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淅淅瀝瀝一場雨,點點打得荷葉團團響。曲調兒婉轉又娉婷,似十三四採蓮女光著小腳丫踏水面,唇上靡靡蓮花香,一段兒越人歌纏纏繞繞訴人聽,起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落一句,心悅君兮君不知。如此這般哀哀慼慼,千回百轉,萬種情思,都系君心。罷了垂首微微嘆,淚眼問花,一曲吟至天欲曉,歸去。
這般辰光,雨後新朝日,碧藍天穹亮得泛光,透淨似一面鏡。照碧空之下,鳥雀兒飛,蝴蝶兒落,風輕風微風捲殘紅,滿地繁華,盡。
可憐盛夏裡,那一池荷花灼爍滿庭芳,眼前卻是已是慘淡韶光,萎頓一幕枯荷凋敗色,墨綠荷葉片片老,一朵露珠兒也撐不住,晃悠悠落塘中--叮咚。唯剩一抹南山霧,水煙空。
程皓然官服未換,流星大步跨進院中,背脊剛直,凜凜風姿穩健,乍見面便知是富貴人家富貴人,自由一派天資,氣韻非凡。
那濃黑的眉刀劍般凌厲,眉心緊鎖,問迴廊中垂首站立的年少小廝,「公主幾時來的?」
小廝壓低了聲音,答:「回將軍,公主殿下天亮便到了,只叫奴才們走遠些,這已是兩個時辰過去了。」
廊下離她坐處小亭五六十步遠,只遠遠瞧見她單薄如紙的影,青綠色衫子,白紗裙,三千青絲紛紛擾,一根碧玉簪,鬆鬆挽一個芙蓉髻,慵懶姿態由人去。耳邊散落絲絲髮,寥寥隨清風飛轉,漂游。身前即是蕭蕭瑟瑟一池濃秋意,青蕪紅蓼皆是慘淡光景,襯得那人入畫中,煙雲縹緲,紫霧香濃,匆匆一瞥,便心傷情怯,難忍,意難忘。應知花落如人,生死自有時,推手,隨它去。
他確是不忍心打攪,美人憑欄,怎不叫人心動。但卻又是慘淡愁雲墜心間,非去吟詩作對讚美人好才情,而是帶噩耗前去,徒惹她添心傷。怎忍得,親手碾碎她旖旎春夢,落地成齏粉,血枯血澀。
最終還是要提步上前去,愈近,愈覺這背影淒苦,只怕知道了,點一點頭,退三步,淚眼朦朧,惶惶然說不信,不信情郎命歸西,提裙跳下荷塘去,黃泉路上,閻王殿裡,去討公道。性命是無憂,但這堂堂延福公主在他別院裡鬧上這麼一出,也是難交代的。
更何況,她是誰?這珠玉萬金的身份。皇帝爺的心頭肉,少一根頭髮,他都難交差。
行至小亭中,程皓然躬身行禮,道一聲:「臣下見過延福公主。」雖是盡力壓低了聲線,卻仍是突兀,似洪鐘高處響,震碎一地琉璃心肝。
她適才緩緩起身來,那白裙兒落地,隨她身姿在地面上浮動,原來那白裙最下頭還染了細細一圈桃花明豔色,紅紅開在雪色原野間,早早開,早早落。繡鞋上白蓮花朵朵怒放,接著裙上桃紅春色,隱約間,似有暗香浮動,沁鼻香。
耳中一對珠光圓潤的彎月墜子,勾著耳垂上一小塊福氣團,微顫,猶似風動,不停歇。聽她聲音平息,應對說:「又來府上叨擾,程將軍莫怪。實在是心心唸唸這一池菡萏,想在入秋前再看最後一眼。」
程皓然負手立於亭中,一襲官袍分毫不亂,面上輪廓剛硬爽利,眉目間英姿勃勃,一見便知是戎馬戰將,當世英豪,萬千人骸骨中衝殺,自有一番豪壯氣度,虎步龍行,英英玉立。
他亦不再作恭維之聲,徑直說:「公主,趙四揚上月初在大同戰死,屍骨無存。」
是了,三個月前,蒙古人南下又來搶殺,山西全線開戰。聖上日理萬機,百忙之餘卻御筆欽點,令趙四揚為百夫長,拖著一條殘腿上前線去。去做蒙古人鐵蹄下踏爛的一團血肉,和著夏末黑沉沉的泥土,死了也無處葬,還要說,青山處處埋忠骨。
世人說紅顏禍水,倒是不錯。
