老是彎腰駝背地,讓自己和其他人看來一般高。所以,她經常看起來像一個邪惡的巫婆,而少了電影明星的架勢;尤其當她和別人說話之前,總是會令人討厭地用手指戳人的習慣,更是給人這種巫婆的印象。她經常穿著長裙,極少穿牛仔褲,臉上小小的眼鏡緊緊扣在鼻梁高處。那年夏天我們剛抵達學校的時候,克莉絲也是真心歡迎我們的學長姊之一,起初我被她吸引住了,處處遵從她的指導。但是過了幾個禮拜以後,心裡便開始有所保留。她老是提起我們是海爾森畢業的學生,令人覺得不太對勁,好像任何與我們有關的事情全和我們來自海爾森有關。而且,她經常問我們海爾森的事情,問得非常清楚,就像我現在照顧的捐贈者一樣,雖然她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但看得出來她其實別有用意。另外我更發現,她好像總是想把我們分散開來:若是我們幾個人一起做點兒什麼事情,她就把其中一個人拉到一旁,或是找其中兩個做別的事情,留下其他兩個孤伶伶地;類似這樣的行為常常發生。
克莉絲不管走到哪裡,男友羅德尼幾乎總是陪在身旁。羅德尼頭上紮了一撮馬尾,晃來晃去地,活像個七〇年代的搖滾樂手,嘴裡動不動談些輪迴轉世的事情。其實我挺喜歡羅德尼這個人,只是他受克莉絲的影響太深。每次談話的時候,不必多想也知道他一定站在支持克莉絲的立場,要是克莉絲說了什麼好笑的話,他就放聲大笑,搖搖腦袋瓜,像是不敢相信克莉絲的話多麼好笑似的。
好吧,或許我對他們兩個人過於嚴苛了。不久前,我和湯米回想起他們的時候,湯米認為他們是非常正直的好人。我現在要說的只是當時我對他們所宣稱看到露絲的本尊這件事情相當懷疑。就像先前所說的,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相信他們所說的內容,認為克莉絲心裡別有用意。
另外一點不禁教人對這件事情起疑心的是和克莉絲、羅德尼提供的具體描述有關:一個女人在前側嵌著落地窗玻璃的漂亮辦公室工作。在我看來,這個描述和我們所知道露絲的「未來夢想」也未免太符合了吧!
我想,那年冬天雖然也有幾位舊生加入,但是「未來的夢想」多半是新生之間經常出現的話題。每當這個話題出現,幾個年長的學生,特別是才剛開始訓練課程的那些人,總是悄悄嘆了口氣,然後離開房間;過了許久,大家根本不知道他們已經離開了。我不知道當時討論過程當中,大家腦子裡想些什麼。我們心裡有數,這些討論都不是認真的,但是我也相信,沒有人完全把這個話題視為幻想。或許只要在離開海爾森半年左右的時間,大家還沒談起擔任看護的工作,也還沒開始駕駛課程前,當一切事情還未開始的這段時間,我們或許可以忘記自己的真實身分;忘記監護人對我們說過的話;忘記那天下午下著大雨,露西小姐在亭子突然冒出的那一段話,還有那些年來,同學之間衍生出的各種猜測。當然,這種情形無法永遠持續,但如我所說,那一、兩個月內,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一群人拚了命地想停留在一種舒適而又如真似幻的狀態,突破往常的限制,思考著自己的生命。如今一想,當時似乎每天早餐過後就窩在蒸氣瀰漫的廚房裡待個老半天,或是圍坐在半滅的火堆旁一、兩個小時,沉浸在討論未來計畫的談話當中。
請注意,沒有人扯得太過離譜。我不記得有人說過將來要當個電影明星之類的話,通常是說將來要當郵差,或在農場工作,不少人希望成為各種車輛的司機,每當話題提到這裡,就會有些學長姊開始比較自己去過的每條風景路線、最愛的路邊咖啡館、最難走的路段等。若是今天,我當然可以就著這些話題私底下高談闊論一番,不過當時我常常只是靜靜地聆聽,一句話也不說,一邊聽一邊喝飲料。有時候時間晚了,我便合上眼睛,舒服地依偎著沙發扶手忽睡忽醒(若是正好碰上幾次很短暫地和男生正式「交往」的階段,便會挽著男生的手臂),談話中提及的道路就一條一條地穿越我的腦海。
總之,該回歸主題了,每次談論這個話題的時候,露絲總是比別人投入,尤其周圍有學長姊在場的時候。那年冬初,露絲不斷提到辦公室,不過辦公室工作真正比較具體成為她的「未來夢想」,是在我們一起走到村子那次以後的事。
