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腐肉

  【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

  沒有噩夢,也沒有不安與忐忑,青青安靜等待,漫長孤寂的三天。

  待到橫逸鬆懈了些,她才求了程皓然,偷偷潛入天牢,去探奄奄一息的趙四揚。

  天牢裡陰暗可怖,薄霧似的濃稠的黑暗昏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濕冷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夾帶著腐肉腥臭,薰得人幾乎作嘔。

  裡頭傳來那人沉悶壓抑的聲音,他緩緩吐著氣息,啞著嗓子說:「勞煩獄卒大哥多點一盞燈來。」

  青青止住了腳步,朝身後獄卒示意,她便停在晦暗不明的角落裡,默默看著趙四揚蠟黃的滿是鬍渣的側臉。

  獄卒提了油燈遞進去,趙四揚接過,道聲謝,便置於身側。

  接著牢房中新添的燈盞,青青適才看清,那昏黃光暈下,一條化膿潰爛的腿,白森森的骨頭被打折了露出來,一片淋淋的血肉模糊。

  青青抓緊了衣襟,狠狠揪著心口,彷彿能借此轉嫁心中無可比擬的疼痛。

  趙四揚看著自己的腿,平靜地,甚至連呻吟呼痛都不曾發出。

  在四月末尾,殘漏淒冷的夜裡,他靜靜瞧著潰敗的殘腿,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今夜無星無月,蒼穹墜入廣袤無垠的海面,伸展一片死一般的黑暗。孤燈的影子忽而晃動,像是死神在招手,來,來,睡吧,到我懷裡安息。

  黃泉路上鋪滿了血一般滾滾翻騰的曼珠沙華,一切美好甜蜜,接近死亡的甜蜜安詳。

  趙四揚拾起一旁碎裂的碗片,端了青青上回送來的,未曾飲盡的酒,將碗片洗盡了,俯下身子,皺著眉,細細掛著殘腿上的腐肉。

  那肉被割下去,彷彿就會激起牢底蛇蟲歡呼,一窩蜂吃個乾乾淨淨。

  青青已不知該如何對待,只得咬著手背,躲藏在無光的角落,吞嚥了眼淚,睜大眼睛望著趙四揚,將他此刻輪廓深深鐫刻,他堅毅的面容,他從容的動作,他不懼死亡的無謂。

  碗片並不鋒利,一刀割下去,爛肉與好肉仍連在一處,他便扯著那一片腐肉,緩緩地,仔細地,一寸一寸割開。

  血留出來,膿也留出來,統統沁入潮濕的稻草之中。枯草彷彿又逢春,茁壯生長起來,還開出一簇簇紅白的絢爛的花朵。

  他似乎有些累了,便放鬆一會,直起腰,仰頭看著狹窄的窗,看著窗外暗紫色的廣闊蒼穹,怔怔出神。

  青青無法確定,他想到了什麼,她窺見他乾裂了的唇邊,一抹隱約美好的笑,彷彿剎那間,煙火盛放,奼紫嫣紅都開遍,仰頭看向同一片百花盛放的天空,她的世界絢爛無邊。

  他微微嘆息,又低下頭,抓緊了碗片。

  青青的心猛地被抓上一把,然而,她於漆黑暗夜中,朝他闃然微笑。

  他在想她。青青無比確定。

  趙四揚又開始刮他腿上的腐肉,單調的摩擦聲迴盪在這樣纏綿的夜色裡。不多時,腐肉便刮得差不多了,他便將酒壺倒置,烈酒嘩啦啦淋上去,順著傷口流竄。

  至始至終,青青不曾聽到一絲呼喊悶哼。

  隔著重重疊疊的黑暗,青青看見趙四揚鎮靜的臉孔,耳邊唯有一陣一陣破瓷劃開皮肉的聲音,她看著他,死死咬著手背,滿口都是酸酸甜甜的血腥味道。

  青青噁心著,痛恨著這個世界,她從不相信這世上有好人,但趙四揚出現了,他當是好人,但這個世界對不起好人。

  青青最終是走了,無聲無息,不曾留下絲毫痕跡。

  這麼多年過來,青青從未有此刻複雜難言的心緒。

  趙四揚坐在骯髒腐臭的牢房裡,衣衫襤褸,面容憔悴,默默刮著腿上化膿發臭的腐肉。青青站在乾淨的角落裡,穿著華麗衣袍,頂著娟麗皮囊,靜靜看著磐石一般的男人。

  青青覺得自己髒,她配不上趙四揚。

  所有的事情彷彿都挨擠在一處猛然間湧來,就盼著你措手不及的迷惘表情。

  左安仁落了罪,流放三千里,但不過是橫逸對左丞相的敲打,他為官多年,自然圓滑機敏,為保全性命,急急遞上了請辭摺子,橫逸假意挽留一番,左丞相真心推諉幾次,便成定局,打發了錢糧,送他回湖州養老去。

