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鳳。
百鳥朝鳳。
紅。
十里紅妝。
放眼望去,遮天蔽日的紅,落落而下,蓋住了臉孔,遮掩了面目,包裹了身軀,餘下一雙雙行走無聲的繡鞋,如若擺盪的鐘,在眼前來來去去,不知疲倦。
看眼前宮娥命婦忙忙碌碌,爭搶不停,青青疊手危坐,端莊得宜,卻驀地發笑,彷彿置身事外,與己無關。
程家一品誥命夫人來為她梳頭挽髻,平衍王妃為她整頓衣袂,皇后-乳-母為她描眉化眼。
青青木然,與鏡中人遙遙對望。
靨笑春桃,雲髻堆翠,蛾眉欲顰,明眸善睞,唇綻櫻顆,這一刻傾國傾城,但看紅衣荷動,環珮鏗鏘,觸手去,空皮囊。
要笑,笑給往來命婦,笑給父皇母后,笑給橫逸,笑給未來夫婿,笑給左家上下,笑給蒼茫眾生,笑給子桑青青。
唇角輕揚,眉眼淡笑,三分矜持,三分倨傲,三分羞赧,還有一份跋扈,嬌不勝羞,含苞欲放,完美。
略垂頭,帶上內嵌十八顆東珠,三千九百九十九顆珍珠,翠鳳十六隻,翠雲翠葉上百,寶石一百九十九,鳳口銜紅綠長串珠,沉重鳳冠,鎏金鑲翠,光華奪目。
將扶著起身,聽環珮叮噹,攜麝蘭馥郁,翟衣紫綬,灼灼耀目。
門開,日光奔逃一般闖入,青青瞇著眼,望見門外金冠束髮,長身玉立,紫衣華服,飄然似仙的人物,稍愣,拾得他驚鴻眉眼,隨即暈開慧黠笑容。
他伸手來,她抬手去,他低身相扶,笑笑說:「來送妹妹出嫁。」
她亦笑,明艷過今朝日光,「謝過三哥。」
她走得緩慢,衣袂翩躚,步步生蓮,若一曲靡靡歌詠,媚惑人心。
坤寧宮在前,承賢停了腳步,側過身,細細瞧著她,連同她眉尾小痣都不漏過。他迷離著眼,伸手去觸她峨峨雲鬢,卻得她清冷警告:「三哥踰越了。」
他這才驚醒,笑笑說:「看你這一身紅衣似錦,倒讓我想起宛之,那一日,也是鳳冠霞帔,十六人的轎子抬著,從宣德門抬進玉慶殿。」
恍然驚夢,原來已是這般年歲,一回首,許多年。人面桃花皆不見。
宛之,左宛之。
她幽幽輕魂,是否還在玉慶殿頂,盤還不去。
青青道:「往事悠悠,此去經年,還請三哥保重。」
他無所謂地笑笑,復又起了步伐。
「妹妹出嫁三哥已備下好禮,妹妹記得要自己個親自瞧瞧。」
她恍然,想抬頭望一眼高闊蒼穹,卻被鳳冠壓得揚不起脖頸。「謝三哥。」
入得坤寧宮,鬆了承賢的手,她緩步上前,換了離傷別緒,屈膝行禮,儀態萬方。「兒臣拜別父皇母后,願父皇洪福齊天,大政千秋萬世,願母后福澤綿長,玉體康健。」語罷,又由身旁宮娥扶著跪下,向帝后三叩頭。
陳皇后以帕掩淚,囑咐道:「既為人婦,便要謹守禮節,莫失我皇家威嚴。」
青青應是。
皇帝便道:「這便去吧,莫誤了時辰。」
青青道:「兒臣遵旨,父皇母后保重。」
兩位喜娘各自拉著喜帕一角,那明艷的紅,便鋪天蓋地而來,籠住視野。
青青由得喜娘扶著往前去,卻見承賢在她身前蹲下,寬闊厚實的背,一覽無遺。
喜娘扶著她的手,搭上他肩膀。
青青聽見他笑,淺淡溫暖,飄忽幽怨,繞著她耳廓,一路悠揚,轉入心窩。
他說:「好青青,三哥背你上轎。」
青青的淚落下,滾燙滾燙,落進承賢脖頸,熨帖著他枯燥頹靡的心。
她終於哭出聲來,語不成調,「三哥,我若是想你了怎麼辦?」
承賢道:「你就不想父皇母后,光想我?」
她任性,「就想你,光想你!」
他失笑,任她哭濕了他衣襟,「好好好,想三哥便進宮來看我就是,傻丫頭!」
她又笑起來,紅紅喜帕下遮著她通紅的鼻尖,與哭花了的妝容。
承賢說:「別再哭了,哭花了妝,當心嚇壞新郎官。」
青青抱緊了他,說:「好,我不哭。」
禮炮聲響,乾坤一震。
十六人抬的大轎,轎身紅幔翠蓋,上插龍鳳呈祥,四角墜朱紅絲穗,轎頂一顆嬰孩拳頭大紅珊瑚珠,通體圓潤,映日生輝。
承賢將青青放下,交託給喜娘。
