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雪月

  青青與唐彥初往來的並不十分密切。全然不似唐彥初當初所想的如膠似漆,夜夜笙歌。青青想著他了,便會派人送帕子去,一樣的鳳穿牡丹,繡著約會時刻。後來漸漸,他忍不住日夜期盼起她的鴻雁傳情,月下相邀。其實想深一層,他更似公主府名伶,隨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但那片刻的甜蜜纏綿令他上了癮,就是被看輕,那也是心甘情願的。

  轉眼間到了年關,青青已經搬去了新府邸。聽人說那宅邸如何如何漂亮精緻,樓台水榭,山池碧水,比得過皇宮奇巧,而他卻是還不曾見識過的。她已經大半月未曾邀他過府相會,像是已經忘了他,另結新歡。就要耐不住上門去尋她,一探究竟。恰巧遇上除夕夜,皇帝擺宴九十九桌,君臣同歡。他想著,這樣的大日子裡,總會見到她的,還能裝作不經意,回眸輕笑,引她先來糾纏。

  只可惜,不知是否病了,連除夕宴上都不見她蹤影,大約……確實是病了,出了年節,還是親自上門一趟,瞧瞧她究竟如何了。

  席間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心卻是高高懸著,飄忽不定,也不知去了何處,心不在焉。

  轉眼看少年君主,亦是如此,面上雖是笑的,內裡卻也提不起興致。

  該來的人不曾到場,只想著這宴席早早結束才好。

  衡逸卻還是要去坤寧宮,按例歇在皇后處的。

  大宴過半,皇后因身懷有孕,早早回了坤寧宮休息,程皓然卻也是提早退場了。

  坤寧宮裡,老嬤嬤正在勸皇后娘娘息怒,萬事已肚子裡的小皇子為重。

  程皓然由宮娥領著,入得殿內,便見程青嵐轟隆一聲砸了青釉茶盞。裡頭小宮娥嚇得跪了一地,程青嵐卻冷笑說:「怕什麼?過年了聽個響,討個吉利。指不定來年你們也爬上枝頭了呢?」

  小宮娥也不敢答話,一個勁地磕頭認錯。嘭嘭嘭,聲響好似爆竹喜慶。

  程青嵐看也看得煩了,一揮手,統統趕下去,「都滾,大過節的,瞧著就晦氣。」

  一屋子宮娥內侍彷彿得了大赦,一溜煙爬起來,驚恐地退了出去。

  程皓然兀自走進來,大喇喇坐在圓凳上。因需避嫌,老嬤嬤還留著,見程皓然要倒茶,便搶先提起了茶壺,忙替他斟上。

  碧綠的茶葉浮起來,淺淡香氣也浮起來,絲絲縷縷從水面升騰而起,似女子楚腰,裊娜多姿。

  他啜一口茶,才緩緩說:「聽說宮裡有個才人也懷上了,你難不成是為這事生氣?」

  程青嵐斜睨他一眼,由老嬤嬤扶著,也坐在對面暖榻,不屑道:「下**生出來的也是下賤種,能跳多高?我犯得著為這事生氣?」

  「那是誰惹了皇后娘娘除夕夜大怒,膽大潑天。」

  外頭內侍端了藥膳來,程青嵐聞著便想吐,忙以袖掩鼻,將人趕了出去。「這事你也知道。皇上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打發人去公主府裡三催四催也請不來,便一杯復一杯灌酒,恨不得醉死了才好。呵--真不知道那妖精有什麼好?把皇上迷得牽腸掛肚神魂顛倒。你說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身份再賤也無妨,可偏偏生得比誰都金貴,睽熙宮裡陪著皇上長大,那裡頭誰知多少齷齪?再狐媚,卻是死也進不來宮裡的。」

  程皓然望著茶盞裡浮沉輾轉的陳墨般顏色的葉片,怔忡不語。

  又聽得程青嵐感嘆,「親姐弟間都是這般胡來,這宮裡頭,還不知藏著多少骯髒事。」

  繼而問:「大哥麾下可有在外將領,人品家世襯得起做五駙馬的?乾脆將她遠嫁,隨了夫君去駐地,不在眼前杵著,便也就淡了。」

  程皓然道:「你氣她做什麼?她再得聖上寵愛,卻是什麼都不能與你爭的,何苦計較?你現在,肚子裡的孩子要緊。我說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這孩子,若是平安生產,那便是我大政朝未來的天子聖君。你有了他,害怕什麼?太奶奶這回就是叫我進宮來告誡你,世間男兒皆薄信,你素來出眾不凡,與平常女子不同,切記抓緊了確確實實重要的東西,比如你皇后的位置,與你孩兒的太子位。切記切記,莫被小情誼遮住了眼,一子錯,滿盤皆輸。要知道,你背後是一整個程家,能做將你送上高位的墊腳石,指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催命符!皇上性子烈,年少氣盛,眼睛裡容不得沙子。料不得何時就要翦除外戚,第一個拿我程家開刀。永遠記著,伴君如伴虎。說話做事謹慎再謹慎,莫要留下半點話柄與人。」

  程青嵐先是沉默,爾後不知體味一番,突然笑出聲來,抬眼問他,「真是難為大哥學著太奶奶說『世間男子皆薄信』了,我多嘴問一聲,大哥呢?也是薄信人?」

  程皓然懶洋洋坐著,飲茶細品,諱莫如深,「那倒要看是對誰了。」恍然間是誰的身影閃過腦海,模模糊糊,凝一層霜,透著寒冰,看不真切。

  程青嵐見他如此反應,不由得掩嘴笑。「大哥這麼說,卻像是心裡有人了。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不好意思開口,我替你說去就是。還怕人不答應?定是歡歡喜喜地叩頭謝天恩了。」

