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血債

  【黃堂春遊韻瀟灑,身騎五花馬 】

  雪,緩緩散開,落地無聲。

  隆慶七年冬,天寒地凍,草木枯敗。

  他是山西駐軍中一名小小百夫長,在歲末嚴冬時,披一身三十斤重的冰冷鎧甲,守著邊防重鎮——大同。

  今年的冬天這樣漫長,漫長到醞釀出來年開春蒙古鐵騎的錚錚響動。

  所有人都在被迫等待,這一個冬天過後,牛羊凍死,饑鷹餓虎似的蒙古人揮舞著彎刀,為邊境小鎮,帶來一場又一場血腥屠戮。

  手中持著長槍,腰間掛著短劍,呼吸間都是白濛濛的一片,將心肺都凍出冰凌。

  他叫左安良,他的父親是朝中首輔,他在荒涼邊境,做一名小小士兵,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不似三弟細白皮囊,他有一張線條利落的臉,英武粗獷,他的身體裡留著蒙古人的血。

  他幾乎已將左安良三個字丟棄,在大同,他們大都喚他阿良。

  胡二虎搖晃著粗短的身子,抬高手,一掌拍在他肩上,操著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說:「阿良,餓帶你耍去!」

  那時,一日美好,莫過於巡防後,躲在低矮簡陋的營房裡,喝上一口火燒火燒的烈酒。

  春,萬物伊始,蒙古人終究是來了。

  這年,他未及弱冠。

  哭喊聲,廝殺聲,馬蹄聲,咆哮聲,戰鼓聲……

  戰場,不,是屠殺地,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馬叔齊肩而斷的手臂還拽著他的鎧甲,隨同他的恐懼與悲鳴,一上一下地繞圈子。

