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赤子心】
青青說:「你能不能站近些,我倆離了有一丈遠,走出去哪有新婚夫婦的樣子?」
左安仁怯怯地上前一步,看看青青仍舊緊鎖的眉頭,再怯怯往前跨一步。
青青屈膝一福,疊手公瑾道:「請駙馬引路先行。」
左安仁點了點頭,悶聲往前。青青跟在他身後半步左右,亦步亦趨。
雖說作昨夜暴風驟雨,但幸而兩人都是做戲名角,百步之間,不露聲色,已擺出新婚夫婦,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樣貌。
青青更是略微垂首,收斂起倨傲色彩,柔柔似水,與一般小女兒無二。過門檻時,瞧見左安仁朝她伸出手來,眼睛往上一瞟,便瞧見左安仁緊張神色,青青搭上他的手,微微一笑,面上羞赧,心中卻道:當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當著全家人的面,還怕她會跟昨晚似的欺負他不成。
入得正廳,左家人已等待許久,左安仁向眾人見禮後,青青便朝左丞相與正房夫人嚴氏行禮,上前將茶敬了,但無跪拜禮。
左丞相笑得如彌勒一般,嚴氏肅穆,頷首不語。
繼而左安仁哥哥嫂嫂,弟弟妹妹便都來問公主安,青青笑著應對,給足左安仁面子。
不經意遇見一雙促狹的眼,原是昨天夜裡關門那人,為左安仁二哥,二十七八,非嫡出,其母不過是蒙古姬妾,因而帶了草原粗獷,與左家四子,生的並不相似。
虧得一副好相貌,青青便也多多留意起他來,眾人絮叨間,他並不多言,一雙晶亮眼眸,卻牢牢盯住她,彷彿要將她瞧個透頂。
這般沒有禮數,青青不由得蹙起眉。亦回看過去,左安良身側依傍著一襲青衣,含情目,罥煙眉,堪比西子柔媚。
程了了,程家庶出的女兒,竟嫁了左家二子,老匹夫野心不小。
青青一邊應付著大嫂綿綿不盡的絮叨,一邊留心著左安良,見他仍不挪開目光,便笑著斜睨過去,坦然對視。
一時間,旁人也覺氣氛詭譎,漸漸緘默。只留得二人眉目交匯,電光火石,無人願退。
左安仁心下一急,託了青青的手,扶著她起身,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也累了,回去用早膳吧。」
青青溫順點頭,卻又朝左安良狠狠瞪上一眼,才與左安仁一同離去。
左丞相一拍桌,喝道:「頑兒,敢對公主如此無禮,不要命了?」
左安良卻似無心,站起身來,抖落衣袍,挑釁道:「不過婦人爾,何必如此卑躬屈膝。」
語罷,也不待左丞相發作,便一甩衣袖,徜徉而去。
這廂,青青與左安仁對坐著,她不過略略喝了點粥,便放下白瓷小勺,饒有興致地瞧著左安仁。
左安仁被她看得渾身發麻,只想著,他手臂上的傷還未好,她莫不是又想出什麼招式來折磨他。不由得戰戰兢兢,片刻也沒了胃口,也不敢看她,只尋了個蹩腳藉口,想要遁逃,然而青青全然不理會他的緊張,手扶著下頜,當真端上一碗紅棗湯,心疼他流血,招呼他多吃些。
左安仁食不下嚥,味同嚼蠟。卻聽對面人問:「你可喜歡你二哥?」
左安仁擦了嘴,陡然間肅穆起來,瞧著她輕笑的臉,正色道:「公主勿怪,二哥他常年在邊關作戰,放蕩慣了,並非誠心對公主無禮。」
青青道:「這麼說來,那便是喜歡得緊了,啊,不,是崇敬。」
左安仁忽而像個孩子,覺著青青這話折殺了他的偶像,賭氣道:「二哥十七歲進士及第,二十三武舉第一,八年來征戰沙場,戰功赫赫,公主深居宮中,自然不會知曉。」
原來是文人武官,這便有幾分能耐了。
青青卻想到另一遭,「他母親不是蒙古人麼?他在沙場上揮刀斬殺的,豈不都是自己族人?」
左安仁道:「二哥母親乃跟隨那達汗投誠我朝之人,已算不得韃靼蠻族。」
青青笑,不以為然:「世間種種,皆可變幻,唯獨身上所流血液,永不會變。」
「公主!」
青青道:「好大的聲響,怎麼?就不怕我了?」
左安仁又囁嚅起來,雖然後怕,卻仍是開口道:「你雖是金枝玉葉,身份尊貴,但也該知曉禮義廉恥,有些事情,是萬萬不可為的。你這樣下去,是該如何?」
青青無所謂地勾了勾唇角,將那碗紅棗湯又推到他跟前,「難得,你竟還關心我,我以為,你該恨我入骨。」
那紅棗湯他是著實不想喝,但瞧著青青滿眼希冀的樣子,卻又狠不下心來——他素來對女人心軟。只得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爾後人也變得豪氣起來,彷彿一碗燒刀子下肚,從喉頭到內裡,全然是火辣辣地燒騰著。
「昨夜裡我也想了想,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是你一個女人能阻礙得了的。全然怪罪到你身上,確實是不該。可……可也不能推罪聖上,所以……你怨恨我,由我背著,也是應該的。」
