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長跪

  斑駁的雪影落下去又浮上來,浮浮沉沉如命運詭譎難測。這出是才子佳人,英雄末路,紅顏枯骨,唱唱和和轉眼就到了頭。撥一個高音,燈光一滅一生,又是另一處摺子戲。是名角兒姍姍遲來,鎮台壓場。台上台下靜得出奇,一瓣雪花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真真切切。

  樂師們埋頭苦幹,箏弦鑼鼓齊齊奏響,台上燈光璀璨,觀眾屏息以待,場面蔚為壯觀。

  又倒是戛然而止,停在眼前,待起音。

  青青已經重重跪下去。

  層層的鬆軟的積雪被膝蓋壓得密密實實,一會變得跟石頭似的又冷又硬。

  她自知是有錯的,她又惹了他不舒坦,這就是她大大的錯了。

  風滅了,烈烈的旗幟都像是霜打的茄子,歪著脖子癱軟著。萬歲車架就在眼前,堪堪離得兩步遠,彷彿要徑直碾壓過來,將她截成了四瓣花。

  御前侍衛二三十,統統高頭大馬騎著,威風凜凜。小德子也從馬車裡下來,預備接駕。

  火把將街巷照得通透,程皓然早已沒了蹤影。

  全世界唯獨她一人跪著,像是不知廉恥的,無知無求的奴。匍匐,低矮佝僂的身軀,任人觀賞,任人魚肉。

  一炷香的時間燒盡了,一點點也聲響也沒透得出來。人人都有一雙明眼,人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

  他是要來給她下馬威的,等一等就過去,還這能讓她在這跪死了?青青是不信的,青青卻已是木然無心。

  膝下的雪團絲絲化了水,沁骨的冷,錐心的痛。這已不知是過了多久,月亮的影子都已經不見,他的聲音才隔著厚重車簾傳出來,懶懶,漫不經心,似乎是分毫不在意,「這滿街的紙燈籠瞧著可真是晦氣!」

  那一排白紙糊的燈籠,淒淒暗夜中收束著星點燈火,似一隻隻漂游孤魂,尋不到回鄉的路。

  青青抬起頭來,望著巷口幽深的黑暗。微酸,稍痛,她今日怕是接不到趙四揚的魂了,卻又怕他回來,瞧見她跪在雪地裡,恁地沒骨氣。

  永不再回來了,生的,死的,光亮的,寂滅的,都不再回首相顧。

  「都看著幹什麼?還不去拆嘍?」公公的聲音異常尖利,如一隻梭,擲出去,劃破了嚴密績織的夜空。

  零星的星辰閃爍,似細小傷口,留著血,美豔淒迷。

  轉眼間,燈籠都落了地,自個把自個燒成了灰燼。

  火兀自燃過一遭,滅了。衡逸在暖的發膩的車裡揚起裡音調,這下,才是正場到了,細聽,透著股冷,寒森森,「姐姐好大的架子,朕打發了人,三番四次請不來。朕還以為是病得起不來床,匆匆趕來一看,姐姐竟還冒著北風雪夜賞月,好興致呀,怎麼不邀朕一起呢?」

  膝蓋以下叫雪水浸得沒了知覺,陡然間北風嗖嗖地刮,像一隻一隻鬼,咆哮著穿過耳際。

  青青雙手撐在雪地上,深深磕過了頭,方說:「臣妾萬死,請皇上重罰。」

  重罰,能怎樣重罰?難不成他真將她打發到天牢裡去?彪悍男子住個三五天,出來也已經脫了形狀。可他真也恨不得讓她受一番苦,放出來才知誰是真心實意對她好,誰又是她生生世世少不了的。她越來越糊塗,越來越喜歡與他對著幹。她的生死富貴都掌握在他手上,她本應該是小心翼翼地討好著他的呀?怎麼到最後變成這樣一番局面?倒是他戰戰兢兢生怕將她得罪,生怕哪裡又做得不好不對,惹她傷心,又是冷眼相對。

  他一點骨氣都沒有了,一點威嚴都不剩了。

  誰定的?他非得愛得如此下賤不可?

