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程皓然還得在家陪著霜晚秋,演那如膠似漆舉案齊眉的戲碼,便也不往公主府來了,青青這方倒是有幾分獨守空閨的淒涼。
反胃的跡像已經好過許多,但仍是放不下心來,遣人不聲不響地去城中請了個有名的郎中過府來。也未言明是為公主看病,只說是府裡有臉面的大丫頭病了,主子心疼,特請了大夫來瞧。
青青換一身簡單常服,隔簾伸出手去,心中卻是急的很,礙著面子,也催不得,片刻功夫卻是忐忑難安。
郎中四五十上下,長臉白鬚,捋著鬍子搖頭晃腦故作深沉,「姑娘怕是腸胃受了寒,待老夫開個方子,用兩天藥即可。」
青青一愣,隨即脫口問道:「竟不是喜脈?」
那老郎中大約是驚住了,哪有姑娘家這般急著問是否懷孕的,面色一僵,尷尬答道:「確實不是,老夫行醫三十載,是否喜脈還是瞧得出來的。」
青青心中一陣亂,說不清道明的滋味四處漫溢。
萍兒瞧著塵埃落定,便起身引郎中去賬房領銀錢,南珍嬤嬤也上前來,正欲勸解。卻聽青青忽而喊道:「等等。」
郎中轉過身來,望著簾後一襲朦朧的影,婷婷站起身來,聲如清鈴,婉轉多情,「敢問大夫貴姓?」
郎中答:「免貴姓張。」
青青緩緩伸過手來,挑開簾子,飄然而出,「原來是張大夫,可容本宮與張大夫多說幾句?」
郎中連忙躬身行禮,頭也不敢抬,緊張得說話也不利索,「草民拜見公主千歲。」
青青笑容寬和,頷首道:「何須多禮,今日虧得張大夫。」
郎中忙推辭,「草民不敢。」
青青問:「張大夫家中可有人在宮裡聽差?」
郎中答:「有一侄女在留芳殿聽差。」
青青道:「哦?淑妃的宮裡?這倒是好。有假沒有?」
郎中答:「有的,月末就可見上一面。」
「這可真是好。」轉頭吩咐南珍嬤嬤,「勞嬤嬤去賬房提一百兩現銀來。」
眾人俱是一驚,不知她欲意為何,南珍嬤嬤領了旨意,便也匆匆去辦。
老郎中被弓得久了,已有些發顫,耳邊聲似清溪,泠泠美妙,聽她好言好語說著:「本宮這廂要勞張大夫辦件小事,要自自然然,不讓人看出絲毫破綻來。一百兩銀子當是讓您放下心,大膽去辦,事成之後,本宮再令人送一百兩到貴府。您看如何?」
她雖這麼問著,卻是容不得人不應,不應,怕是走不出這府邸。郎中忙不迭點頭,「草民但聽公主吩咐。」
「如此甚好。」
坤寧宮仍是陰雲詭譎,莫名的,宮裡的人都緊張起來,天邊密密實實地壓著一層層暗雲,滿樓風聲呼嘯,眼見著便有一場大雨要落,惴惴難安。
內寢幔帳重重,一絲風也透不過。程青嵐半倚在床榻上,由著面如冠玉風華絕代的唐公公伺候用藥,聽她輕笑,「恭喜公公升作秉筆大太監了。」
唐彥初捏勺的手有一絲絲抖,垂目錯過程青嵐含笑眼眸,末了仍是牽起嘴角來,笑,若春風含情,「娘娘說笑了,奴才再怎麼得道,還是娘娘的奴才,聽憑娘娘差遣。」
程青嵐抬起手來,虛擋唐彥初手中的蓮花白彩釉碗,「苦的很。」
唐彥初便笑著將碗勺遞給跪在一旁的宮娥,逕自從袖中抽出一方錦帕來,細細為她擦去嘴角殘汁,狹長鳳眼之中光華璀璨,溫柔婉轉,若潘安再生,宋玉轉世。一時令程青嵐都看得痴了,久久才回過神來。
真真可惜了,這一世風華,萬金難求。程青嵐如此想著,卻未料得竟脫口而出,二人俱是一愣,轉而又是莫可言說的落寞。
外頭起了腳步聲,唐彥初起身來站到一旁,輕聲道:「娘娘,您要的人奴才給您領來了。」
程青嵐微微頷首,「進來罷。」
