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顛倒

  【孤舟,晨露,獨釣寒江雪】

  麝蘭香,紅燭亮,百子被,龍鳳帳,洞房花燭小登科,說不盡軟玉溫香,嬌柔旖旎。

  她靜靜聽著門外嬉鬧,藏在喜帕下的容顏,亦時不時彎一彎嘴角,婉約而甜膩。

  忽而聽聞南珍嬤嬤在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一會您同駙馬爺說一聲,把燈都滅了吧。」

  青青冷笑:「嬤嬤再多添些燭火,越亮越好,要教他瞧得清清楚楚的。」

  南珍嬤嬤勸道:「公主莫要意氣用事,男人對這些事情在乎的很,為著以後,您也……」

  「如何?」青青反問,她被觸到傷處,變幻出滿身利刺,狠狠將自己包裹,「嬤嬤去吧,都說新娘子話多了漏福,嬤嬤別害我。」

  南珍嬤嬤無奈,只得應聲去了。

  青青坐在床沿,屋內七八個喜娘廊柱一般靜默站立,屋外漫天的吵鬧,一幅繁華圖景,獨獨襯出她此刻的孤獨,死一般的孤獨與無助。

  青青突然憶起,原來她方才及笄,正是荳蔻年華,青蔥歲月,美好無邪。然,這一刻,卻似佝僂老婦,強撐著皺成鳳爪似的手,觸摸一顆堅硬石化的心臟。

  新房門被人粗魯地一腳踹開,夜風猛地灌進屋裡,揚起了青青的喜帕,展露出尖細嫩白的下頜,將到那櫻桃似的唇角時,卻忽而落下,勾住了男人的眼,也勾起了男人的澎湃心潮。

  左安仁有些愣了,由眾人簇擁著擠進新房,便傻傻瞧著床榻上嫻靜安坐的新娘,笑,得意地,滿足地笑。

  待他走近了,喜娘便歡喜道:「請新郎拿起喜稱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

  瞧那紮了紅綢花兒的稱桿伸到眼前,隨著持桿人跌宕心緒,微微顫抖。

  青青勾唇,放柔了眼神,卻又含著怯懦,眼含秋水,面如桃李,正道是遠慚西子,近愧王嬙。待到喜帕全然被挑起,又偷眼望那左安仁一眼,隨即羞答答垂目看著腳尖,卻又將他視線牢牢纏住,令人放不開呼吸,挪不開眼。

  大約是礙著公主的面子,眾人不敢多鬧,只揶揄左安仁幾句便各自散開,青青覺著新娘子倒是好扮得很,只需裝作嬌羞模樣,便連口也不必開,全由得左安仁打理。

  屋內漸漸安靜下來,青青聽見門響,正抬頭望外瞧,恰恰對上一雙含笑的眼,雖笑,卻含譏諷,狹長深邃,炯炯如炬。青青一怔,那人已反身將門合上,退了出去。

  喝過了交杯酒,吃完了生蓮子,喜娘便將青青引到梳妝台前,拆散了髮鬢,撤下了嫁衣,留得一件粉紅色團花錦繡中衣,烏雲似的青絲落下,柔柔墜到腰間,撩起楚楚纖腰,飄渺婀娜,如香培玉篆,鳳翥龍翔。

  喜娘一齊福身,道:「請新郎新娘早些安寢。」

  說話間,便一溜退了出去。

  新房內只餘下青青與左安仁二人,左安仁心中突突地跳,怕太心急,輕慢了她,又怕太溫吞,不解風情。

  青青坐在鏡前,一遍一遍地梳著長髮,亦梳理著泥濘不堪的心緒。她須等待,等待左安仁開口,等待自己足夠冷靜。

  燭火明麗,一層層光暈散開,漣漪般徐徐延綿,亮得晃眼,恍惚出一室曖昧迷離,暖融融熏著男人的心,燃出絲絲縷縷的煙,裊裊瀰散在眼前,只剩霧濛濛的一片,燻燻然,紅的越發觸目,白的越發驚心。

  他瞧見一簇絕色花,臨水盛放,細心去看,原是一抹傾城笑,自她唇角散開,卻一圈圈蕩漾在他心海。

  他被這燭火暈紅了臉頰,燠熱了胸膛。

  他瞧著她,彎曲的小指,瘦削的腕骨,蓮藕似的小臂,纖長白膩的頸項,絲絲浮動的髮尾……稍稍舞動間叮噹作響的環珮,無一不是對他的勾引。

  她勾著他,撩撥他,拉扯他。

  他的心被懸起來,她拉著那泛光的絲線,指尖繞彎,一點點將他的魂魄勾去。

  她是妖,描畫了女人皮囊,來這繁華世間,只為共他一夜貪歡。

  美景如斯,他又怎能辜負。

  他上前去,扶了她的肩,盈一手滑膩,軟玉溫香,他低聲道:「公主,夜深了,不如早早安寢。」

  他從鏡中瞧見她盈盈一笑,若春梅綻雪,霞映澄塘,暗香繚繞。

  瞬息,丟了心魂,隨她唇角弧度飄來蕩去,觸不到她的衣角,回不了他的空泛皮囊。

  他未覺察她森冷眼眸,兀自沉淪,妄想就此淪落,深深在她身體裡沉下去,沉下去,不知疲倦,不依不饒,不眠不休。

  他品味著,這銷魂噬骨的纏綿,抵死不忘。掌心已漸漸揉搓起來,從肩頸到手臂,似乎便要如此,將她揉散在手中。

  青青站起身來,他便順手一攬,緊緊攏住她纖細腰肢。

  他掌心使力,享受著手中曼妙觸感,那楚楚纖腰,果真不盈一握。

  他笑,一如飲下陳年佳釀女兒紅,熏染迷醉,沉淪不醒。

  她亦笑,任他熟練地脫下她層層衣衫,她像蛻皮的蛇,腰肢款擺,裊娜多姿。

  他沉入濃烈酒香,沉入她瑰麗笑靨,忍不住,低聲讚:「笑彎秋月,羞暈朝霞。」

  青青咬住下唇,他低頭來吻,她險險避開,他的笑意更盛,與她咬耳朵:「怕羞麼?」手下大力一拉,便將她衣衫扯落,堪堪留下杏色肚兜被一身白瓷似的肌膚襯著,盛開出頹靡到極致的美。

