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禍不單行(五)

  作為一縣之長,陶墨收禮收得忙碌。既有禮儀之禮,也有賀禮之禮。

  老陶一概收下。

  陶墨原有微詞,但老陶將那些送來之禮一一記在賬簿裡,然後用價值相差無幾的互相回禮,約莫三四日,賬簿上的各種賬目已經拉平。

  郝果子將賬簿翻來覆去好幾遍,鬱悶道:「真是一點不剩?」

  老陶道:「一點不剩。」

  郝果子道:「這禮物收得真虧。」

  老陶但笑不語。

  陶墨道:「這樣才好。這些人情是欠不得。」

  老陶道:「少爺身為朝廷命官,本不該與他們禮尚往來。但這是官場陋習,若一味推拒,反倒拒人於千里之外,讓人心生不滿。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郝果子道:「那些人這樣便舒坦了?」

  「不管心裡是否舒坦,至少面子上總是過去了。」老陶道,「也不至於懷恨在心。」

  陶墨心頭一動,道:「不如再備兩份禮物,送給一鎚先生和林先生。」

  老陶道:「那顧射顧公子呢?」

  陶墨張大眼睛,「他幫過我,理當也要送的。」

  老陶搖頭。

  陶墨皺眉道:「為何?」

  「我雖然贊成少爺與他們交好,但這種交好乃是基於平等之上。若少爺一味討好他們,反倒令他們心生輕視。」

  「輕視?會麼?」陶墨想起郝果子之前還說過,若對顧射太千依百順,便會令他感到無趣。如今老陶又加了一句輕視,他不免有幾分緊張與迷茫。

  老陶見他心不在焉,知他又在想顧射,不由嘆息道:「少爺。官場險詐,不知何時便會有人笑裡藏刀,落井下石。你必須步步為營,不可輕易落下把柄與人。」

  陶墨道:「我會小心的。」

  「我聽說這顧射來談陽縣的時間不長。他能夠在短時間內越過談陽縣諸多訟師,一躍成為一鎚先生的得意門生,想必本事不凡。而且聽說他平日衣食住行十分講究,即使不是名門望族之後,也定然是書香門第出身。這樣的人物若牽扯太深,只怕會惹禍上身。」老陶語重心長。

  這幾點陶墨又如何不知。只是情之所至,他便控制不住。

  老陶看他神色黯然,不禁鬆口道:「少爺若真是只好男風,倒也不是不可。」

  郝果子瞪大眼睛看他。

  「只是傳宗接代還是必須的。娶妻之後,找兩房家世清白的男妾藏在家中,莫要張揚就是了。」老陶嘆息。

  陶墨嘴唇動了動,半晌才道:「我還未想得如此遠。」

  老陶頷首道:「如今也的確不是著急的時候。還是先在談陽縣站穩腳跟要緊。」

  陶墨低頭,心中卻仍是惦記著顧射。

  只是這樣的人,別說給他當男妾,哪怕是他送上門去當男妾都不肯的吧。

  老陶看他神色,還待再說,就見郝果子偷偷使了個眼色。

  兩人悄悄出屋。

  老陶問:「何事?」

  郝果子道:「老陶,你對少爺的心性不如我瞭解得徹底。」

  「哦?」

  「我家少爺雖然痴情,卻並不專情。你若真有意為他納男妾,只管放手去找便是。若真是看對眼了,到時候少爺與新人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自會慢慢疏遠那位顧公子。」郝果子笑道。