須臾已有一雙環髻小宮女穿一身暗藍衣裙挑了簾子進來,跪在門邊。
唐彥初看程青嵐一眼,再將目光轉到那小宮女臉上,問道:「你可是張素娥?」
小宮女叩頭答道:「回大人,奴婢是叫張素娥。」
唐彥初繼續問:「是你同坤寧宮的紅珊兒說,延福公主懷孕了?」
張素娥急的哭,一個勁地磕頭求饒,「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皇后娘娘,唐公公饒了奴婢吧。」
「問你話,只管答是與不是。」
張素娥想了許久,才說:「是……是奴婢說的。」
唐彥初問:「你是如何得知的?」
「奴婢的大伯是郎中,前些天案例得了假回家去,正遇上大伯喝醉了酒,便說……說他為公主診過脈,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公主還賞了他一百兩銀子,囑咐著千萬不能透露一個字。」
程青嵐冷叱道:「真讓她弄出個孽種來!都已經兩個月,莫不是你的?」
唐彥初滿臉不屑,只道:「奴才那時早已是殘漏之身,又何德何能令公主有孕?」
「那是誰的種?」
唐彥初疑道:「莫不是程將軍?」
程青嵐聞言一笑,篤定道:「絕無可能。大哥娶她不過權宜之計,不然誰會稀罕這般殘花敗柳?再說,他與霜晚秋早年相識,情真意切的,應付霜晚秋還來不及呢,哪有功夫去理會她?」
其實兩人心中早有了答案,但誰敢開口?
程青嵐愈想愈覺得齷齪,憤然道:「絕計不能讓她帶著這孽種進我程家的門。」
唐彥初卻是冷笑道:「若生出來真是個怪物便也罷了,但若是個平常孩子,若是個男孩,皇上千萬般地寵著她,難保不會做出什麼逆天的事。」
「如何?還敢把她領進後宮裡來不成?」
唐彥初搖搖頭,諱莫如深,「雖不能明明白白地入主後宮,但這宮裡頭偷樑換柱假鳳虛凰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到時候恐怕天下江山都要留給他們母子二人,若不早早決斷,只恐夜長夢多……」
程青嵐面色發白,緊緊咬著唇,思量許久,終是下了決心,「不能留,決不能留!」
轉眼便是小公主滿月之時,青青入得宮裡去,迎上程青嵐笑藏寒霜的面容,溫婉笑著說恭喜恭喜,拉著程青嵐親親熱熱地說了好一會話,席上亦是噓寒問暖,太后的冷嘲熱諷也統統替程青嵐擋過去,讓程皓然看在眼裡,只覺得青青為他改變許多,又乖巧又貼心,想唸著,卻又不敢多看,只好低下頭兀自傻笑。
宴後,女人們團著一塊兒說話,奶娘抱了小公主來,程青嵐仍是不大上心,太后也不理,只好青青抱了,在懷裡細聲細氣地哄著,還跟奶娘學著該如何抱才好,逗得小公主笑,青青便也跟著笑了起來,儘是母性的溫良,看得人心都暖了。
程皓然遠遠望過來,胸中大動,只想這一時便衝過來把她抱進懷裡就好。
宴散之時,程皓然從青青身旁經過,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青青便領會得,垂首微笑,瞧得他又是一陣心動,彷彿目睹優曇一朵,於午夜砰然盛放。
是時,趁著人影交錯,萍兒悄然從背後走來,在青青耳邊細語,「查出來了,末尾那碗燕窩裡頭參了東西。」
青青點頭,「殘羹收好了?」
萍兒道:「公主放心。」
青青滿意地笑,「小德子是他的人,約莫明天就會來坤寧宮暗地裡查這些東西,找個機會,不聲不響地遞進他手裡。」
