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往昔

  【雪落,桃花依舊笑春風】

  雁鳴,撕裂似的悲愴叫嚷,不知是誰破碎的心,拼湊了雁的魂。

  冬初,滿目蕭索,冷風肆虐,梅花已抽初蕊,獨傲枝頭,細心品,偶得暗香浮動。

  一片肅穆頹敗,西風凋敝。

  極目遠望,窺見一襲紅火跳躍林中,翻動的猩紅大氅,似乎要將飄忽而下的葉一瞬燃盡,未察覺,便已升起茂盛火焰,一簇簇灼灼飛舞,艷得教人睜不開眼——再等等,便等到近處,這燎原似的火勢,原是一身烈烈紅衣,那緋色的光,緣自她微微上翹的唇角。

  朝陽的心醉了,拉扯著錦繡霞光,恍惚如夢,一頭醉倒在這一汪瀲灩的紅裡。

  腳下枯枝敗葉被碾得咯吱叫嚷,所有的痛苦都將終結,她們將死在這樣凜冽的冬日裡。

  萍兒說:「司禮監的小太監說,九月裡給事中歐陽德榮彈劾趙大人,道他疏懶怠工,貪得無厭,聖上便將他貶做正七品忠靖校尉,駐湖州。現下趙大人已往湖州去了。」

  青青覺著好笑,若趙四揚再不知收斂,下回,興許就是不入流了。「知道了。」

  十一月末,寒風刺骨。

  一行人,匆匆走過左府彎曲小徑。

  青青在月牙門洞前停住了腳步,是那男人倚門而立,在青石鋪就的小道上,投下淺灰色的影。

  青青下意識地攏了攏鬢髮,不經意間注目打量,蕭瑟寒風中,他一身雨過天青色窄袖勁裝,僅僅一隻玉簪束髮,自有幾縷放浪不羈,從鬢間落下,隨風拂動,飛揚過面容流暢輪廓,更點亮了眼下肅殺秋色。

  他是天上翱翔的雄鷹,永不墜落。

  青青微笑頷首,卻不上前——她等他放下驕傲,向她見禮。

  左安仁站直身子,瞧著幾步外一臉倨傲的女人,這樣不屈而桀驁的眼神,永不服輸的傲骨,倒是他們子桑家的通病。

  他只拱手道:「公主要出府?」

  青青對他的敷衍作為,略有不滿,只含糊答道:「正要進宮去。」

  左安良忽而一笑,落拓不羈,「公主可否捎帶左某入宮?」

  青青眸中一閃,隨即說道:「二哥乃朝中三品大員,想入宮,進去便是了,又何苦來折煞我。」

  左安良不疾不徐,對答道:「左某獨想去那西宮偏僻處,還需勞煩公主引路。」

  青青面色一沉,冷冷道:「穢亂宮廷、意圖行刺,這樣的罪名,本宮一個也擔不起。」

  左安良一俯身,沉聲道:「絕不給公主招惹麻煩。」

  青青冷笑,譏諷道:「本宮不去惹麻煩,麻煩倒想著扯上本宮。時辰也不早了,就此別過,二哥回去好生歇著吧。」

  正欲拂袖而去,邊聽左安良道:「敢問公主,三弟為何懼於公主,又是何事不能推罪聖上?」

  青青身子一震,咬牙,回頭對上左安良含笑眼眸,只得平抑了怒氣,笑道:「二哥這又是說的什麼?好生奇怪。」

  左安良上前一步,腰上玉珮猛地跳高,又回落下去,寂然無言。

  「府裡人多口雜,雖不比宮裡風聲鶴唳,公主也該多加留意才是。」

  青青理不清左安良意圖,只好一筆帶過,「多謝二哥提點,是該整頓整頓。那二哥進宮欲見何人?」

  左安良已躬身請青青先行,口中隨意答道:「故人爾。」

  青青觸到厚重的傷愁,即刻收手,不再多言。

  然而左安良興致未減,二人一併走著,他於身後發問:「在下心中一直存疑,冒昧一問,滿朝俊傑,公主為何擇三弟下嫁?」

  青青道:「怎麼?二哥覺著駙馬不夠好?」

  左安良道:「安仁的性子,公主大約也是知道的,又何必繞彎子?」

  青青道:「我答你一問也並無不可,但來而不往非禮也,也請二哥答我一問,可好?」

  左安良倏然緊張起來,怕她觸到禁忌,卻又拉不下臉來回絕,只好應承。

  青青便說:「本宮要嫁之人,必然家事顯赫,年齡相當,且必須是長子嫡孫,朝中有兩人可選,一為程家長孫程皓然,二為左丞相唯一嫡子左安仁。這兩人間,常人看來,必是程皓然略勝一籌,但他乃將門虎子,霸道倨傲,程家又是六百年間不離官場的世家大戶,自然家規森嚴,頑固死板,恐怕一進門,便被調教得嗚呼哀哉,可還由得我再次與二哥說話?在程家,說不定是要拉去浸豬籠的。」