  老陶皺眉。

  「不信的話,想想那位旖雨公子。」郝果子提醒。

  老陶道:「旖雨公子要另說。」

  郝果子道:「總之,這比你強行讓他忘記顧射要管用得多。」

  老陶沉吟道:「我知曉了,此事我會斟酌。」

  郝果子並不知他要如何斟酌,他的心思很快被到來的元宵燈會所佔據。燈會人雜,陶墨原本不欲去,卻經不起郝果子幾番糾纏,只好應承。

  兩人帶著氈帽,穿著長襖出門,混在人群中,倒也不顯眼。

  談陽最大的特色是訟師多,因此談陽燈會的特色之一便是訟師互辯。

  陶墨與郝果子賞了會兒燈,便被一處擁擠人群圍觀的巨大燈籠所吸引。

  郝果子身材瘦小,三兩下便鑽進人群。

  陶墨只得在外等候。

  過了會兒,郝果子鑽出來,興奮道:「裡頭正在吵架。」

  「吵架?」陶墨急道,「吵什麼?厲害麼?」

  「嘿嘿,只是鬥嘴,不厲害。都是些滿口子乎者也的人。」郝果子拉住他的手,「少爺跟我來。」他有了一次經驗,第二次鑽得更快。

  陶墨不如他靈活,跌跌撞撞進去,手腕都被捏出了淤青。好不容易鑽到最中心,還未開口,便被場中之人的身影奪去了全部注意力。

  「咦,顧射?」郝果子皺眉。早知他也在此,他便不帶著少爺來了。

  陶墨與他的心境截然相反,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淡漠如天下無物的身影上。

  「顧公子,你做個仲裁,看看究竟是王公子說得好,還是陳公子說得對。」說話的是個中年人,一臉堆笑。

  被點名的王公子和陳公子同時看向顧射,眼中都是志在必得之意。

  顧射緩緩道:「各有千秋。」

  那中年人笑道:「這可真是難為我了。要知這燈王只有一個,可不能分開兩家。」他說著,手指一指那場中最大的燈籠。

  王公子笑道:「陳公子的改嫁論令我歎為觀止,這燈王理當由陳公子來拿。」

  陳公子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道:「王公子的多夫論更是精彩絕倫,這燈王還是由王公子獲得才是。」

  王公子笑容一收,「陳公子何以斷章取義,我幾曾說過多夫之說?」

  「那我難道敘述的中心便是改嫁麼?」

  兩人對望,漸有火氣。

  顧射在中年人的暗示下,終於開口道:「半斤八兩,無須勝負。」

  原本怒目對視的王公子和陳公子同時將怒火掉轉至顧射身上,「顧公子此言何解?」

  顧射道:「你們爭論之言早有朝廷法令約束,細則條款,密如牛毛,各種情形,皆有公斷。你們所論之題,不過泛泛而談,無憑無據,不計因果。無論孰高孰低,都不過一腔廢話,又何必分勝負?」

  「你……」王公子和陳公子被說得滿面通紅,雙雙甩袖而去。

  那中年人急忙將大燈籠取下,送至顧射面前,陪笑道:「今年的燈王看來又是顧公子莫屬了。」

  顧小甲跳出來道:「你年年都送,我家公子卻是年年不收,你又何必?」

  中年人笑道:「昨日不可留,今日又翻新。昨日不肯收,今日未必同。」

  顧小甲正要反駁,就聽顧射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便送給他吧。」

  中年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正好對上陶墨呆呆的眼神。「這位是顧公子的……」

  顧射嘴角微揚,轉身便走。

  陶墨心頭一動,正要追上去,就被中年人攔住,硬是將那隻掛在高處的大燈籠取下來給塞給他,「恭喜這位公子。」

  郝果子七手八腳地抱著燈籠,又怕把他戳壞,又怕碰掉了,輕不得重不得,很是苦惱,「這是什麼?」

  中年人一愣,「兩位不是談陽人?」

  郝果子道:「再住上幾年就是了。」

  中年人笑道:「這是燈王,每年都只有一個,只給互辯大賽的勝利者。其實顧公子雖然年年不取,卻年年都來,至今為止,我還未曾見過有人從他手中拿走燈王的。」

  郝果子嘀咕道:「自己不要,又不給別人,真是霸道。」

  中年人道:「顧公子雖然不上公堂,但他師承一鎚先生,說起來,也算是名訟師,看不得其他人拿走燈王,情有可原。」

  陶墨突然問道:「這燈王的規矩是誰想出來的?」

  中年人自豪道:「我。」

  郝果子道:「你是誰?」

  中年人挺胸道:「我便是玉兔燈籠坊的老闆。」

  「……」

  郝果子頷首道:「我終於明白為何除了顧射之外,沒什麼熟悉的面孔來參加這什麼燈王大賽了。」贏了無趣,輸了丟人。

  中年人:「……」

  郝果子原本想將燈籠丟掉,但陶墨執意不肯。在他心中,這燈籠乃是顧射餽贈,珍藏還怕不及,怎會丟棄?他見郝果子抱著燈籠姿勢隨意,怕燈籠有損,乾脆換自己來拿。

  偌大燈籠抱在懷裡走在街上煞是惹人注目,沿途路路紛紛回望。

  陶墨毫不察覺,邊走邊問:「你可瞧見顧射往哪裡走了?」

  郝果子隨手一指,「好像那邊去了。」

  陶墨快走幾步,至拐彎處,一個人影突然閃出來,他收勢不及,幾乎撞在對方身上,卻被對方扶腰滑過。

  「抱歉。」對方聲音清雅如流泉。

  陶墨移開燈籠,眼睛頓時一亮。

  只見眼前之人俊雅出塵如雪月,氣質風華不輸顧射半分。

  「適才冒昧,請兄台見諒。請問,去縣衙如何走?」

  郝果子從陶墨身後竄出來,「你要去縣衙?做什麼?告狀麼?」

  「不,去找人。」青年從容道。

  郝果子狐疑地看著他,「誰?」

  青年微笑道:「老陶。」