  大同失守,蒙古人的鐵騎踏過邊城,屠城,放火,淫人妻女,燒殺搶掠。

  他僥倖逃脫,回撤懷仁。

  大同——大政與韃靼的第一道防線就此毀滅,懷仁、山陰、應縣自是不在話下。

  他提了校尉,依舊茫然,只想著,死便死了吧,沒甚了了。

  可是,他在校場上見到他,一身戎裝,寒光獵獵,卻是細緻眉眼,清俊容顏。

  他說,他要與所有將士同生共死。

  五六年未見了,承賢。

  阿良笑,他還是與兒時一般,空有一身意氣。

  隆慶八年三月,太子代父出征。

  太子來了,打不過還是打不過。

  這個帝國,腐朽太久,除非天地倒置,莫得延續。

  承賢受了傷,肩上幫著繃帶,露出結實勻稱的身體,細白柔滑的皮膚。他召他來帳中,咧開嘴,傻呼呼的笑:「阿良,不會不記得我了吧!」

  承賢下頜還有血漬未盡,點綴著白皙皮囊,道不明的暗昧情愫。

  左安良一拱手,恭敬道:「末將不敢。」

  動作太大,傷口扯動,他疼得齜牙,卻仍嬉笑道:「咱們打小一塊玩,一起讀書,一起練武,我雖是太子,但卻什麼都及不上你。」

  「末將惶恐。」

  昏黃的光,暈開他唇角淺笑,

  阿良嗅到桃李芬芳,清甜甘冽。

  大戰,大敗,他從死人堆裡將承賢背出來。

  他奄奄一息,低聲說:「阿良,你救我性命。」

  阿良,阿良背上一道鮮血淋淋的傷,他看不到,顧不了。

  他已完滿。

  戰不能戰,便只得和談,拖延時間,等待救援。

  二十萬禁軍從各地調來,解山西之困。

  承賢笑著說:「阿良,救命之恩,教我如何報答?」

  他升了副將,這樣快,半年間,從百夫長到虎賁營副將,旁人久而不得,他的心卻懸起來。他說:「末將斗膽,願調往京都,侍奉太子左右。」

  他捨不下,承賢承賢,像迷惑人心的妖,只需往他眼前一站,他便已然目眩神迷。

  承賢的妻,是阿良的妹妹,她叫宛之,嫻靜溫婉,每每嬌羞地,輕聲喚他:「二哥。」

  他隨同太子大駕,游幸繁山溫泉。他眼見著他們戒牒情深,恩愛和睦。

  隆慶八年秋末,宛之誕下麟兒,名喚繁錦,依著孩子父親的排行,小名便為三兒。

  有時,承賢抱著孩子,在他眼前,樂呵呵地傻笑。

  阿良也笑起來,他在遠方看著承賢快樂,漸漸覺得滿足。

  繁山行宮,深夜走水。

  他慌了,承賢還在深睡。

  人人都以為他瘋了,烈火狂舞,安和殿眼看便要坍塌。左安良澆濕了衣衫,獨自一人衝入火場。

  他不要命了,他已愛到瘋癲,他只願用他卑微性命換承賢無恙。

  彷彿回到一年前,殘肢滿地的沙場,阿良將承賢背出來,孤寂的背影,踽踽獨行,他救了兩條命,阿良的,承賢的。

  他替承賢擋了落下來的橫樑,半邊身子燒傷,走出火場便倒地不起。

  承賢守著阿良,焦躁不安,卻手足無措,他第一次如此厭惡自己。

  他害怕,這無端洶湧的情潮。

  他唸著:「阿良,阿良,你要醒來,待你醒來,我將性命還你就是。」

  他被縛在透明蠶繭中,看著阿良蒼茫無措,卻只得默默看著,他亂了,心驚,膽怯,畏縮,卻逃不開。

  桃花開了又落,盛極則衰,萬物循環,誰也躲不過的命理。

  桃花墜在窗稜上,風拂來,將有幾分頹敗色彩的花帶進內堂。

  阿良醒來,瞧見清減的承賢,努力地笑,他嘶啞著嗓子,笑出一段悲慼,他只是說:「你沒事啊。」

  那就好,那就好。

  長久的沉默,他已支撐不起,合上眼,沉沉睡去。

  獨留承賢對著夢中的阿良說:「等你養好了身子,我們便回去。」

  那一個漫長的春天,永不凋零的桃花,漫天飛舞的柳絮,妙筆丹青,細細描繪,一樁繾綣纏綿,一處情好難分。

  他們做許多事,附庸風雅,談古論今,激昂文字,高談雄辯,同懷赤子之心,他們互引知己,擊掌為名,有生之年,要以江山社稷為任,內清吏治,外驅蠻夷,還蒼生一個昇平安逸。

  他們論過的詩詞,談過的策論,奏過的曲調,辯過的學派。深深刻在左安良心中,至今明晰。

  微醺的夜,滿室酒香。

  但左安良知道,他沒醉,承賢也沒醉。

  他們滾做一團,在春榻上,承賢撫著他涼薄的唇,他張開嘴,伸出舌頭,含著承賢纖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細細地舔著。

