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牡丹王。芍藥相於階。罌粟滿。木香上升。杜鵑歸。荼穈香夢。】
窗外織起了綿綿雨幕,針腳細密,佈局完滿,就著蔚藍天空,層層白雲,倒是一幅秀麗圖畫。
從花朝節至今,大約已有兩個月不見衡逸,青青的生活依舊安逸,平靜到沒有興致去思考旁人的事情。
她漸漸忘了,衡逸的眼睛與衡逸的執拗。
承賢話她乃絕情人,絕在速忘。
是日,青青在屋裡悶的難受,便喚了左右侍婢,出門賞雨景去。
在御花園裡繞上一圈,無趣得很,青青秉著孩兒心性,時下做了決斷,要去正殿瞧瞧天子大朝。
可就這麼一次任性,青青的人生,便似黃河決堤,滾滾傾覆,磅礴洶湧,再不能回頭。
青青遇到趙四揚,就如同世間所有女子都會遇上那麼一個男人。錯過了,生命似古井無波,結識了,便是翻天覆地的劫難。
青青想,她大概是在劫難逃的,因為她心甘情願。
青青到了正殿,大朝已然散了,殿裡三三兩兩結群走出些正經顏色的男人來。青青站在不遠處小亭內,樹木掩映,雨幕纏綿,難教人發現。她瞧著各人面孔,心下對出他們的姓名背景,也覺是個不錯的遊戲。
她記性極好,但凡是大宴裡見過的官員,無論隔了多少時日,模模糊糊都能記得。正時,左安仁已跟在其父身後走出,細白皮囊,三角眼,菱形唇,斯斯文文書生模樣,經過青青近處時,卻側眼一瞥,恰巧對上青青略帶笑意的眼,便就舒展眉目,揚起嘴角,又見他上前與左丞相耳語幾句,竟朝這邊來了。
青青心裡一緊,眉頭蹙了起來,她不慣與人親近,左安仁這人,她沒甚好感,自是不想應付,正欲離去,忽而聽得前邊一聲叫嚷,那人被侍衛駕著,嘴裡卻不停歇,大吼道:「左慶誠,你私吞軍餉,圈地佔屋,誣陷忠良,你枉為人臣!皇天后土,蒼天為鑑,定有你服罪認誅的一日!」
青青聽那罵聲,朗朗如洪鐘,卻又帶著幾分文氣,來來去去,不過幾句無力話語,覺著好奇,抬眼望去,那人頭戴烏紗帽,身著六品畫彪補服,頎長身姿,略黑膚色,深刻眉眼,高挺鼻樑,削薄嘴唇,雖只是二十三四年紀,但有勃勃英氣,威武不凡。
不自覺地,青青捏緊了手中小圓扇。
她認得他,去年年初祭祀大典上驚鴻一瞥,後來得知,乃是開國元勛趙成曾孫,只不過,趙成乃正一品右柱國,怎得趙四揚才及六品百戶,正思慮,那廂趙四揚已被侍衛按在長凳上,辟辟啪啪地打起了板子。
那趙四揚也不吭聲,悶悶地扛著二十大板,青青看著,莫名心驚,一回頭,左安仁已緩步上來,朝她一拜,道:「臣左安仁見過公主。」
她揚了揚小扇,隱去焦灼心緒,「大人多禮了。」
左安仁起身,笑道:「公主今日好興致。」
青青瞧他清朗面容,笑起來卻虛浮得很,似油脂敷面,滑膩煩人,而身後那「啪啪」落下的板子,更是教她心驚,便也懶得理會,側臉又去看趙四揚。不想左安仁上前一步,在她身後道:「這趙四揚倒是個沒腦子的。」
聞言,沒來得及思考,青青便已回頭看他,眼神凌厲,見左安仁明顯的一驚,即刻斂去怒容,柔和笑道:「哦?何以見得?」
左安仁驚愕於青青陡然間的變化,頓了頓,整理措辭,方才開口道:「今日早朝,趙四揚在殿上無禮放蕩,誣衊我父,幸而聖上明察,罰了趙四揚二十大板。」
青青挑眉:「是麼?」才二十大板,不似左丞相趕盡殺絕斬草除根的作風。
左安仁道:「也就是看在他曾祖的面上,不然豈是二十大板就能了脫的?」
青青瞧著他鄙夷的表情,心底突然生出幾分憤然來,也顧不得許多,譏諷話語便脫口而出:「可不是?擾了許多人的繁華綺夢。」
左安仁抬眼,恰逢青青斜睨而來的目光,淺淡笑容中含著一絲譏誚,清澈眼角不經意間微微上揚,捎帶出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他心似水,無風起浪,陣陣漣漪,都源自她眼波流轉。
