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栩從小體能並不算好,百米衝刺的成績在同齡人中不高不低。
但進警校時他也做過當特警的美夢,為此曾特意苦練過一段時間的體能。然而他天賦有限,在見識到同學中真正拔尖的人後,他便早早死了這條心,安分守己畢了業,再安分守己去派出所報導。
他所在的區治安良好,當幾年警察連賊都沒追過,最兇猛的任務,也不過跟同事一道去端了傳銷窩點,一踹門,裡頭的人紛紛蹲下,手舉過頂,熟門熟路,一點拒捕的意思都沒有。
他沒想過,練的這點皮毛,追犯罪分子用不上,倒用在追個殘疾少年身上。
那小子異常狡猾,利用身高優勢和對地形的熟練程度東鑽西竄,還時不時能推倒點障礙物阻止他。可惜到底腿有毛病,跑了沒十幾分鐘就被張栩一把揪住後領。
少年劇烈掙扎,反身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張栩劇痛,舉起手就想給這小王八蛋一巴掌,可他低頭一看,卻被少年的目光震住。
那是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目光澄清得如天池湖水,倒影出那個高舉巴掌的男人如此猙獰醜陋。
張栩突然意識到,這個醜男人就是自己。
他不知不覺就把手放下,可少年突然哭喊了起來,他嚷嚷:「救命啊,殺人了……」
張栩嚇了一大跳,立即摀住他的嘴。可這麼一鬧騰,樓道的燈已經被人打開,有人開門出來瞧熱鬧,照張栩的經驗,這種熱鬧一旦開始有人圍觀,就不會只有一個人圍觀。
果不其然,同一層陸續有幾家都開了門,有個穿睡衣的高大女人警惕地喝道:「幹什麼的你!」
「抓這學生仔想幹嘛?」邊上另外有人問。
「要不要報警啊?」
「你先把人放了。」
……
張栩冷汗已經順著額角流下,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赤裸裸暴露在眾人面前,無以遁形,心虛得腿發軟,手下的少年又在掙扎,不遠處那間屋子裡還有具屍體沒處理,一切都偏離軌道,再不使勁抓回來將不堪設想。電閃雷鳴之間,他福如心至,張嘴說:「喊什麼喊?老子是警察,這臭小子偷到我頭上被我逮了個正著,我剛要扭回派出所呢,正好,他誰家的?家長呢?要沒家長你們誰跟我一起走一趟做個筆錄……」
派出所對普通老百姓來說不是什麼好去處,他話音剛落,那咄咄逼人的家庭主婦已經不自覺退了半步,嘴裡猶自說:「你說警察就是警察啊?有證件嗎?」
張栩還真有,他一手壓住那個少年,另一手騰出來掏出警官證一揚大聲說道:「喏,你們誰來查看查看?」
警徽那麼大個,誰也沒敢真查看。證件一亮,出來的幾戶人家已經偃旗息鼓,陪了笑臉打了哈哈各自縮回去,也是巧,竟然真沒人認識這少年,如果真牽扯出個家長來,張栩還不知道怎麼收場。
這回少年跑不掉了,張栩用力一拽,直接拎著他回到劉培莉的出租屋,林熙園在裡頭一聽見他的聲音趕忙開了門,兩人一起合力將少年拖進去,丟到地板上。
張栩鬆了口氣,解開領口紐扣,正要說什麼,卻見那個少年呆呆地盯著屍體,隨即臉無人色,抖著身子,連滾帶爬地使勁往沙發背後縮。
他彷彿也知道尖叫無用,也沒有哭,卻一個勁地徒勞地想拱進沙發裡,像只受傷的小動物,不知如何是好,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張栩突然就覺出自己的缺德來了,他想我怎麼能這麼嚇一個手無寸鐵的男孩?我到底把他弄進來幹嗎?