  承賢的身體展開來,四肢百骸都熨帖著,他迷離著眼看他的唇,終於收了手,緩緩吻上去。

  瘋了,亂了,桃花落滿地,碎裂碎裂,融進厚重泥土,再不相見。

  縱我一生,只瘋癲這一回。

  他們將夙世的仇怨都宣洩在遮羞的布帛上,「嗤」、「嗤」,裂帛聲,酣暢淋漓。

  左安良脊椎右方的皮膚已再回不到原樣,新生的肌膚,醜陋地咧著粉色牙齦,囂張大笑。還有一道刀傷,縱橫而去,猙獰可怖。

  承賢輕輕吻上去,一寸一寸,暖著他,暖著他的傷,他的心,他的所有所有。

  左安良被陣陣發癢,他唇上的溫度,熏得他渾身酥麻。

  他低啞著嗓音,沉沉道:「來,你來。」

  承賢壓著他的背,雙手繞到他身前,揉著他,捏著他,令他苦,令他沉淪。

  「我不想你再受傷。」

  他只說:「你來,不怕。」

  他低聲訴說:「阿良,阿良。」

  他侵入,他痛苦。

  不,阿良,痛苦著承賢的快樂,心中如有甘泉潺潺流過,寧靜婉轉。

  來,在我的身體裡沉淪,直到天涯,直到末日,抵死纏綿。

  承賢伸手去握住阿良滾燙的性器,他一聲低吼,喘息不定。

  他們的身體連在一處,他們的呼吸一併急促,他們的起伏共同且快速,他們像從不曾分開的雙生兒,今日終於不離不棄。

  濁白的-精-液混雜在一起,汗水黏膩,承賢潮紅的面色是一顆誘惑的果,他吻過去,狠狠地,帶著決絕的意味。

  承賢伏在左安良背上,低聲說:「從前,我總覺得丟了一件極其要緊的東西,卻又記不起究竟是何物。原來,是丟了你,幸而,總算讓我找著了。」

  左安良身下有血,他半瞇著眼,默默不語。

  他已得救贖,就此完滿。

  閉上眼,但願黎明永不到來。

  承賢回到京都,左安良外調薊州副總兵。

  十里長亭,承賢為他送行,蕭瑟秋風中,無言對飲。

  翻身上馬,有風盈袖,他狠心揚鞭,策馬而去。

  他不能,那是他妹夫,他不能傷了宛之。

  一夕歡愉,一生足矣。

  承賢立在風中,久久不去。他清瘦的背脊,孤獨而堅毅。

  宛之還是知曉了。她如往常一般,靜靜坐在小凳上,手邊是在搖籃中酣睡的三兒,瞧見他進來,她仍是不動聲色,一下一下推著搖籃。

  「二哥走了?」宛之仍舊含笑看著三兒,聲音極低,彷彿不是在同他說話。

  承賢任福公公將外袍解了,換上件面料輕薄的,心上微微一顫,含糊應道:「嗯。」

  宛之突然抓住搖籃,令它不再動彈,悄聲吩咐了:「都下去吧,我與太子有話要說。」

  宮娥太監都退了出去,門亦合上,屋子裡太靜,靜的連呼吸都清晰。

  宛之笑,飄渺如雲,「繁山行宮如何?」

  承賢端了茶,心不在焉,「不錯。」

  她伸手去逗孩子的臉,輕聲說:「我二哥呢?他如何?」

  承賢道:「那自然也是好的。」

  宛之抬起頭,看著承賢,溫婉一笑,話語卻是寒森森的冷,「是麼?好到床上去了?我怎不知道,自家哥哥原來竟是撿著床便往上爬的孌童!」

  承賢怒極,摔了茶盞,「胡說八道!又是哪個奴才在這嚼舌根呢,今天非辦了他不可!」

  宛之不過揚起眼角,睨著氣急敗壞的男人,緩緩道:「太子身邊的人,跟著去繁山行宮的人,總不該是胡沁吧?」

  她將目光轉向已被嚇醒的三兒,低聲自語,「原來你喜歡男人,原來你喜歡我二哥,那我算什麼呢?三兒,你又算什麼呢?」

  「你是我妻,我自會一輩子對你好,你又計較這麼多做什麼?」

  宛之的手已攏上三兒脖頸,她彷彿沉醉在夢中,兀自絮叨:「是呀,我計較這樣多做什麼?可我還記得,隆慶四年,十里紅妝,我坐著十六人的大轎,從正陽門抬進東宮,你掀我的蓋頭,拉著我的手說,從今後,白首不相離,怎地變得這樣快呢?」