  青青仍住在丞相府裡,除卻少了些熟悉面孔之外,再無過多改變,六月裡荷花開遍,青青收到消息,左安仁死於流放途中。

  無非是一聲嘆息,再想想,黃泉路上,左安仁與白香倒能雙宿雙棲了,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青青坐在鞦韆上,拿著信,笑了笑,恍然大悟似的感嘆道:「啊……原來我是寡婦了。」

  萍兒道:「公主節哀。」

  青青擺擺手,混不在意,「該穿什麼?素服?黑紗?白頭花?」

  萍兒點頭,答道:「奴婢去挑挑,也不必太過講究。」

  青青腳尖使力,鞦韆便又高高蕩起來,最高處,她瞧見京都娟秀樓宇,整齊儼然。

  夏日暖風經過荷塘,化作涼風習習,迎面而來,吹起裙角衣袂,撩起風姿綽約,「寡婦……聽起來可真是風騷得很……」

  荷塘裡含苞的粉白荷花一瞬間炸開,細微聲響,卻震動了整個夏天。

  嘉寶從外頭急急趕來,「殿下,程將君府裡來人傳話,說是聖上下旨,放了趙大人,現經在程家西郊別院中落腳。」

  鞦韆的速度慢下來,輕風柔柔捧起耳邊碎髮,日光是被踩碎了的玻璃渣,細細落在她纖細瘦削的背影之上。青青不曾回頭,身後站著的一眾僕從卻都瞧見了那明亮的晃眼的笑。

  「哦,是麼?好大的人情呀,真得好好謝謝程將君。」

  便當作,抵死纏綿吧。

  六月末,某個平淡無奇的夜裡,趙四揚被窗外婉轉曲調勾起了相思,今夜相思無盡意,綿綿無轉還,他便也攏了外袍,一瘸一拐,隨著那清溪似的小調往荷塘那方去。

  「花中君子來哪方,婷婷玉立展嬌容。」

  纏綿聲線幽幽飄來,攜著少女似的清脆嬌羞,行走間足下彷彿生出一縷縷柔韌絲緞,一圈圈纏住了他的腳,拉著他往唱歌人那處去,又是推推搡搡欲拒還迎。

  「暖日和風香不盡,伸枝展葉碧無窮。」

  他怔怔站著,離塘間唱歌女子不遠不近,只瞧見藍紫色蒼穹平展如幕布一般,沉寂著夜色裡的孤獨。天邊一彎眉月,彷彿少女唇角彎起的嬌俏弧度,柔柔播散了一地清輝,又似一層輕薄透明的紗,不知何時落了滿眼,分不清究竟是那白紗遮掩了視線,還是籠罩了天地萬物。

  他停在荷塘邊沿,此情此景,美得教人不忍卒讀。

  月光被碾碎成一顆顆細小流星,墜落在含苞的小荷尖角之上,仿著趙飛燕掌中起舞。先開的白荷舒展腰肢,亭亭玉立,一如嬌羞少女,面頰暈開點滴緋色,含笑相待。

  時有晚風輕拂,越過叢叢荷花,吹散了露珠,吹彎了枝葉,勾起了她垂在肩後的嫵媚青絲。

  翠綠欲滴的枝枝蔓蔓間,一葉小舟擺盪不定,舟上一襲纖瘦白影,她回過頭來,望見他欣喜若狂的臉,挽了蘭花指,送去秋水凌波,卻又低眉順眼,呈上那一垂首的溫柔,但聽她輕聲唱:「縱使清涼遮炎夏,為甚委靡躲寒冬。」

  夜風沁染了一袖淺淡荷香,卻醉了塘邊掩不住微笑的男人。

  又見她再挽了指花推過去,再勾回來,想看,卻又藏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魅惑,白荷初綻的純潔清澈,齊齊融匯在她身上,怎教人不動心?

  聽她綿綿唱完最後一句,「既然不願纖塵染,何必立身淤泥中。」

  相視許久,他在岸上一站千年,卻不過痴痴看著她,她眉眼含春,指尖玲瓏,她唇角淺笑,鬢髮輕揚,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他不禁開口喚她,卻又是一聲山長水遠由來已久的喟嘆,「青青……」

