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漏夜

  又過些時日,待到傷口生了新肉,青青才備下了禮,邀著四姐姐一同進宮去,給皇后賀喜。

  這日豔陽高照,融融落一肩暖輝。

  傷疤上細細描出梅花一朵,初冬之際早早開放。隱約藏暗香盈盈,芳蕊催雪來。

  進了坤寧宮,恰好遇上太醫診脈,太后與衡逸都陪著,一一詢問清楚,好大的架勢。衡逸坐在椅上飲茶,礙著眾多人在,也不敢造次,卻還是忍不住去瞧青青臉色,見她額上傷疤被胭脂掩住了,換做小小一簇殷紅臘梅,更映襯得肌膚雪白,透明如紙。遠遠看著,便教人心思捏成一團斬不斷的亂麻,既酸且澀,道明不明的意味,想在她眼中尋到些許慍怒,卻是徒勞,她一直淡淡,偶爾才笑著附和一兩句,無悲無喜,無嗔無怒,更是讓他心煩意亂,恨不得她當眾來鬧一場才好。

  診過了,太醫說一切安好,陳太后又細細叮囑了,更告誡坤寧宮宮人小心伺候,這懷著的可就是太子殿下,誰敢鬆懈,即刻杖責二十。

  皇后恭謙,忙說不必如此,又推諉禮讓,哄得陳太后歡心,再又是脈脈含情望著衡逸。

  逼出一句話來,「皇后一定好好養著,若是皇子,定是大功一件。」

  其下有妃嬪三四位,皆是掩嘴偷笑。

  青青垂目注視著手腕上翠綠欲滴的翡翠鐲子,沉默不語。

  衡逸亦是不甚言語,一屋子女人說說笑笑,極其無趣。

  最終還是陳太后怕累著了孕婦,打發眾人說:「行了行了,知道你們都是琉璃心肝,這話說得一句比一句中聽,卻是沒個完,哀家聽得都乏了,更不必說皇后了。就這麼散了吧,各回各處。皇上多陪陪皇后。」

  衡逸應是。抬眼看青青,正是要與眾人一同離去,便說,「朕還有摺子未看完,晚些時候再來。」

  皇后起身相送,輕聲問:「在這用膳麼?」

  衡逸點頭。

  皇后便垂首含羞,「臣妾等著皇上。」

  青青木然,青青已沒有多餘情感傷春悲秋,年少生命裡充沛的汁液早已乾涸,荒煙裊裊,龜裂枯澀。

  要走,卻還是被人親親熱熱拉住手,抬眼看,是皇后程青嵐笑盈盈挽留,「好多時日未見姐姐,留下來陪我說說心裡話可好?」

  青青下意識想要拒絕,但因衡逸轉過了臉來看,便陡然間生了意氣,還她嫵媚輕笑,應承道:「我當然是想的,就怕擾了皇后娘娘休息,母后又要來教訓。」

  皇后便笑著順勢拉著青青進裡屋去,衡逸仍站在門口張望,卻是沒有人理會。女人間暗湧的潮汐,又怎是他能明白。

  支開了宮人,內堂中只剩青青與程青嵐相對而坐。

  笑是笑,相視自思量,各有各盤算。空氣中氤氳著一層肅殺意味,密雲聚攏來,沉沉如蓋,重重壓迫著心肺。

  青青望著側首一幅梅花霜降八面屏風,怔忪不語。

  青青忍得,等著對手先開口。

  程青嵐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這些天也不知為何,宮裡的宮娥內侍突然間一併少了二三十。都傳著鬼魅害人,本宮看著,全都是些無稽之談。」

  明明才十六歲的姑娘,卻已是鳳袍加身,逼緊了生生要做出一副雍然氣度,她能有多深的心思?青青還以為程青嵐是個看得開的女人,但到底還是陷進來,愛了他,便是斤斤計較,小心籌算,爭風吃醋都來。可惜了,本以為是母儀天下的好人選,料不到有了身子,竟變回小女人。

  青青不輕不重帶過,「皇后娘娘說的是。」

  程青嵐不如以前沉穩,耐不住繼續旁敲側擊,「這段日子,姐姐在紫宸殿住著可算舒心?」

  到底還是洩露出去,青青心底裡卻是陡然間鬆懈下來,更覺痛快,好好好,讓全天下都知道才好,大不了沉塘餵了那一條條鮮活肥嫩的錦鯉,浮生所欠止一死,身後事,誰還顧得?

