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於狹窄陡峭的深井之中,呼喊與掙扎全然無用。方寸之地,靛藍一隅,誰在枯井前恨極而笑,猙獰的面目猶如黑夜重重下壓,心肺之中,止不住全然煙霧濃烈。
夢裡,他終於丟掉她,拂袖而去。
而等待她的,卻是在一口枯井中等待生命如柳絮紛飛枯竭。
睜開眼,卻落入另一頁濃墨重彩的夢中。
咫尺之間,程皓然的眼若星辰皎皎,潑墨頓點,黝黑深邃如一盞深淵似的井,黑夜之中,他的井中水波蕩漾,滿滿是她初醒時矇昧的樣貌,風吹水,漸漸溢出井口,絲緞一般,是眼神目光,纏繞在她面龐。
「做夢了?夢見什麼,嚇出一頭汗。」沉沉,如詩般溫柔,是他渾厚聲線耳畔輕響,似暮色中鼓樓輕擊,處處都落在心上,微震,漣漪一般一圈圈散開。
青青啞著嗓子說不出話來,程皓然順勢伸手橫過她腰後,整個人兜進懷裡,接了萍兒遞上來的溫水,送到她唇邊伺候著喝了。
青青渾身無力,軟軟似無骨,全然依著他。瞄見他唇角止不住的笑意,瞬時窘迫,面上微紅,便惹得他越發得意起來。貼耳問:「還要麼?」
青青點點頭,又灌下去一杯,方才能開口,「夢見走過了奈何橋,喝光了孟婆湯,閻王爺提我去殿前審,未料到一抬頭,就是將軍的臉。」
「哦?原來我在青青這裡,扮的是活閻王。」
青青皺眉,撐著身子離他遠些,厲聲道:「誰許你這麼叫我?又是誰許你進的公主府?滾出去!」
程皓然聽了,分明看輕她,絲毫不放在心上。轉過頭自顧自吩咐萍兒去端米粥來。萍兒望一眼青青,有些為難,卻也還是福身應是,細步子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青青一時氣悶,又沒得多餘氣力,靠在程皓然懷裡乾瞪眼,恨得牙癢。
「剛醒來就鬥氣,當心氣得再厥過去一回。」程皓然止不住笑,再接再厲,「忘了交待,唐彥初來過一趟,不讓進便又吵又鬧難打發,未免惹人猜忌,我只好令人教訓一頓扔出巷口。再來聖上賞賜三棵高麗人參王,但你體弱,可經不起這般大補。萬般無奈之下,程某也只得勉為其難代你吃下。」
還要低聲悶笑,揚聲問:「你說,我好不好?嗯?青青……」
青青睜開眼,那人嬉笑臉皮就在眼前,唇與唇之間若有似無的觸碰叫人心驚,青青連忙抬手抵住他胸膛,企圖制止他的繼續侵擾,「你就不怕我告訴皇上,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看他安然如初,半點不覺驚詫,仍是帶著濃濃笑意,反問道:「你會麼?青青,你說,你會嗎?」
青青冷哼道:「你以為你是誰?膽大潑天的登徒子,定要閹了你進宮去做太監!」
程皓然道:「你不會。」
過了昨日,她怎會低下頭去求皇上?他秉著這一點,亦然越發膽大,卻又不全然如此。月老手中的紅線纏了又纏,結了又揭,誰分得清楚最終連著的是誰。他卻是要鬥膽試一試,為著天牢外她半步不退的倔強,為著荷塘邊她開了又落的情念,為著雪夜中千回百轉的纏綿,為著她此時此刻望過來時既嗔且怒的眼神,是食髓知味,忍不得,耐不得,進退維谷,步步是錯。
不若一併走下去,撞破這天地。
俯仰之間,昏暗無期,破碎的命運,踽踽獨行,煢煢孑立。