而青青,自然是渾然不覺,轉眼又將目光落在趙四揚身上,遠遠看他僵直的身子,二十大板落下,竟是一聲不吭,末了仍兀自站起,亦不需人扶,對著空落落的正殿,跪下,磕頭謝恩,大約是疼得狠了,半晌,他才站起身來,腳步踉蹌地往外走。
青青心下生出幾分敬佩,長久以來,青青便將男人人做如此,光明磊落,氣概非凡,與宮裡扭曲了的人心大相逕庭。
其實,在青青心中,與宮裡不同的人或物,便都是好的。
不知從何時起,她已恨透了這裡。
青青看著趙四揚遠去的背影,轉身移步便走,留下身旁有些無狀的左安仁呆呆站在亭子裡。
青青有些失禮,她晃了神。
走幾步,又對萍兒吩咐道:「去尋輛馬車送趙大人回去。」
萍兒應是,欲走,又被青青叫回來,壓低聲音說:「別讓人知道是我吩咐的。」
萍兒點頭,「奴婢曉得的。」
芳菲,春曉,細雨,纏綿,正是人間四月天。
青青記下了趙四揚,與以往不同,趙四揚深刻,堅毅,山一樣的男人。
趙四揚,青青呢喃,她想她遲早會忘記他,就像忘記那日午後,對衡逸的莫名悸動一樣,只可惜,她又遇到他,她的劫難,徐徐延綿。
四月末,臻玉出嫁,她隨著親眷隊伍,一路送到東直門。
日光淡而又淡,從雲縫中疏漏下來,落在臻玉寫滿淚痕的臉上,她努力地笑,對所有人,卻仍止不住落下的淚珠。
青青的手被她攥得死緊,臻玉也不說話,死死咬著嘴唇,眼角滾燙的淚珠落在青青手背上,一朵接一朵,花開無期。
纏綿繾綣的四月,青青竟感到一股訣別時的蕭索肅殺。
大約,此生再見不到她。
青青伸手抱她,不覺時,眼前已是霧濛濛的一片,「要好好活著,活得好好的。」
臻玉終於哭出聲來,但青青的眼淚始終沒有落下來,她讓臻玉靠著,遠遠看著衡逸無暇側臉,突然發覺,兩個月沒見,衡逸似乎又長高許多。
他會長大,會忘記曾經對她的執著,會嘲笑往日的幼稚。
青青朝他微笑,隱約看見他眉間隱而不發的怒氣。
青青轉過臉,鬆開環保臻玉的手,靜靜看著她,說:「姐姐,走吧,別誤了時辰。」
雨落下來,終是曲終人散時。
沒見著衡逸蹤影,青青本欲離去,卻遇上左安仁攔在路中,說是相府裡宴客,傳了京裡有名的崑曲班子,又說是衡逸喚她一同去看看,青青礙著衡逸的面子,只虛虛實實做一番推拒,也便上了馬車,往相府去。
說熱鬧也算不上,都是些王公子弟朝廷命婦在,青青正襟危坐,時不時彎一彎嘴角,應對自如。
台上一人唱:「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鈿。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畫廊金粉半零星。池館蒼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渾渾噩噩,渾渾噩噩。
衡逸在斜對面低聲與左安仁說話,青青的目光落在他微微上揚的唇角上,一時怔忪。
台上小生一個眼波勾來,似乎要勾她的心神。
身側,丞相家四小姐說:「公主頭上的簪花可真別緻。」
青青笑著點頭:「映冬妹妹的耳墜也很漂亮。」
映冬道:「嗯,公主好眼光,這可是訂做的,世上就尋不出同一件。」
青青繼續點頭:「我說呢,這樣稀罕的東西,也就映冬妹妹配得起。」
映冬道:「哪裡……」
映冬謙遜的話還未出口,外頭便又吵鬧起來,青青抬眼望去,那一路闖進來的人,那英氣勃勃的面孔,可不正是趙四揚。
戲也停了,一生一旦在台上面面相覷。左安仁起身喝問來者何人,趙四揚讓人押著上堂前來,仍是一臉倨傲,也不理會左安仁,只高聲吼道:「左安仁,你這混賬,快快放了白香,不然要你狗命!」
白香?像是女子名,難道是左安仁與趙四揚兩男爭一女?這倒有意思了,這一處戲倒是比先前好看得多。
青青徐徐搖著團扇,扇面是黃鸝拂柳,映著她唇角淺笑,教趙四揚不經意間瞧見,倏而又轉過頭去。
青青窺見他眼中暗含的厭惡,笑容便越發甜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