就在一次寒流來襲的時候,幾台箱型瓦斯暖氣一直出毛病。我們花了老半天點燃暖氣,卻只是喀嚓喀嚓地響,怎麼就是點不著,我們只得一台一台地放棄,連帶退出一間又一間原本應該加熱的房間。凱弗斯起初不肯處理,推說是我們的責任,後來天氣實在太冷,他才交給我們一只信封,裡面放了些錢和一張寫著必須購買的點火器燃料的便條。於是,露絲和我自告奮勇走到村子去買,所以,就在一個嚴寒的早晨,我們沿著小路走去。我們走到了一個兩側架了高大籬笆的地方,地上到處都是一團又一團結凍的牛糞,這時露絲突然在我身後幾步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她停下了腳步,當我回過頭去,她正在呵暖自己的手指,低頭專注地看著腳邊的東西。我本來以為大概是什麼可憐的小東西凍死在冰霜當中,待我走上前去,才知道原來是一本彩色雜誌,這可不是那種「史帝夫的雜誌」,而是一本隨著報紙免費附贈的雜誌,色彩鮮豔,看了便教人喜歡。雜誌翻落在地上,露出一則雙頁廣告,紙張雖然受潮,頁角也沾到了泥巴,但還是能夠清楚看到上面的內容。廣告上面有一間漂亮摩登的開敞式辦公室,三、四個上班的員工,正在相互取鬧,整個地方閃閃發亮,連裡面的人也像在發光。露絲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張照片,當她注意到我走近她身邊,便對我說:「妳看,這才是個像樣的工作場所。」
突然,她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也說不定是因為我發現她對著照片看個不停,變得有點生氣呢,她繼續往前走,步伐又快又急。
但是,過了幾天之後,我們幾個人圍著爐火坐在農舍,露絲開始滔滔不絕述說著理想中的工作場所,我一聽便立刻認了出來。露絲交代了工作場所的每個細節:植物、燈光的設備、裝上轉椅座和轉輪的辦公椅。她描繪得栩栩如生,所以大家從頭到尾沒有打斷她,讓她說上好半天。我仔細地觀察她,她似乎從沒想過我可能產生的聯想,也或許連她自己都不記得這樣的印象是從哪得來的。她甚至提到以後在辦公室工作的同事都是「活力十足、勇往直前」的人,我記得一清二楚,當時廣告頁頂端斗大的字體便是寫著類似的標語:「你是一個活力十足、勇往直前的人嗎?」之類的話。當然,我什麼也沒說。實際上,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甚至開始想像將來有一天我們所有人有沒有可能全部住進那樣的地方一起生活。
克莉絲和羅德尼那天晚上當然也在場,露絲說的話他們一字一句全聽進去了。幾天之後,克莉絲再三設法讓露絲多說一些辦公室的事情,她們一起坐在房間某個角落,我經過時聽見克莉絲問露絲:「妳確定妳們一起在那種地方工作不會互相耽誤嗎?」她的目的只是為了要讓露絲再度回到辦公室的話題。
關於克莉絲個人(其他多位學長姊亦同),儘管我們最初抵達那段時間,偶爾對我們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是在知道我們來自海爾森之後,頓時轉為欽佩與羨慕。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終於了解個中原因。就拿露絲的辦公室這件事來說吧:本來克莉絲從來沒有說過在辦公室工作這類的話,甚至對這種想法不屑一顧,但是因為露絲是海爾森的學生,突然間這個想法從不可能變為可能。克莉絲的想法便是如此,我想露絲有時說的話助長了這種行為,讓人以為我們海爾森的學生私下適用另一套規定。我從未聽過露絲對學長姊們撒謊;多數時候她只是不否認某些事情,有時則是利用暗示來傳達。有幾次,我本來可以教她停止這種行為。假如露絲偶爾在編造故事的過程發覺我的眼神而感到不好意思的話,她也似乎非常肯定我不會當場說穿她。當然,我從來沒有這麼做。
以上就是克莉絲和羅德尼聲稱看到露絲「本尊」事件的背景,基於上述的內容,大概可以明白為何我要如此小心以對。我並不贊成露絲和他們一起到諾弗克,雖然我自己也說不出什麼原因。當露絲確定前往,我說我也一起去。起初露絲並不高興,甚至表示也不肯讓湯米陪同。但最後我們全都去了,一共五個人:克莉絲、羅德尼、露絲、湯米,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