  這魚死網破同歸於盡的瘋狂在胸中馳騁,青青覺得暢快歡愉,恨不得程青嵐下一刻就去太后那裡大鬧一場才好。

  可惜,可惜對手亦是強勁,且立於高位,難敵過。

  青青含笑問道:「娘娘想說什麼?」

  「姐姐可有中意之人?」

  青青冷笑,論輩分,還輪不到程青嵐為她張羅婚事。即便嫁了又如何,還不是落得與左安仁一般下場,何必害人。「娘娘安心養胎,其他不必操心,皇上聖明,自有定奪。」

  青青這話,已算得上挑釁,程青嵐面上一凜,隨即又緩和下來,好心好意婉言勸說:「也不是我來給姐姐添煩,只是母后時時惦唸著,怕姐姐將來沒個依歸,受人欺負。」

  青青卻已是不耐,挑開了明說:「只需令皇上點頭,我自然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也是要嫁的,何必問我?娘娘徑直稟了皇上豈不利落?」

  程青嵐眼中已有怒色,硬生生忍下來,仍是笑,但眼底里結了厚厚一層霜,徹骨的寒涼與恨意滲透著交錯,她對青青已起了殺意。這一樁醜事,傳了出去,皇家的臉面該往哪裡擱?子桑青青自己個放蕩便是,何苦還要勾引當今聖上,枉顧人倫,做盡了齷齪事。天家的公主不就是如此,四公主府上如紅樓,夜夜笙歌,日日人不同,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同那賣身的**有什麼分別。真是下賤,一個比一個不要臉。踏進坤寧宮來都嫌髒污了她的地方。

  這就是了,莫說程青嵐,但凡有人知曉了這一件秘辛,必定是要認為作女人的搔首弄姿敞開了雙腿勾引,男人才受不住誘惑深陷。是她齷齪下賤到了極點,合該早早浸豬籠,死了都嫌髒。

  呵--女人,自古就是愛為難女人。

  青青不願多說,也知多說無益,道一聲,「娘娘好生休息著,我這便先行告退了。」穩步退了出去。

  程青嵐若是要怨恨,盡情怨恨就是,青青從來不覺得,她這樣的身份能平安終老。

  出得宮門,四姐姐素敏的馬車還在等,青青上車去,與她談笑一番。拉拉扯扯便說道唐彥初,青青讚他生得潘安宋玉一般無暇樣貌。素敏聽了掩嘴笑,「我說呢,次次送拜帖去你府上,都不見來,原來是對來人不滿意。這會子,中意了唐彥初?」

  青青也不扭捏,徑直說:「那日臨風樓詩會驚鴻一瞥,真真是個難得的美人。橫豎閒著也是閒著,不若找個人陪著飲酒喫茶也好。」

  素敏忍不得青青一臉正經的樣子,打趣說:「瞧瞧,終於動春心了,我還當五妹妹你是坐蓮觀音呢。哪一次同姐妹們一處玩過?」

  青青捏她一把,嬉鬧著說:「你再說!早知道不求你。」

  素敏怕她真生氣起來,連忙拉住她的手,「你這丫頭,這廂竟還害起羞來。好了好了,不鬧你。要說你的眼光可是頂頂的好,我也正看中了他呢。」

  連忙又笑道:「放心,我可懶得與你爭。」

  青青道:「那萬謝了,我可鬥不過你。」又從袖中抽出一塊錦帕來,蘇州白緞上繡著鳳穿牡丹,絲絲透著隱晦暗語,邊角還有梅花小篆,繡「月圓相邀」,「把這帕子交他就是。」

  素敏取過來,細看之後才說:「就這樣?連信都不寫一封,誰好意思上門去?」

  青青不以為然,輕笑道:「難道要我為了見他一面,絞盡腦汁吟詩作賦?我可沒那個閒心。他若是有心來,莫說一面錦帕,就是一塊抹布,那也是立刻提起腳狂奔而來。若是無心,寫上一千一萬封情信也是徒然。就這麼辦吧,來不來由他。」

  素敏收好了傳情物,笑容曖昧,「放心,美人當前,他敢不赴約?量他也沒這個膽子。」

  十五月圓,唐彥初當真漏夜上門來。

  多日前鬧事相遇已是心癢心驚,這樣好的機會送上門來,哪有不赴約的道理。

  萍兒領著唐彥初從側門進來時,青青正立於桌前,提筆臨字。

  他躬身喚一聲:「公主。」

  她卻是連頭也不回,淺淡口吻,應了,「狀元爺來了。」

  楊柳似的身段,夜風中徐徐搖擺。

  月中天,旖旎情事方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