青青笑起來,由衷讚嘆,「原來,你就合該是個背黑鍋的傻子啊!」
左安仁委屈道:「我有什麼辦法,誰教我娶了你,你有怨氣,我不受誰受?」
「傻子……」
原來她當真沒有選錯人,這樣的老實人,他本該急赤白臉,疾言遽色,叱責她罔顧禮儀,不知廉恥。
如今卻是如此,教她難耐。
窗外和風煦日,繁華美景。
青青不耐辛酸,便又調笑道:「晚些時候,你可有安排?」
左安仁道:「父皇放我三天大假,全然為了陪你,我謹遵聖旨就是。」
青青道:「好,一會子你那幾個侍妾定是要來請安,你也在一旁看看戲吧。」
左安仁不滿道:「你們幾個女人說話,我去湊什麼熱鬧?」
青青道:「我自然是怕你怪我欺負了她們。」
左安仁警醒起來,一挑眉道:「她們不過是弱質女流,你可別把人嚇著了。」
青青不悅,笑容卻越發明媚,「我不也是弱質女流?你怎就不怕我被她們欺負了?」
左安仁無言相對,只好訕訕道:「你貴為公主……」
青青一甩袖,不耐道:「愛去不去!」
左安仁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立於一旁,面無表情的萍兒,納悶道:「怎麼驀地就生起氣來了?」
青青卻是去了庫房,吩咐總管把承賢送的禮尋出來,打開錦盒,內裡是一尊半人高白玉觀音像。
再仔細翻了翻,錦盒內層還夾著一封信,上書「青青親啟」。
青青揮退下人,獨自拆了信,滿眼皆是承賢行雲流水,妙筆成書。
一路看下來,她竟背脊發涼,滿身薄汗,口中默默唸著「左安良」姓名,不由得心頭一緊,她所見所知,不過冰山一角,水下暗湧浮動,沉寂著萬千礁石,一個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當感謝承賢,謝他為她留出後路,卻不知不覺濕了眼角,承賢,承賢,他大約已然無牽無掛。
她竟有些怨憤,他已不再因她留戀世間。
拭乾了淚,青青將那信藏在白玉觀音內,再吩咐僕從將白玉觀音搬進西廂新房。
正往回走,萍兒趕上前來,在青青耳邊低語一陣,就見青青冷笑道:「不過婦人爾?左安良可真有意思。」
萍兒道:「昭勇將軍在宣靜堂,公主可要去會一會他?」
青青道:「不必,他自會來找我。」
少頓,又問:「南珍嬤嬤呢?」
萍兒道:「嬤嬤正招呼幾位姨娘呢。」
青青道:「正好,閒來無事,會一會敵手也是不錯的。」
入得花廳,四位美人齊齊起身見禮,一時暗香盈鼻,嫣紅奼紫,將簡潔小室映出明媚光輝。
大約女人自古心小,天生倨傲,自戀乃通病,虛榮乃天成,更愛攀附比擬,愈鬥愈喜。
青青略抬高了下頜,描繪出睥睨姿態,面上卻仍是笑意盈盈,略甩了甩淺紫色袖袍,長裙曳地,碎髮拂動,款款而來,步步蓮華。
並不急著叫起,將四人一併打量了,再看了看站在一旁木然無措的左安仁,才懶懶叫一聲「起吧」。
青青坐於正位,見左安仁仍直直愣著,便笑道:「站著做什麼?都坐下。」
待左安仁入座,青青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還真怕我吃了她們不成?」
左安仁忙擺手說:「不不,先前是我說錯話,這會子給你賠不是了,公主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別再與我計較了。」
這一來二去的,四人皆瞧見左安仁與青青耳鬢廝磨,好不親暱。有人訕訕不悅,有人不露聲色,但更有人雙目含情,脈脈委屈。
青青記得她,白香,青青不喜歡她。
青青更湊近了,悄聲道:「你莫不是怕我將氣都撒在她們身上,心疼吧?」
左安仁朝她拱手道:「到底還是我的女人,還請公主高抬貴手。」
青青笑意更濃,挑眉,任性道:「不,偏要讓你心疼。」
左安仁一急,便拉了青青的手,青青也不掙開他,轉而對四位美人道:「見過面就行了,晚些時候本宮與駙馬還有事兒呢,你們便先散了吧。」
左安仁自是鬆了口氣,坐下四人卻不見的有好臉色,一早問安,青青卻連姓名都不曾問過,便將人打發離開,分明是半分臉面都不給。
白香更是一面退著步子,一面不忘含淚凝眸,似乎要隨著她的離去,將左安仁的心勾走。
一男一女正忙著相顧無言,便有人上前橫插一槓,棒打鴛鴦。
青青站到左安仁身前,冷冷睨著白香,一勾唇,挑釁地笑,白香不動神色地低下頭去,緩緩離開。
青青回過頭來,看滿臉無奈的左安仁,愉悅道:「我子桑青青就愛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兒,你耐如何?」
左安仁只好搖頭嘆氣,「世上總有能治你之人。」
青青笑:「拭目以待。」
青青想起了趙四揚,那憨人,不知又闖下什麼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