萍兒道:「人都已經安排好了。」
青青玩笑道:「萍兒這般伶俐,到時不怕我捨不得放你嫁人,做一輩子老姑娘?」
萍兒面薄,一跺腳便轉身去了。
送了太后,青青便上馬車回府去。馬車上搖搖晃晃,才出宮門,突然車身一震,像是有重物砸落在車身,才想著挑開簾子一探究竟,便見一團黑色的人影竄進來,一轉眼,天旋地轉,已經落盡他強健溫暖的懷抱。
瞧他笑嘻嘻的模樣,青青忍不住鎚他一拳,微嗔道:「你這是做得什麼事?險些將我心都嚇出來。」
「真的?我瞧瞧還在不在。」這人無賴,說話間就探進她衣襟來撫弄揉搓,青青的呼吸有些亂,卻還是定了定神,推他,「你別鬧,像什麼樣子!手挪開,程皓然……」
他自然以為她說說而已,更是要低頭來吻她喋喋不休的兩瓣唇,卻被青青在半路上截住,那火熱的親吻便落在她手心,酥酥地癢著。青青面色有些冷,「不許再碰我。」
程皓然有些委屈,瞧她那發怒的樣子也不敢再招惹下去,手卻不肯抽出來,在溫暖的衣衫裡藏著,不輕不重地捏著她豐盈的-乳-房,悶不吭氣,半晌才喃喃念道:「八月為何還不來?八月二十一我便迎你過門,看你到時還敢說不。」
青青靠著他,安靜地笑,「過了門也不行。」
程皓然著了急,忙問:「又聽了什麼話?竟想這個法子來罰我。」
青青道:「真是不行,先前這幾個月得好好養著。」
程皓然一愣,沒回過神來,「養什麼?你怎生又病了?」
青青忍不住笑,罵道:「傻子。」
「到底說的是什麼?」
青青面上泛著紅,撇過臉來不看他,「還能是什麼?這段日子吃什麼吐什麼,快要折騰死我。跟他爹一個德性,就愛欺負我。」
程皓然傻愣愣的,半晌驚覺,止不住地笑,停不下來,青青看不過眼去,伸手捏他的臉,他仍是不停地笑,連車伕聽得都覺背脊發寒。
青青忍無可忍,「別笑了,再笑我可跳車了。」
程皓然當了真,牢牢抓住她,又怕緊了,忙鬆開些,看了她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真的?」
青青推他,「算了,我騙你的。」
程皓然大笑著將她抱進懷裡,狠狠親上一口,「瞧你那彆扭樣,真想咬一口來吃。青青,你剛才是說的,咱們有孩子了?是這個意思吧?」
「你說呢?」青青望著他上揚的嘴角,突然忍不住掉了眼,嚇得他忙不迭地告饒,連姑奶奶都喊出來,惹她笑,捧著他的臉說,「傻瓜。」
「青青……」他喚她。
「嗯?」
「多謝你。」
「又說傻話。」
青青紅著眼,突然覺得心上一抽一抽地疼,她越發地分不清了,再分不清了。卻更加害怕,恐懼著未來,不可捉摸的未來裡,難以逆轉地失去。
「回頭我得給咱們的兒子找個好名字……」程皓然在青青頭頂兀自說著,漸漸發覺懷裡的人兒微微發著顫,低頭來看,她已是面色蒼白,疼得滿臉是汗,他嚇得手足無措,抱著她不住問,青青這時只是抓著他說,「萬萬不能聲張,先回府去,回府再說……」
她的身體滲出血來,紅豔豔燒痛了他的眼,他卻前所未有地無力,只能盼著馬車快點,再快點,他的青青,只求上天留下他的青青。
大喜之後,大悲之前,這光景竟是生不如死。
青青的指尖觸到他滾燙的淚,過往景象絢爛燃燒,血不是真的,懷孕不是真的,小產不是真的,甚至眼淚也不一定是真的,但,但這疼痛不假,它徐徐延綿隨同流動不息的血液,漫入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