  程皓然瞟她一眼,輕笑,卻是依舊緘默。心底裡思量,能告訴你麼?指不定當場氣得暈過去。

  話說到此,陡生牽掛。

  新年裡家家歡樂,人人喜慶,也不知她在府中過得如何。

  險些忘了高興,她與他做了只一牆之隔的鄰居。指不定哪天一枝紅杏出牆來。

  「母后還唸著要將陳素心嫁給你呢。興許過了年就下旨賜婚,看你還能逍遙多久。」

  程皓然一愣,想了想,皺眉問:「是誰?陳素心是哪家的姑娘?」

  程青嵐不由得樂和,嘆道:「嘖嘖,大哥好沒良心。這要叫素心妹妹聽了可不傷心死?是陳國舅嫡出的女兒。中秋宴上見過的,你怎麼轉頭就忘。」

  程皓然道:「誰記得那麼多不相干的人?四妹,這婚事你得幫我推了。」

  程青嵐疑惑,「推了這個還是會有下一個,大哥,你是我程家長子嫡孫,就算太后不下旨,太奶奶也遲早為你在名門望族中尋一房妻子。你那中意的人,收了她做小就是,她若是不安分的人,太奶奶又豈會讓她進門?大哥,你何時為這種事情計較過?」

  「推掉她。」他堅持己見。

  「奪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教訓起我來條條在理,換了自己,卻也是下不了狠心?妹妹送你四個字,當斷則斷。」

  他依舊只說三個字,「推掉她。」

  程青嵐拗不過他,最終嘆道:「應了你就是了。看你能拖到何時。」

  程皓然拱手致謝,「大哥先謝過了。」

  程青嵐擺擺手,又低頭望向略微隆起的小腹,目光化作暖意融融,「若是,這一胎不是男兒呢?」

  程皓然冷硬聲線在屋內響起,堪比得過眼下刀刃般凜冽的夜風。「那這宮裡,一年之內都別想再添丁。四妹,你是皇后,這些事情,不都捏在你手裡麼?怕什麼。」

  程青嵐微笑頷首。「也是,怕什麼呢?誰也別想同我爭!」

  蓮花鼎爐裡的瑞腦香走向寂滅,程皓然也起告辭。又叮囑程青嵐幾句,才轉身出門。臨走彷彿突然間憶及某事,隨口一提,「這些日子,延福公主似乎與新科狀元唐彥初走得十分近。」

  程微瀾一驚,隨即露出極其陰狠的笑容,哂笑道:「還說為何連大年夜都不肯進宮來,原來是有了新歡。可憐皇上一片深情,到最後……卻是要只餘恨了。」繼而朝程皓然頷首致謝,「還是大哥最疼我。」

  她估算著,過了年,宮裡就該準備喪事了。到時候還要挺著大肚子安慰陳太后,辛苦卻是極其快樂的。

  程皓然不過默然,點點頭,離宮去了。

  他卻是心知肚明,該準備喪事的究竟是誰。

  月明星稀,大地蒼茫,正是斫人頭顱好時節。

  他乘馬車回府,卻發覺從巷子口直到公主府,每隔十步便是一隻紙燈籠,白紙糊成,一絲裝點也無。這倒不像是大年夜,像七月半,鬼門開,街巷裡四處都是引路燈,只怕**裡的親眷走錯了路,識不得自家門。

  他依稀理清了頭緒,在公主府門前便下了車。

  她家府門大敞著,往裡望去,便見一人素衣勝雪,不染纖塵,纖薄的身子似在夜風中微顫,他心中一緊,擔心她就此被吹散了,化了今晨離去的雪花,湮滅在寂寥山水中。

  她踩著梯子站在高處,顫顫巍巍去掛廊簷下的最後一隻燈籠。

  下頭丫鬟僕役圍了一圈,只怕她不慎傷了哪裡,這一屋子伺候的人,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萍兒在下頭不住地勸,「公主,讓奴婢替您掛吧,這……這要是摔著了可怎麼辦?」

  還有僕役平安忙不迭點頭,「我去我去,平安皮糙肉厚,摔幾下也沒事。公主,您下來吧。我替您掛。」

  可是梯子上的人充耳不聞,青青斜著身子,伸長了手,還差些許,就快鉤到了。

  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掛好了燈籠,青青往下看了看,離地一丈高,下頭的人臉都隔得遠遠,掉下去怕是要摔斷腿腳,適才覺得心驚,怯怯地扶著梯子,一步一步往下退。

  卻是腳下一滑,聽得眾人驚呼,她急忙抱住扶梯,才險險避過。這下更是膽怯,左顧右盼,才找了落腳地。忽而聽身側傳來沉穩男音,似戰鼓輕擂,一字一句都敲在心上,「無妨,你大膽往下就是,我接著你。」

  青青回頭相顧,雪月淒霜之下,那男人身姿挺拔如松,青色袍衫夜風中盈了一袖寒涼,也掩去了周身凜冽殺伐之氣。冷月清輝落在他遠山峰聚似的眉上,流入他深淵一般蒼黑澈亮的瞳仁之中。

  他在月下獨立,在雪中凝笑。院中抽了蕊的紅梅與天邊披了薄紗的殘月便都成了點綴,天地之中,唯剩他一人。

  他卻朝她伸出手,青青又聽見他說,「下來罷,不會讓你傷著。」

  那月,那人,那時悄然綻放的臘梅花兒,通通美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