「青青,你知道嗎?是我的,遲早都是我的。從沒有例外。」他撫弄著她蒼白唇瓣,盟誓一般低吟。
青青幾乎要被他迷濛的眼神蠱惑,期待那是真真切切的沉沉愛意,暖流一般竄入她乾枯冰冷的生命,卻似驚夢,門響,萍兒端著白米粥進屋來。她的夢便醒了,短暫的,熏然的,如風化霧,轉瞬即逝。
萍兒在帳外說:「程將軍,宮裡來人了,宣公主進宮去。」
程皓然接了熱騰騰的藥粥,裡頭人參枸杞紅棗大雜燴,滋滋刺鼻的藥味。先自己嘗一口,皺眉,嫌棄又要裝出一臉笑,憋屈著說:「真不錯,嘗嘗,你家的廚子可真是好手藝。」
青青忍不住撲哧一笑,挑眉問:「真的?」
程皓然點頭,「自然是千真萬確。」
「那你再吃一口吧。」
程皓然犯了愁,卻還是苦著臉吃一口,擠眉弄眼,「妙極!人間至美。」
青青掩著嘴悶笑,「喜歡就賜給你便是。萍兒,廚房裡還剩著的,都給將軍端過來。」又對程皓然道:「這藥粥可不比高麗人參王差,將軍千萬不要嫌棄。」
程皓然手裡還端著青花碗,身子卻湊過來,吻一吻她上揚的嘴角,輕笑道:「古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褒姒一笑,初讀時只覺荒唐至極,今日卻咀嚼另一番滋味。為得美人歡心,便就是叫我飲砒霜亦是心甘如怡。你說是不是呢?青青……」
最後喚她姓名,低聲呢喃,靡靡似弦箏夜夢之中輕輕奏響,柔軟一如白雲般飄渺久遠的夢境。
青青的手撫上他線條剛毅的臉,若相愛已久,情意綿綿,細語,「你究竟想要什麼呢?」
「猜猜看。」他抬頭,落入她眼底細密的網,「猜中了,把心送給你。」
「呵--我又不是妖精,要你的心做什麼?真真煮了吃?只怕這裡頭……」蔥尖似的手指沿著他下嚥的喉結一路往下,在他胸膛上流連,撩撥,她輕笑著,目睹他眼中喧囂的-情-慾,得寸進尺,「只怕這裡頭早教蟲豸蛀空了,還能有一顆心等著我來咬?」
程皓然一把將她攬過來,緊緊貼著胸口,輕咬著她下唇,喃喃道:「想不想試試?咬一口,嘗嘗是不是還有血腥味兒?」
「你在我府上賴了一個多月,卻是半點消息都不曾透出去,怎麼辦到的,嗯?」
他哼笑,「來套話?我更中意美人計。」
青青靜靜看著他,忽然覺得心驚肉跳,「你--實在可怕。」
程皓然不置可否,諱莫如深。
嘉寶來,門外通報,「公主,宮裡來人了,宣您即刻進宮去。」
目光交纏,雙雙凝滯。
這是一道永遠也跨不過的坎。
青青微微嘆息,細不可聞。撐著身子下床去,半道被他拉住了一個旋身落在膝頭,恰恰與他一併高,轉過臉便對上他深切難言的眼眸,看不清,青青覺得被矇住了雙眼,周身明亮,唯獨雙眼漆黑,茫茫人海中追尋,卻忘了起初時,尋找的究竟是什麼。
青青望著他笑,「我也許回不來了,要勞煩將軍在頭七時為我點一盞燈,即便是死了,夜裡也一樣怕黑。」
他望著她淡笑面容,胸中柔腸百轉,換不來她眼中一霎明媚,心口上微微疼,拉拉扯扯,一寸寸纏綿著的情絲,斷不了,沒個頭,無邊無際。
最終只是親吻她髮鬢,千言萬語,不過叮嚀,「萬事需忍耐。」
青青抬眼看他,勾唇,嫵媚如春,奼紫嫣紅瞬時開遍,「即便我再恨他,卻也還是姓子桑,天家血脈,容不得爾等唬弄!欲奪我子桑家天下的人,唯有死!」