  她的手,掐著三兒的脖子,越收越禁,她哄著孩子,輕聲說:「你走吧,走吧,乖,別哭,一會就好了,一會就好……」

  承賢終於察覺,邊喊著來人來人,衝上前去一把拉開宛之,甩手一記響亮耳光,「你瘋啦!你這惡婦,竟要掐死自己的孩兒!」

  宛之卻只是笑,細細挽上被承賢打散的髮鬢,無聲地笑,笑得他心中發寒,只聽她默默唸著:「我的孩兒?我哪裡來的孩兒,我的丈夫喜歡男人,喜歡我親二哥,我從何處得來的孩兒?三兒,將來你興許還要管二舅舅叫娘親呢!」

  奶娘進來將三兒抱走,宛之仍舊靜靜地站著,彷彿已然出離了塵世,無聲無息,她已然死去,在他與他澎湃無羈的愛戀中。

  宛之說:「我愛了你那麼多年,那麼多年,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宛之將承賢與左安良私交,及於繁山行宮所談憤憤之言,全然記下,透露給言官。

  一封折,驚天地,太子結交外將,意圖謀反。

  父皇將摺子甩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說:「當年你與良嬪廝混,朕只當你年紀小不懂事,並不計較,此番竟釀出大禍,你教朕如何?」

  他倏地跪下,「兒臣死罪。」

  第一個念頭竟是,他無非是丟了太子位而阿良,這封摺子會要了阿良的命。

  阿良,就當我還你救命之恩。

  他俯首認罪,將所有罪責包攬,只道此事與左安良並無關聯,他私下聯繫之人乃左安良手下副將,左安良從不知曉。

  又與左丞相聯繫,買通了審案御史,左安良不過連降三級,保得一條性命。

  皇帝下詔,廢太子。

  是夜,他望著宛之安然面容,不禁問:「你滿意了麼?」

  這一次,他見到宛之的淚,她碎了心,拼盡了全力,不過見證他們愈發悲壯的愛。

  宛之搖頭:「不,哪裡夠。」

  他有些暈,身體無力,軟軟載倒在地氈上。

  宛之鎖了門,抽出剪刀來,他想喊,卻沒有力氣,只得看著她,猩紅著眼,步向死亡。

  宛之說:「我愛你,我的血裡流的是你。」她展開剪子,比了比手腕,一刀劃下,血似落花,一朵朵墜下,染紅了素衣白裙。

  他的眼淚湧出來,嗚嚥著,費勁氣力卻毫無用處。

  宛之笑:「我愛你,我的肉裡藏的是你。」她朝胸口刺下,擰轉,活生生剜出一塊鮮肉,啪嗒一聲,她往他臉上砸,瞧著他俊俏的臉,被她的血染紅。

  宛之已覺不出疼痛,她的心,早已被他碾作齏粉,落入塵埃,任人踐踏。

  「我愛你,我的命裡愛的是你!可我詛咒你,詛咒你永遠愛而不得,詛咒你永遠活在痛苦之中,不得解脫!」

  她合緊了剪子,往喉頭□,她纖長的頸項破裂,血似泉眼,噴薄而出,恣意流淌。她的氣管、肌肉、血管順著巨大的口子展露出來,她一身是血,她還在看著他,一雙眼,瞪得像銅陵。

  她看著他,看著他,死死看著他,至死不休。

  他醒來,瞧見滿臉鬍渣的阿良,他推開他,哭著喊道:「我錯了,我錯了,我害死了她,我將我的命還她,我還命給她!」

  阿良眼圈微紅,沉沉道:「錯了嗎?我不過是愛你罷了,她容得下太子府裡的女人,為何又剛烈如斯。我不過是偷偷愛你罷了,偷偷的,見不得光,連個可說的人都沒有。」

  承賢流著淚,渾身發抖,「你走,你走,莫再來禍害我!」

  他變了,阿良不再是阿良,他早已費盡了一生溫柔。

  承賢亦然,他藏在冰冷角落,時時受夢靨折磨,時時疑問,究竟錯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