在他還沒意識到怎麼做之前,身體先一步反應,他一個箭步踏上前,蹲下來,跟少年對視,臉上肌肉儘可能傻乎乎地往兩邊扯。
他在努力微笑,雖然自己也清楚,此刻定然曉得不好考。
笑的時候總得說點什麼,張栩不自然地說:「乖,別怕,別怕,哥不是壞人,這個人不是哥殺的,你,你別怕啊,哥不會打你的,真的不打。」
他說著說著漸漸開始流暢:「哥把你抓進來,是,是怕你亂叫,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你也看到了,有個人死在這,哥真的是警察,警察是抓壞人的,你懂嗎?你如果亂嚷嚷,就會嚇跑真正的壞人,那樣我的工作就白做了。你看,這是我的證件,這是警徽……」
他把證件又掏出來,像個傻子一樣遞到少年跟前,他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可笑的行為有什麼意義,可在這麼一雙清亮的眼睛面前,下意識的,他不想讓自己過分醜陋。
已經夠難看了,但可以不要太難看。
那個少年漸漸放鬆下來,他遲疑地伸出手,那隻小爪子髒兮兮,指甲縫都是黑的,他想碰一下警徽,又不敢。張栩鼓勵地把證件往前遞了遞,少年發現沒威脅了,便真的摸了摸。
「你看,哥沒騙人。」
少年小聲地問:「那,那你幹嘛不去抓凶手,而要抓我?」
「我這不是怕你亂嚷嚷嗎,那什麼,會打草驚蛇的,只要你跟我合作,就能抓到凶手了。」張栩這才注意到他很瘦,頭髮和臉都髒,神情中帶著一股缺乏智商的呆氣,他身上穿的衣服很舊,腳上的拖鞋丟了一隻,另一隻掛著,拖鞋邊緣都磨薄了,右腿比左腿細小得多,估計從小不是得了小兒麻痺症就是出了什麼事故。
怎麼辦?
張栩頭疼得緊。
就在此時,他突然聽見林熙園幽幽地說:「張栩,你過來一下。」
張栩背脊僵硬,他有預感林熙園要說什麼,可那些話他一點不想聽。
「 張栩,你聽見沒?快過來。」
張栩沒法,只得走過去,果不其然,林熙園幽幽地問:「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別裝糊塗。那個瘸子看到了。」林熙園用下巴從劉培莉的屍體支了下,一字一句地低聲說,「他看到你拔刀,看到我們在這,等下我們要做的事,他也會看到,你哄騙他那兩句,等真的警察一問就得露餡。」
張栩腦子空白,他呆滯一樣地看著林熙園。
「解決他。」林熙園陰沉沉地說,「只能如此,反正溶一個是溶,加上他也廢不了多少酸……」
「你瘋了你!」張栩震驚地道,「他是無辜的,你說的這是人話嗎?!」
「我不說人話?」林熙園譏諷一笑,步步緊逼說,「你才不幹人事,你就不該把他抓回來,你可憐他,讓他做人,就等於我們倆都沒法做人!」
天上突如其來響起一聲炸雷,驚得張栩一跳。
「張栩,你不是說要救我嗎?」林熙園軟了聲音哀求他,「你留這麼大一個隱患不解決,我怎麼辦?就算今天沒事,可明天呢?後天呢?」
「不,不行的,殺人不行的……」張栩慌亂地搖頭,「你別扯淡,這跟救不救你不是一回事……」
「怎麼不是一回事?啊?」林熙園聲音一下尖了,「你不解決他,我們在這籌劃這麼久不是白忙活嗎?!他不可能守口如瓶的,你留著他的命,就是要我的命!要我的命就算了,你呢?你逃得了嗎?你也要被毀了啊!」
張栩心裡亂得不行,他看向那個小瘸子,又低頭瞥了眼劉培莉屍體旁的刀子。
「就一刀,」林熙園輕聲說,「你下不了手我來,就一刀而已。」
是的,小瘸子脖子很細,割喉的話,只需一刀,不出幾秒就會喪命。
殺了他。
「你也逃不了的,張栩,這都是沒辦法的辦法啊。」
張栩痛苦地閉上眼,他心知肚明,從踏進這間屋子開始他就無法獨善其身了,知法犯法,犯一件是犯,犯兩件也是犯。
殺了他,還能博個僥倖。不殺他,卻是毫無僥倖的可能。
張栩鬼使神差地,彎下腰去碰那柄刀。
「大哥,凶手真能抓到不?」
張栩渾身一顫,他抬起頭,小瘸子眼睛黑白分明,宛若探照燈,將他的齷齪照得纖毫畢現。
此時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彩鈴。
林熙園臉色不好看地拿起電話,瞥了眼說:「我朋友送東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