  青青聽見哐啷一聲悶響,裡頭砸了茶壺瓷器之類,滾滾又落進角落裡。

  夜裡靜靜,聽得見風聲,還有馬兒打著響鼻,不明所以。

  「姐姐說笑了,嫡親的姐弟,哪還計較那樣多?」停一停,冷冷笑一聲,冰凌子似的錐進人心裡,「倒是這一排陰森森的燈籠,姐姐是要迎誰的魂呢?莫不成是駙馬?真真伉儷情深,怕是姐姐心底裡,還是怨朕狠心。」

  青青叩首再拜,「臣妾不敢。」

  他面上不疾不徐,心中卻是輾轉反側,喧囂澎湃。

  而她雖是低處受辱,卻心似寒冰,風雨不動。

  他還是敗。對著她,何時何地都是敗。他是男人,到底是不願意永永遠遠地讓著她,寵著她,敗給她。

  他受不得了,最終要丟掉她,像丟掉一件老舊的衣衫,一張落下敗筆的畫紙。心底嘆著可惜可惜,轉眼間已經拋下,換新顏。

  「今夜良辰美景,怎可辜負?姐姐便就好好待在這賞個盡興。」又喚,「小德子。你就在這陪著公主,月亮不歇,你也別敢歇。」

  小德子苦哈哈的一張臉,乖乖應是。

  人的臉,栩栩如生的一隻狗,笑也是,哭也是,活著也是,死了還是。他已被他的主子馴化得不二心,到死不變。

  衡逸當了皇帝,皇帝愛得最持久的一種,仍是聽他話的狗兒。

  忽而,衡逸笑嘻嘻說:「姐姐,明天朕差人給你送藥來。高麗來的人參王,好大一棵。一連跪上三個晚上都能補得回來。好姐姐,你就在這迎著姐夫,魂來了替朕捎句話,他千山萬水飄回來不容易,朕這就殺了他老母親到地底下陪他。」

  青青垂目看著被火光染紅的雪地,平緩說道:「謝皇上恩典。」

  她心裡裝著的自始至終都是趙四揚,半點位置都不給他留。他當今天子,在她眼裡,竟還抵不過一個迂腐至極,無用至極,愚蠢至極的趙四揚。他何苦這般折磨自己?折殺了自娘胎裡帶出來的這一番貴氣,折損了堂堂天子威嚴。氣極,狠狠踹車壁一腳,揚聲發令,「走!」再一點點猶豫,也都被她的一聲不吭磨得乾乾淨淨。

