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
荷花謝了滿池,委頓的綠葉像無根的魂,漫無目的地在水面上飄來蕩去。
記憶中斑駁的牆體仍爬滿了碧綠的籐蔓,她的唇上蘸取了夏夜淺淡清甜的香,一整夜,他們膩在一處,一同看月影沉沉,一同觀朝夕蔽天。沾染了滿身荷香,朦朧了一肩晨露。
那時,趙四揚緊緊抱著她,攬著她的腰,揉著她的身體,她卻絲毫覺不到疼痛,只是惋惜,拼了命要留住他,留住這琉璃般易碎的韶光。
半夢半醒之間,她聽見他囈語一般輕吟,「青青,我帶你走,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青青迷糊地笑了笑,說:「好,走得遠遠的。」
頸間一陣溫熱,原來是他落下的淚,苦痛決絕。
荷花結成了蓮藕,秋風掃盡了落葉。這一世,木已成舟。
「是我錯。」
初秋的風纏綿著漫長無際的相思,一轉眼便已從耳際逃竄,餘下身後輕揚的衣袂,默默感懷那般潺潺流走的孤寂歲月。
程皓然站在別院荷塘邊,遠遠看著一襲月牙白薄衫的纖瘦女人,一瞬間淹沒了堅硬的稜角,腳步不自覺停下,大約是不忍心,不忍心打擾眼前靜謐無聲的安恬畫卷。
趙四揚不曾與她道別,不曾留下隻言片語。
他拖著殘腿,由得橫逸御筆欽點,拉上了山西戰場。
朝廷終於決定出兵蒙古,這一仗許勝不許敗,自然是一批一批往前線送人,再又一批一批被踩爛在蒙古鐵騎之下。
兩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彷彿不曾經歷過,時光永恆地停留在擁抱的那一刻,美好而溫暖。
如果,夢不被打碎,是否能夠永久地快樂下去。
青青終究轉過身來,仍是無瑕面容,三分矜持,三分倨傲,三分羞赧,還有一份天家獨享的跋扈,「叨擾了,程將君。」
程皓然適才回過神來,拱手道:「公主駕臨乃臣下之幸。」
青青頷首,開口問:「可是邊關來了消息?」
程皓然陡然間生了惻隱之心,莫名踟躕,瞧她蒼白顏色,心有不忍,話到嘴邊再嚥下去思量一番,說出來仍是傷人字句,「是,趙兄卒於大同城外。」
短短一瞬間,天地失了顏色,霧濛濛一片灰。心似鈍刀割肉,拉拉扯扯不眠不休地疼。
她又轉過身去,對著蕭索枯敗的荷塘闃然佇立。
程皓然便也陪著她,他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那秋風冷澀,吹得人面上一片冰冷。
他似乎聽見女人碎了心的嗚咽,壓抑著,細不可聞。
愛恨痴纏,紅塵擾擾,全然隨風而逝。人生種種,浮沉輾轉,任你愛之恨之,最終不過白骨付黃泉,一掊土,一捧沙。
不須念懷,不須苦痛。
千般萬般,一筆帶過,僅僅風流逸事,市井雜談,何勞罣礙。
九月,橫逸支著頭,側躺在她身邊,親吻她光裸的背脊,低聲呢喃,「青青,這世上朕有兩件東西不能給你,其一為朕的命,若朕不在,誰來如朕一般愛你。其二為朕的皇位,若朕手中沒了皇權,又如何留得住你?」
青青微笑,哭泣,青青閉著眼。
青青早已沒有表情。
歲末年關,朝廷終於在山西戰場贏了一番,左安良攜著前線眾將回京聽賞。
青青待在府裡過年,卻是坐立不安。
晚膳用過不多時,便有小太監來報,聖上遇刺。
君臣大宴,左安良執劍起舞,驟起歹心,一劍刺中橫逸左肩,被兩側禁衛一刀斬於案前。
橫逸生死未卜,卻獨獨使人來喚青青前去紫宸殿伺候。
青青挽了芙蓉髻,換了茜素紅繞襟深衣,細細描了眉眼,再簪五鳳掛珠釵,在銅鏡前左右端詳一番,勾唇輕笑,便駛來千萬種風情,鬼魅般妖嬈。
紫宸殿內藥香儼儼,老太醫跪在堂下結結巴巴,「聖上洪福天祐,若……若能熬過今晚,便無大礙……」
青青挑開厚重的幔帳,緩緩走近,側坐在床沿,握了他冰冷的手在掌心暖著,狹長鳳眼瞧著橫逸蒼白如紙的臉色,微微笑,輕聲說:「橫逸……我來了……」
橫逸這才清明些許,扯著乾澀嗓音,拼拼湊湊,才說完一句完整話語,「青青……朕怕……朕怕丟了你……」
青青低頭親吻他烏紫的唇,在他耳邊說:「我不走,我在,永遠在。」
橫逸看著她,寒星般的眼眸裡儘是祈求,「青青,朕不想先你一步走。」
青青的眼淚墜在他眼角,彷彿是他流下的眼淚。「我知道。」
小德子捧著一隻景泰藍八角粉盒來,青青揭開了,瞧見裡頭一顆小小藥丸,便也不多說,一口嚥下。
她陪著他,直到生命最後一刻,茫茫然聽見,他不住地叨念,「青青,我愛你……青青……」
歲月枯榮,紅顏不再。
永康四年,隆淨寺的桃花開得熱鬧。漫天漫地的粉嫩鮮紅,如同荳蔻年華時嬌羞少女,那一簇緋紅輕笑。
隆淨寺後院,一棵千瓣桃花下,一名粗陋漢子忙著挖土刨坑,忙活了好半天,才直起腰擦了擦汗,將鐵楸扔到一旁,嘴裡罵罵咧咧,打開腳邊揉得皺巴巴的包袱,將裡頭帶著的男人衣裳、物件,一一扔了進去,再掩土埋好。
那漢子抬起頭來,露出一張黝黑粗獷的臉孔,他又踏上前去,將那坑洞踩實了,細聽去,他操著濃重的山西口音,念叨著:「趙四揚哎,老子跑了一千多里就為挖個坑把你埋了,這夠意思了吧!」
桃花禁不起樹下震動,簌簌落下來,便又被他踩進土裡,裝飾了眼前簡陋墓穴。
他心底是不大喜歡趙四揚這人,神神秘秘,明明是個殘廢,卻還跛著腿上戰場。
記得最清楚的是年末,冰雪蔽天的夜裡,一窩子男人圍著篝火,拉拉雜雜,自然扯到女人,個個牛皮哄哄,突然有人問,那些個情情愛愛究竟是什麼?一圈人輪下來,除了扯淡還是扯淡,終於到了趙四揚,他平日裡不大愛說話,此時卻開了口,仰頭看著裹尸布似的漆黑夜空,笑笑說:「愛情啊,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
地震……
那一年轟然倒塌的地宮。
那一年他受過的傷,他折斷的手臂。
那一年她說過的話,她隱忍的痛苦。
那一年,哪一年成為記憶中永遠清晰明亮的畫面,照亮蒼茫歲月中枯槁頹敗的一生。
他不愛搭理趙四揚,卻一直記得他那時的笑容。
遙遠的,乾淨的,一如某年某月某日,他在家鄉遇見過的星空。
他擦了手,扛上鐵楸下山去。
永康五年……
永康六年……
永康七年……
桃花開了又謝,不知疲倦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