她厲聲威脅,他卻依舊雲淡風輕,哄孩子似的口吻說:「好,那我便不做皇帝。」
青青道:「你好大的膽子!」
程皓然笑說:「膽子不大,如何敢來惹你?」
不忘囑咐,「天冷多加衣。莫再生病,幸苦我前後照應。」
青青越發迷惘,如入深巷,九曲迴廊,彎折迂迴,久久尋不到出口。
纏綿病榻足足一月,推開門,碧藍蒼穹之下已是另一番景象,有細草破土而出,茫茫大地眾生繁華。
萍兒說,「春將來。」
青青摘一片嫩葉,置於鼻尖嗅聞,「雪欲走。」
風雲詭譎,聖意難測,人人都道新科狀元好風光,誰知還為上任,就已被抓出痛處,一貶再貶,最後竟落得個殺頭抄家的下場。
年初,皇上在坤寧宮摔了娘娘最愛的景泰藍花瓶,誰知到皇后娘娘卻是笑著送走了皇帝爺。
衡逸正愁著對唐彥初無處下手,月中便有言官上奏,參唐彥初大不敬,繼而似乎朝中有了默契,又有錦衣衛查實,唐彥初曾於酒醉後,抱怨聖上太過不講情面,對待老臣太過嚴苛。這便夠了,足夠要他性命。
背後那人,將一切算得精準,半分不差。著實夠可怕。可惜衡逸對待唐彥初太過專注,未曾留心,是誰導演了這一幕幕,走向決裂的戲碼。
青青見到唐彥初,實在密不透風的蠶房,他身下都是血,染得雪白衣袍一片片髒污。
出淤泥而不染,是白蓮,此刻已被衡逸一腳踩進泥濘之中,碾碎了,毀滅。
青青冷眼看著,唐彥初終於發現她,似得一絲曙光,一寸寸艱難地爬過來,人的身軀,扭捏如蟲豸一般,緩緩蠕動,最終捉住她繁複絢麗的裙襬,緊緊,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公主……你求求皇上……臣唐彥初對皇上忠心……忠心不二……定是有人居心叵測……」
青青望見一張蒼白枯槁的臉,那樣好看的面容,美得絕世無雙,卻在一個冬天裡瞬息凋零,化作落葉般枯索的面貌。
實在可惜,但,又能如何?
青青狠狠將裙襬從他手中抽出,惹得他茫然相顧,似乎不能置信。他以為她前來相救,卻不知,卻不知她是如此森冷面容。「公主……念在……念在你我一番情意……還請……救臣下一命……」
他不曾想到,她竟如此絕情,聽聞她冷冷如閻羅一般回應,「一番情意?我與你哪來的情意?不過逢場作戲罷了。你竟還當了真?狀元爺,省口氣養著傷吧。此事已成定局,你已是殘漏之身,又緣何能再官復原職?笑話!」
他這才想起來,是了,他進了蠶房,太監在身上下了刀子,從此後變了天,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在是了。
身下還留著血,絲絲綿延,是恨,恨誰?皇上,不敢不敢。只能恨她,恨眼前這女人,薄情寡義,見死不救。卻不知後頭更有好戲上演,驚得人撕心裂肺,苦不堪言。
他望見一雙明黃色雙龍戲珠緞靴,一時欣喜,忘了身下疼痛,在地上翻滾著,雀躍著往前爬,似一隻狗,叫嚷著爬到衡逸腳下,「皇上……皇上……臣冤枉……臣冤枉……」
衡逸在門邊負手而立,笑著,眼睜睜看地上蓬頭垢面的東西爬過來,沒臉沒皮地在他腳下哭求呻吟。他輕笑,鬼魅一般,「卿家這幾日可還習慣?身上少了個物件,有什麼不同?說說看,若說得好,朕便提你做個六品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