  馬車便掉了頭,車軲轆滾滾向前去,得得的馬蹄聲也向前去,漸漸都聽不見了。這一齣戲到此算完,皇帝爺臉面都不露一下,已經將戲本唱的豐茂。誰都敵不過這般功力,爐火純青。

  可算是人去樓空,星點光亮都不留,黑漆漆的巷子,月亮沒了影。

  她仍跪著,不知在想些什麼,靜靜的,像一尊漢白玉雕像。冷冽風霜滿身,成就了一身冰肌玉骨,白璧無瑕。

  渾渾噩噩的天地,忽然眼角一熱,一雙唇或是一隻手,輕觸她乾澀的眼角。

  「我還以為你會哭。」他的呼吸噴薄在她臉上,這樣近,緊緊相依,她便知道了,是他的唇,柔軟且滾燙。

  青青看不清眼前事物,也早已失了力氣爭執。她仍是安安靜靜地跪著,面對他,望著他,眼睛裡裝的卻不是他。

  程皓然長長嘆一口氣,接著一把將青青抱在懷裡,抱孩子似的,離地三尺遠。「回去!你還真這麼跪到天明?」

  青青覺得累,靠著她的肩膀,乖得像一隻小貓。

  「放下我吧。」

  程皓然便吩咐小德子,「四周都沒留下人盯著,你從側門進去,自己尋一處僻靜屋子休息著。」原來皇帝最親近的德公公,是他的人。

  他拍拍她的背,哄孩子一般,「這下放心了?」

  青青將他抱得死緊,彷彿他就是她的天地、夫君,卻也不過是尋片刻安慰,猝然即逝,來不及安慰,來不及沉醉。

  「放我下來。」

  程皓然已經走到公主府門口,就要踹門進去,一巴掌拍她,「別鬧。」

  青青說:「你不放我,我一會還是要自己走出來跪著,跪到天明。」

  他不明就裡,詫異且猶疑地望著她,欲將出言阻止,她卻莞爾,笑在層層迷霧中,裊裊輕煙瀰散滿眼,望不見她枯索頹敗的面容。怎奈,蹙眉低笑,淺顰歡顏,苦中苦,最是心傷。

  青青從他臂彎裡滑下來,落了地,衣裙飄飄,似仙子,臨波驚鴻。「我不明白你為何來,你也不明白我為何去。你雄心勃勃,發誓破天食日,而我,卻不知活不活得到春暖花開日。程將軍,我懇求你,別再來招惹我。青青勢單力薄,不能將你如何。但你想過沒有?一次無心撩動,賠上的,也許是他人的一聲呢?」

  她纖薄的,素白的影,孤孤單單在世上飄遊。她身後濃重的苦楚與尖銳令他心生恐懼。他望著她的眼睛,淺笑時微微彎,猶如一雙明月,皎皎皓皜。

  她忽而垂首淡笑,略略自嘲,「不不不,你怎麼會懂?你們怎麼會懂呢?」

  他木然怔忪,久久不言。

  一切猶同生離死別的絕望,一切猶同愛恨纏綿的淒絕,她走過他身邊,與他擦肩而過。風聲肆虐,穿行其間。

  青青腳步踉蹌,搖搖晃晃走回去,跪在原處。

  小德子仍站在那裡,木頭似的臉孔,無聲無息。

  青青只是想要一個結局,這一夜過了,叫自己死了這條心,順天順意地活下去。她要認命,她要逼自己認命。

  誰愛過,誰恨過,誰傷心過,又是誰絕望過。通通再與她沒有關係。

  趙四揚也死了,死在她心裡。

  這麼多年匆匆走來,誰都救不了她,她自己早已淪落,懸掛於半空之中,天地不容。

  雪地上起了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不知從哪裡拎了件斗篷出來,抖一抖,鋪在地上,盤腿坐著了,雙手撐在背後,仰天看星星。

  感嘆說:「今晚月色真是美。」

  青青閉著眼,任他去鬧。

  又不知哪裡伸出來一隻手,悄悄碰一碰她肘彎,「跪裡頭來,這暖和。」

  青青一瞥他溫笑著的臉孔,皺眉道:「你來做什麼?」

  程皓然理所當然答:「奉旨賞月。」

  「胡說八道,你奉的哪門子的旨意?」

  程皓然道:「方才我就在牆裡,明明白白聽見皇上說,今晚良辰美景,令我等賞個盡興。」

  青青自知爭不過他,也懶得去逞口舌之利。兀自跪著不理會就是。

  程皓然亦不再多言,當真陪著她,在雪地裡看了一夜星星月亮蒼冥夜空。其實他大多數時候在看她,望著她蒼白側臉,細細琢磨著,卻又沒琢磨出個結果。

  女人心,海底針,實在難懂。

  青青卻沒能真跪到天明,三更時已經暈過去,倒地不起。

  程皓然早早吩咐了手下人,尋了郎中在公主府裡候著,人抱回去,即刻緊緊抱著暖著,診脈開方,忙忙碌碌熬藥。

  程皓然望著她凍得烏青的嘴唇,直罵她活該。

  不到三五刻,人已經醒過來,被塞在被縟裡,裡三層外三層包得像只巨大蠶蛹。

  第一眼就看見程皓然端著藥碗,愁眉苦臉說:「冥思苦想一整夜,我還是沒有想明白,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蓄謀已久。」

  青青又閉眼睡過去,這回卻是真真病得厲害,風寒入體,日日夜夜頭昏眼花,纏綿床榻,久久不見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