  她側身坐在小舟上,光裸的腳腕上以紅繩繫著一隻銀鈴,抬足滑過漣漪陣陣的水面,那鈴鐺便叮鈴鈴地響,飄過靜謐的夏夜,轉進他澎湃歡喜的心裡。

  她轉過臉來,朝他伸出手,盈盈一笑,「大人願陪奴家搖舟賞荷麼?」

  趙四揚牽著她的手上船來,小船兒使了小性兒,左右搖擺一道,船上男女便團抱在一處。青青順勢依進他懷裡,週身彷彿軟趴趴沒了骨頭,堪堪教他一握便碎。

  趙四揚解了外袍攏在青青身上,「更深露重,莫害了風寒。」

  青青閃身扯開那衣裳,輕踹他一腳,嗔道:「大人當真無趣得緊。」

  趙四揚握住了她玲瓏腳踝,置於溫熱掌心中細細摩挲,少頓,長嘆一聲道:「回去吧,夜深了。」

  青青掙開他,起身抓緊了他鬆散的衣襟,此刻卻是紅了眼,咬著牙問:「你莫不是嫌棄我?」

  他拂開她耳邊亂髮,心中一疼,卻只能無奈道:「我配不上你。」

  青青盡力忍耐,譏誚道:「我可沒瞧出來。」

  他坐在船上,仰頭看著月華流轉的高闊天空,長久地沉默,最終只餘一聲嘆息,「青青,我的手廢了。」

  青青說:「我是個寡婦。」

  他轉過頭來,捧著她蒼白的小臉,定定道:「我已是跛足。」

  青青直直與他對視,彷彿要看進他心底裡。

  「那我便毀了這張臉來配你。」

  她斬釘截鐵,他怔忪無言。

  夜風低吟淺唱,吹不散彎眉。

  他的吻鋪天蓋地般落下,他含著她柔軟甜蜜的唇瓣,低聲呢喃,「青青……青青……」

  「青青,若我不在,你可會去桃花樹下等我?」

  青青仰躺著,月光落進那雙墨色瞳仁中,太滿,滿得溢出來,清冷月華化作了相思淚,她遮著眼睛,不願他瞧見她軟弱模樣,「不,我記你在心裡,一輩子。」

  他拉開她橫在眼前的手臂,低頭細心親吻她落下的淚,鹹澀的味道纏著他的舌尖,繞進他粗陋荒涼的心裡。

  船沿上落下的纖纖十指被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根根嵌入,細細交纏,那緊握的十指,一如此刻船上赤裸交纏的身體,男人的堅硬與女人的柔軟在月下交揉,彷彿都膩到了一處,尋也尋不到縫隙,天生如此,合該纏綿至死。

  他吻著她的唇,吮 吸著她口中丁香小舌,品味此刻芬芳甜膩,即便下一刻便是地獄,也早已無懼無畏。

  她的身體在他身下舒展開來,她衣衫半落,敞開的衣襟處露出高高墳起的胸脯,她喘息著與他在唇齒間糾纏,手邊卻急切地拉扯他的衣裳,一刻也不願放開。

  廝磨間,趙四揚已耐不住這般若即若離的貼合,一把扯開了衣衫扔到小船兒另一頭,青青從他唇上移開,推他一把,換她跨坐在他身上。

  她細細撫摸著他身上傷口,卻將他燒得更加難耐。

  青青的手往下,觸到他股間凹陷下去,醜陋猙獰的疤痕,她便低下頭,一寸寸舔過去,他喉頭一動,不住地喚:「青青,青青……」

  青青摩挲著粉紅鮮嫩的傷疤,又用臉貼著,滿含憐惜地在他兩股間磨蹭,「還疼麼?」

  他已不能言語,咬著牙,喉間發出野獸似的低吟,翻身將她壓下,狠狠吻她櫻桃一般鮮嫩甜蜜的唇。

  他往下去,一寸寸膜拜她的無暇的身體。

  一雙玲瓏鎖骨,捧起了荷塘中曖昧迷香。一對妍麗-乳- 房,綴著染紅了春日的蓓蕾,他低頭品飲,嘗到女人恬淡芬芳的香。

  粗糙指腹滑過一具白玉雕琢的身體,他走過的痕跡,處處都是暖陽旭日,暖了她的心,暖了她的身體,融化了她的眼淚。

  她已似一汪春水,濕熱潮汐從她身體裡流出,淒然召喚著熏然沉醉的男人。

  青青扭動腰肢,彷彿一尾失了水的魚,在-情-慾海潮中,尋那一絲縫隙,一息出口。

  他撐開她的身體,瞧著她一雙霧濛濛的眼,低頭吻她,將他滿腔柔情全然渡給她。

  他沉下身子,不期然闖入,青青高揚著脖頸,發出滿足的喟嘆。

  他掐著她的腰,發了狠進出,便又抬高她一條腿,側著身子,不住抽 動。

  荷花上的露珠兒落下,青青張口去接,舔了舔嘴唇,朝著大汗淋漓的趙四揚,痴痴地笑。

  小船兒浮浮沉沉,在叢叢荷花掩映之中,擺盪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