  左安良忍不住「噗嗤」一笑,半晌,才收斂了笑意道:「程家也不盡然如此。」

  青青卻正色道:「可是現下我已有些後悔。」

  左安良問:「為何?」

  青青道:「早知道安仁有這樣一個絮叨多事的哥哥,我寧願去守程家三百條家規。」

  左安良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只得默默往府門走。

  青青又道:「該我問了。」

  左安良道:「公主請。」

  青青便也不客氣,脫口問道:「大哥二哥與駙馬的名是照什麼擬的?」

  左安良鬆下一口氣,緩言道:「乃依『忠良仁德』四字。」

  青青挑眉,輕哼:「是麼?這名字可不照實。且,良字最虛,名不副實。」

  未等左安良反應,青青便已上了轎,左安良亦無奈,跨馬隨隊伍進宮。

  入得睽熙宮,左安良便已沒了蹤影,青青也不理會,逕直往坤寧宮去,與陳皇后絮叨一番,也未見橫逸身影,心想他大約是存心躲著她,便也放下心來,現下光景,相見不如不見。

  青青有時覺得,自己下賤得出奇,佛堂那夜,她竟懷揣著幾分期許,她本該寧死不屈,反抗到底,他給她的傷痛與屈辱,她本該銘記一生,痛恨一生,事後以頭撞柱,以死明志,或是大鬧皇廷,魚死網破,可她忍下來,咬牙忍下來,還無時無刻不在惦念那一夜狂亂心緒,磅礴-情-慾。

  她鬧不清楚,有時甚至想要給自己一記耳光,她原來如此下賤,下賤到期許他的狂暴與折磨。

  未幾,宮外吵鬧,季嬤嬤進來通報,是廢太子宮裡的福公公前來,求著要見公主一面。

  青青即刻起身,急匆匆要往外走,驀地被陳皇后拉住,見她冷冽面容,青青緩了緩燥熱心緒,溫言道:「母后,兒臣去去就來。」

  陳皇后道:「哀家不攔你,攔也攔不住。但你需記住,若是廢太子那惹出事端,哀家絕不幫你半分。」

  青青垂目,低頭,屈膝,恭恭敬敬地行禮,「兒臣明白了。」

  青青走出去,宮外日光澎湃,明晃晃地刺人的眼。

  福公公忙不迭上前來,兩人邊走便說:「三爺又犯病了,喊著太子妃的名諱,哭著鬧著要將身上的肉絞了還她。」

  青青的心被這幾個字揉著,捏著,既酸且疼,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心中的恐懼也愈發肆意。

  宛之,左宛之,當真厲害,連死都不讓人安生。

  青青恨她,恨得咬牙切齒,這涼薄女人,竟在承賢被廢后自裁,留得他孤身一人,面對世間種種淒苦。

  世間也就承賢一人,痴傻如斯,竟為了這樣背信棄義的女人瘋癲痴狂。

  進了廢太子宮,青青深吸一口氣,奮力將門推開,卻見到教人瞠目結舌的一幕。

  血,蜿蜒曲折,從承賢淺黃得近乎米白的衣袍作畫,一筆勾勒,婉轉多情,嬌羞著,怯弱著,綿延到左安良袖口。

  那天青色的緞子上盛開一朵富貴牡丹,炫目的紅,落花滿地,一簇一簇,盡墜在左安良手上。

  一筆顫,左安良手背上一縱溝壑,突突冒血,是外翻著粉紅色皮肉的山谷,全由承賢手中的剪子一筆造就。

  左安良抓著承賢手腕,教他不得傷到自己,而承賢已入魔障,淚眼迷離,不住地淒厲叫嚷:「宛之,宛之,你別再動了,我將我的命還你,我將我的肉還你,我將以血洗罪。」

  左安良不放他,他便對著空落落的牆角喚:「阿良,宛之要將三兒絞死,你快去救救三兒,去啊,去啊!」

  左安良已然紅了眼,一把搶下剪子,抓著承賢雙肩,大吼道:「莫怕,我已將三兒救下。」

  承賢靜了靜,片刻又掙紮起來,「阿良你出去,你是禍根,是你害我,你害我!」

  左安良忽而笑了,像是天空淒厲的雁鳴,綿長哀婉,彷彿要鑽進人心裡,教你與他一同感受,這撕心裂肺的痛,永不彌合的傷。

  他說:「承賢,怎不說是你誤我,教我疼,教我難過,教我生不如死。」

  青青提了裙角,關上門,緩步退了出去,又叫來廢太子宮所有宮娥太監,冷冷吩咐:「現下統統呆在院子裡,凡有膽敢靠近寢室的,一律杖斃!」

  青青未曾察覺,她連聲音都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