別過,青青由喜娘扶著上轎,卻聽得承賢一聲低嘆,細不可聞,「往後,沒了三哥寵著你,要記得自己疼惜自己。」
青青不疑有他,彎腰上轎。
禮官喊:「起轎——」
禮炮齊鳴,鑼鼓嗩吶,震天地響。
旗鑼傘扇,紅衣招福,規避天日。
吹起將軍令,敲起得勝鼓。衝天的鑼鼓,奏響《大得勝》,忽高忽低、忽斷忽續、跌宕生姿,捲著漫漫人潮,洶湧向前,磅礴無阻。
左安仁騁馬在前,一匹八尺高黑駿馬,通體無一絲雜色,黝黑駿亮,揚蹄欲飛。
他蟒袍玉帶,面染紅光,正是春風得意時。
承賢站在原地,看那遮天蔽日的紅,看那綿延十里的送嫁隊伍,茫茫然似老僧入定,不知今生幾何。
左府亦是人潮熙攘,吵鬧不休。
喧囂將一切掩蓋,除卻滿眼的紅,尋不到別樣顏色,但獨有人,能於云云眾生中,出落得一襲不凡身姿,教人一眼識得。
丹鳳眼,臥蠶眉,麥色肌膚,利落線條,堅毅輪廓,黑髮高束,玄衣飄逸。單單一個眼神,便逼得人喘息不定,卻又止不住心蕩神怡,迷上這一身英氣勃勃好相貌。
他立於府門前,瞧著左安仁翻身下馬,朝眾人一拜,這才引得人群讓開道路,他自然也是退開一步,閒閒看著那十六人大轎停在大敞的府門口,轎身往前一傾,左家大嫂便上前去請轎門,喜娘挑開轎簾,內裡伸出一隻細白小手,蔥尖一般玲瓏柔嫩,扶上喜娘手掌時,小指稍稍一抬,如妖魅勾魂,懸著絲線,一寸寸掠去人心魂。
他心神一蕩,這手,應是滑若錦緞,柔若無骨。
左安仁不知何時近了身來,喚他:「二哥。」
他拍了拍左安仁肩膀,滿眼笑意。
那一身沉甸甸的鳳冠霞帔,由得喜娘扶著,跨過了火盆,腳步有些顫,他笑,到底是深宮裡的小女子,一個火盆便能嚇得如此。
卻倒是平添幾分嬌弱風情。
老夫人將紅綢打了同心結,交由喜娘。
喜娘引了紅綢巾,一方由左安仁拉著,中間墜一朵大紅綢花,另一端挽在青青手裡,晃晃悠悠,飄飄搖搖,穿過繁雜人群,一步步往正堂走。
將過門檻,喜娘便在青青耳邊道:「公主,這門檻便是門面,切忌不可踩著了,要大步跨過。」
青青笑,這些喜娘倒是比她緊張許多,扶著的這位,手臂都在顫。
入得禮堂,又上來個五六歲女童,圓頭圓腦,喜慶非常,手裡拿著圓銅鏡,往新娘子身上照,為求所謂幸福圓滿。
又倒堂前,禮官喊:「一拜天地——」
青青在宮裡也跪得少,加之這幾日身子本就不好,今早開始便未曾進食,猛地跪下,再起身,便有些天旋地轉之感,身子一偏,便要倒下,幸而兩個喜娘機敏,忙上前一步將她架起,才避過婚禮失儀。
側面一人嗤笑,想來也難怪承賢千叮嚀萬囑咐地央他照拂,一場婚禮,眾目睽睽,便要暈倒過去,果真如水一般。
他暗地裡詆毀,青青自然不知曉,在場許多人,多數是未曾看出青青的破綻。
再而一拜,敬跪高堂,左安仁下跪,青青則稍稍屈膝,她乃金枝玉葉,按理君臣之禮偉大,合該兩老向她行跪拜之禮。但,青青樂得賣二老面子。
三拜乃夫妻對拜,禮成,樂聲響,禮官一聲:「送入洞房。」便有人高聲起鬨,左安仁掩不住滿臉笑意,青青微微垂著頭,看眼下一雙雙交疊的腳尖。
青青由喜娘領著往新房去,左安仁則讓那一幫子王公子弟拉去灌酒,嬉笑聲不絕於耳。
院中置一座天地桌,上擺大鬥、尺子、剪子、鏡子、算盤和秤,稱「六證」。
新房門檻上放著一隻馬鞍,襯得門檻越發的高,青青皺眉,這一身累贅,走起來便已是麻煩,偏還有這樣多的禮俗,卻也無奈,只得由著喜娘左右扶著,抬高腿,前腳落下,後腳方抬,便有左家二嫂來將馬鞍抽去,青青恍然,原來是合了「烈女不嫁二夫,好馬不配雙鞍」之意。
青青覺著好笑,一路由喜帕遮著,終是到了新房。
喜娘扶她坐在床沿,一時屋內便安靜下來,龍鳳火燭燃著,偶爾劈啪輕響。
一個燭花上竄,屋內猛然一亮,繼而又暗淡下來。
青青由鳳冠壓著,靜靜等待,等待她的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