全賴她貪戀那一時歡愉,好不容易得一人,不計勝負地愛她,容她,寵她,她便昏了頭,蒙了心智,昏聵著飛蛾撲火似的追隨去。卻不知最後害他性命,如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戀上人間溫柔色,卻是不知不覺吸光愛人精氣,死於她手。
醒時夢已深,那痛楚深邃,似一塘白荷瞬間枯敗,沉沉如死,卻又是生不如死。
碧水青山,處處凝魂,朱顏對鏡,全是傷。
裊裊涼風起,吹皺了一池秋涼,吹捲了她晨霧般輕薄的裙角。那風來,那霧散。他越發將她面容瞧得清晰。她只留給他纖薄側影,悄然浮動的風輕吻眼角,皎皎明月一般無暇面龐。猶見她身子一顫,咬唇,唇色蒼白得發紫。
程皓然皺了眉,眉心一刀一刀深切,似為早謝荷花鐫刻。
「人生百歲,離別易,會逢難。」未逢淚盈盈,只望見她轉過臉來,略略勾了唇角,淺淺笑,一二縷青絲拂過面頰,便又垂了首,伸手來,將碎髮撥到耳後,未見她哭,未聞她泣,那芙蓉面上悲泣之色都無,不過吟一句詞,感嘆相逢苦短,如此而已。當真是鐵石心腸,虧得趙四揚為她生生死死心甘情願。
卻還是要禮貌恭敬,道一句,「公主節哀。」
「將軍費心了。」青青扶著石桌坐下,似乎全身力氣都耗盡,長長舒一口氣,恍然間白日下起了黃粱夢,趙四揚站在荷塘邊,隔曖曖煙雲,朝她微微笑,說沉沉愛意,說繾綣情誼,說天長日久,說來生再會,來生再會。
青青捏緊了手中小團扇,倚在桌邊,撐著額,不可抑止地笑起來,笑聲中透出徹骨的涼,寒森森更勝秋霜,一層結一層,一層覆著一層,冰凌子緊緊貼著心,透涼透涼。
她笑得他心中發寒,不禁上前探,瞥見她睫毛上凝了朝露,短短一瞬,卻又不見蹤影。似乎從未出現過。
他無可相慰,只得再說一遍,「請公主節哀。」
青青卻是站起了身,望那碧空如洗,荷花如死,嗤笑,滿滿是恨,「分明交代好,且等等,定要天長地久。呵--說一句天長地久比死容易,人都死了,我還去找誰兌現我的天長地久?」那小團扇遮了半張臉,只餘一雙眼,寒星般深邃烏黑,真真切切映出他此刻容顏--驚詫。「上一句天長地久有時盡,下一句就要接此恨綿綿無絕期。誰理?沒這個閒心。任他去。」
扇面上繪著黃鸝翠柳,一隻雪球似的小狗兒柳樹下嬉鬧,熱鬧得緊。紫竹扇柄上素白的指頭捏著,蔥尖似的嫩。扇墜是紅絲絛,裊裊婷婷如女兒腰,風中擺盪。忽而她撤了小團扇,菱花唇展露眼前,稍薄,含諷,道是無情卻似有情,不真切。
她身後卻是濃的化不開的悲痛,生生影藏在暗影之中,不與人說一字。
程皓然正想開口,或是邀她來年賞花,或是勸她逝者已矣,哀痛傷身。恰是萍兒已然急急忙忙跑過來,對他行了禮,便對青青道:「殿下,宮裡來人了,請您即刻入宮去。」
團扇轉一個圈,劃過他眼前。
青青已站起身來,稍稍理一理髮鬢,便又是一派從容氣度。方才不過幻影,去時無蹤無跡,片刻就要忘記,她隱忍的悲慼與淚光。
他見她笑,粉面含春。
娉婷福一個身,「這些日子匆忙來去,叨擾之處,還請將軍見諒。」
程皓然便回禮,「公主言重了。」
青青小退幾步,做謝,「今後將軍不必為我留門,從此後,是再不會來了。」
程皓然默應,見她手中小團扇漸漸遠了,原來是人已遠,那煙雲般淒惘的影,漸漸,又隨風去了。那趙四揚,她來也是為他,去也是為他。雙雙情深不易,卻無程皓然許多事。
荷塘中冷香凝綠,愁雲慘淡,一池蕭索秋意,便是她離別後的光景,恁地淒涼。
交錯的痕跡,來了又去。
驀地聽他低聲吟哦,「手中白團扇,淨如秋團月。清風任動生,嬌香承意發。」
堪堪一把小團扇,惹那秋水橫波,心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