  燭火霎時燃到極致,一同追逐絢爛無期的死亡。

  亮,太亮,太艷麗,要將眼眸灼燒,燒出春池裡的水,蒸騰鹹澀枯萎的淚。

  青青看著他笑,他此時此刻,似恍然驚夢——原來她當真是妖,卻不稀罕這一夕歡愉,只好整以暇地等他落網,看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青青笑彎了眼角,退後一步,遠遠瞧著他的怔忪驚疑,笑嘻嘻問道:「駙馬,好看麼?」

  她側了側身子,更露出光裸背脊上,深深淺淺的紅痕。

  他久經歡場,自然明瞭,這刺目的星點痕跡,是緣何留下。

  他猜不出,這彎彎曲曲的啞謎,怔怔看著她,雖唇角輕笑,眼底卻是徹骨的冷,肚兜上一朵並蒂蓮,一如她倨傲面容,冷麗灼眼。

  冷冷睨他一眼,她便轉身披衣,「駙馬可知道這痕跡是如何來的?」

  左安仁未來得及起身,只吶吶道:「你……這究竟是要做什麼?」

  青青勾了唇角,半瞇著眼,揚起線長脖頸,一步步朝他走近。

  「噢?那駙馬可想知道,是誰?在本宮身上留下這印記?」

  他幾乎頂不住她這般犀利眼光,他適才了悟,她是妖,嗜血的妖,他便是他手下獵物,她一步步靠近,便是要將他一片片撕碎充飢。

  「你——」他鉚足了氣力,要叱她不知廉恥,方才抬頭,對上她冷凝的眼,卻又吞吐起來,只漏出一個「你」字,再說不出其他。

  她嘻嘻笑起來,踮起腳尖,湊在他耳邊,吐氣如蘭,「駙馬來猜猜,是誰?能有這樣的本事,敢要了待嫁的公主。」

  身後是無垠的恐懼,他退無可退,拚死一搏,陡然拔高音調,吼道:「我本不知你竟是這般放蕩女子,當真是辱沒了皇家顏面,你……」

  青青無懼,瞇起眼角,更是上前一步,緊緊挨著左安仁微微顫抖的身軀,揚高了頭顱,鼻尖湊著他人中,笑容中滿是公主的囂張跋扈,「嗯?怎麼?你還敢醉打金枝麼?好膽量啊!」

  他忙不迭後退,她卻不肯就此將他饒過。他是-精-疲力竭的鼠,她是好整以暇的貓,一番追逐,她需慢慢逗弄,才得勝利趣味,怎捨得立刻將他弄死。

  狀似驚異,她問:「駙馬,你可是怕羞?」

  她拉了他的手,滿是憐惜,「宮裡不就那麼幾個男人,駙馬怎地還猜不出來,好沒趣味!駙馬,你是猜不到,還是,不敢猜呢?」

  他急急將她退開,慌忙喊道:「你閉嘴!」

  青青大怒,叱道:「左安仁你好大的膽子,敢這麼跟本宮說話!」

  未待左安仁反唇相譏,她便正了顏色,沉聲道:「從三品光祿寺卿左安仁接旨。」

  他驚疑,如降霹靂,瞠目結舌。

  青青挺直了脊樑,站如松柏,「延福公主乃朕掌上明珠,朕愛惜之極,今嫁與左卿家,望愛卿與朕一般,珍之重之,勿有怠慢。」

  見左安仁如石化一般,呆呆站著,青青便又笑道:「駙馬,領旨謝恩吧!」

  猛然驚醒,左安仁指著她,舌頭打結,「你……你與聖上,你竟與聖上……做出……做出此等苟且之事……」

  青青厲喝:「放肆,侮辱當今天子,該當何罪!」

  左安仁愣愣無言,不置信地望著青青。

  青青卻又寬和笑了,挽了他的手,往床邊走,「這往後,你做你的駙馬,我仍做我的公主,你我相安無事,各自快活,駙馬平步青雲,扶搖直上,豈不妙哉?」

  將他按在床沿,青青抬手替他摘下金冠,「駙馬這樣的人品,青青是求不得的。只願能在旁稍稍幫襯著,畢竟是夫妻,同根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青青自然是盼著駙馬官運亨通,富貴榮華。」

  左安仁仍是無話,青青也不急,自顧自將燈火一盞盞摁滅,「夜深了,駙馬早些睡吧,明日裡還得忙個夠嗆呢。」

  青青合衣上床,見著榻上白絲絹,又道:「我怕疼,這落紅還得駙馬代勞了。」

  他不動,青青也不催,無所謂,他有一整晚時間回味思索。

  而且,他沒得選擇。

  假造聖旨又如何,侮辱聖明又如何,誰還敢當面去問。

  青青勝了,卻覺得冷,這感觸,躥著骨髓一路奔忙。四肢百骸,皆是苦楚。

  青青由衷地無助,她抱住自己,卻越發沒有安全感。

  她是隨風的飄萍,居無定所。

  她,何嘗不想尋一個倚靠,安靜地生活,生活得像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